正文 第二十九章 事破(3 / 3)

皇後放下心來,氣定神閑地換了溫和的口氣:“那麼,你要跟皇額娘說什麼?”

“現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搖搖頭,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皇後,“皇額娘,你們方才說,給海貴人下什麼?”

皇後揚一揚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了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麼東西,對誰做了什麼,都是為了你為了皇額娘自己。這個宮裏,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麼都是為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隻有靠自己了。”

三公主大為觸動,伸手替皇後擦去淚水,堅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著皇額娘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

皇後臉上笑著,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後,她不得不借著這個唯一的女兒籠絡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女兒,那麼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啪嗒”的輕響,間雜著細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著殿角銅漏點點。真是悠長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麵,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

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皇上也是如此呢。”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來,恭謹請了個安,道:“嫻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後便往養心殿一趟。”

如懿趕到養心殿時,卻是小太監進忠引著她往殿後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著小主呢。”

如懿推門入了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幹淨,隻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來,剛想露出厭惡的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隻和她的侍女新燕並肩跪在一塊兒。

皇帝執過如懿的手,遞過一個平金琺琅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著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

如懿一笑,與皇帝並肩坐下,卻聽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著你的臉麵,沒有當下拿水潑醒了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隻有朕和嫻妃在,有什麼話,盡可說了吧?”

如懿瞥一眼一旁守著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朱砂,她若不說實話,便一點一點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

李玉指了指耳房角落裏的一大盆朱砂:“按嫻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

阿箬自知不能再辯,隻得道:“皇上恕罪,當年是奴婢冤枉了嫻妃娘娘。”

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著浮末道:“這個朕知道。”

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裏,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素心要搜寢殿時,偷偷塞在妝台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嫻妃娘娘。”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

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得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玫嬪宮裏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帝啜飲著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地看著皇帝,皇帝隻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得你。”

阿箬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皇後,慧貴妃……”

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後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為你的家人多考慮吧。”

新燕忙在後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塗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麼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隻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

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麼現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嫻妃在冷宮裏的飲食下了砒霜?”

阿箬霍地抬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著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隱瞞皇上,奴婢確實不知。”新燕忙磕了個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嫻妃娘娘為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嫻妃娘娘之後,小主就很怕嫻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麵前提起,一定要讓嫻妃娘娘死在冷宮裏,沒命出來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大洞來,道:“嫻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凡事都壓著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麼,你也多了一個幫襯。為什麼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

“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裏,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回避!”

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話就是。”

阿箬淚眼蒙蒙,喘息著道:“嫻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麼待我的麼?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後,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隻準我赤身裸體披著一襲薄毯跪在床邊的地上,像一個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低賤的奴婢,連隻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裏,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淩!嫻妃,你以為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麼?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之下,無所適從,戰戰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如懿聽著她字字控訴,也未承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在覺得不甘心了麼?那麼,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後的冷暖,你便自己嚐去吧。要不是為了留著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為了讓你嚐嚐風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著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

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您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之心,朕為何不能了?”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為臣妾對您是算計之心,那後宮眾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為什麼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

“打壓?”皇帝側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過朕,朕也算計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沒見過。”

如懿坐在皇帝身側,隻覺得記憶裏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著。她隻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麼,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麼?”

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點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嫻妃是我想殺的!什麼都是我!行了麼?”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

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嫻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後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著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才說是皇後和貴妃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後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風一側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聽著窗外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著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皇帝執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裏不舒服?”

如懿點點頭,隻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年的事撲朔迷離,朕若不給後宮諸人一個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為,冷宮可以暫保你平安。”

如懿緩緩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

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

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麼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

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告訴你。因為你是如懿,從來對朕知無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鬆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時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後才是後宮的君主。”

他的話,坦白到無以複加。如懿忍著內心的驚動,這麼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皇帝數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於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麼?”

皇帝的目光平靜得波瀾不興:“她一個人都認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隻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為止,再沒有別人了。”

這樣的答案,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鬆,終於放鬆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著窗上的明紙,把從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後,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地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著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麼?”

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異,背靠著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的清幽的風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為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全,朕也不希望後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為何,你應該明白。”

坤為天下女子至尊,翊為輔佐襄讚。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於皇後的地位。她心中微暖,複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願皇帝待她,並無算計之心。

那麼,便算是此生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