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滕柏棠本人的意思,身前已經享受了足夠多的盛名,死後也不再強求什麼,葬禮的安排均是一切從簡。
直到臨行的最後一刻,老太君才被通知自己兒子的死亡,老人一聲低低痛呼,並不是哭,卻痛到了極致。形如枯槁的雙手死死地拽著潤白的衣服,身子如殘風中的燭影一般,搖搖欲墜。潤白的手驀地一緊,臉上終於失了血色,無聲的祠堂裏,悲傷在無限的漫延。潤白迫使自己仰著頭才能將眼淚逼回去。老天爺,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
出殯的時候,看著兒子熟悉的遺容被緩緩放進雕工精致的棺材裏麵,一直強忍住淚水的滕老太太終於失聲痛哭,可憐的老人半靠在孫兒的身上以生命中最後的氣力勉強支撐著。潤白受到感染半抱著她默默落淚。
葬禮為了符合逝者的意願,弄得的確很簡單,滕府的事引起了巨大的風波,親朋好友都是因為忌憚江湖勢力而不敢前來祭拜,宮裏一起共事多年的同僚更是沒了消息。倒是些得到風聲的江湖弱旅借此機會枝蔓一樣尋上門來攀關係,他既然身處其位,就不得不去周旋接待打發。父親的靈柩在身後,滕家的重擔在肩頭,潤白再也不能隻當一介書生,混混度日。
鄰裏之間不少人受過滕家的接濟,多少念著滕柏棠的好,潤白帶領滕家人一一向前來吊唁的人還禮,整個家族都像是彌漫著一股末日降臨的氛圍,濃重而憂傷。
滕柏棠少時便師從名門滿腹經綸,以他的才學,若是參加科舉,謀個烏紗帽是鐵定的事,指不定將來飛黃騰達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本性悲憫的他,最終毅然決然的選擇放棄仕途的追求,轉而承接滕家世代的祖業:醫、藥,以期能拯救蒼生,就連最後他進入太醫院,也在堅持研製新藥治病救人,時刻不忘關心民生疾苦。這是一個命運曲折、故事良多的男人,亦是一個時代的傳奇。
身為仆役,黛藍明顯是更為忙碌的,她不僅要顧及到前廳的客人,每隔了兩個時辰還要去給旭笙換藥。她匆匆地路過前廳,看見少爺正和幾個與老爺年紀相仿的男子低聲的說話,那幾人都是麵容悲痛,反觀少爺卻是極力的維持著嚴肅淡然的得體表情。後來到了後院,潤白始終低著頭,這才泄露了一些真實的沉痛來。黛藍離著那麼遠,隻匆匆一瞥,看他微低著頭難過的樣子,她心裏為著這個主子真是揪的真疼。
出殯的時候,單隻有老太君和潤白以及眾位忠心耿耿不曾逃離的仆人前來送這位老人最後一程。待滕叔四處尋找玉娘母子時,也是不著人影。柴房裏一片混亂,他估摸著他們也是趁著慌亂逃走了。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也不過如此了吧。
遠遠地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像是嗑睡的人不當心碰了一下頭。剛出殯完,潤白站在窗口,對於父親的死他不能說沒有傷心,但更多的是遺憾,窗外雨聲大作,遠處是黑沉沉的夜色,他在澎湖也曾遇見過這黑得似海一樣,海一樣的絕望。“潤兒,早點休息吧。”老太君臨行前向孫子囑咐道,心力交瘁的人往往連說話都有氣無力。“嗯。”潤白應了一聲,送她出門,轉而回來又繼續站立在窗前。
他遙望著遠方,少年時的記憶一齊湧來。與人相處,向來是一孬抵九好,親人之間也是如此,父親對於潤白其實付出的也很多,但是有時是不得法的,有時是因為自己生活不順,有時是在理性與情感之間遊移,導致他不能容忍兒子的半點過錯。甚至在潤白到了初識菽麥的年紀,將別人家會視為寶貝疙瘩的兒子,動不動就是一個嘴巴子,動不動就是一個嘴巴子,打的連家裏的老管家都看不過去,當著麵的就勸告家裏的帝王,“就這麼一個兒子,怎麼能像打丫頭似的天天打。”可若是稍有旁人相勸,滕柏棠更是來氣,手腳越發的不知輕重。漠視罔顧了潤白已長成少年,一個心理又是極其敏感且易受傷的年歲。這心裏一旦受傷,久而不愈則定會落下病根。所以一直到父親逝去的那一刻,潤白都以為在他心裏有的也隻是對於父親無邊的恨而已,再無其他,而那些動人的父子溫情估計早已就消逝在風中吧。
隻是當年的他多半還沒有意識到:起初在這個家裏是沒有母親這個人的,那時他雖然還小,但他也不覺得缺憾,起先他原以為是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此時此刻他屹立在窗前才突然明白,他不感到缺陷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童年,不乏快樂,而這個不乏快樂的他童年的家,是父親給他的。在這世間割不斷的始終是刻在骨髓裏的血脈親情,有關於父親的一切,其實在很早就隨著他的記憶一起烙印在了心裏。
那時他才八歲不到,小小的個子才及父親的腰高,因為開智較早,在那時他就已能被父親允許看坊間的各類書籍了,隻是外麵賣的任何一本都不得他的心意,後來想著幹脆自己寫一部書來。請了父親編回目,令人意外的是父親竟然欣然應允了。賦詩作對,是文士的基本功,父親受過最為傳統的教育,做起這些事來,還不是得心應手!他做了大夫,滿腹文采無法舒展,在兒子的文字遊戲裏,牛刀小試,小小的賣弄一下,同時也是對兒子的一種鼓勵,那時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笑得那麼開心。有親戚來了,他有時還將他寫的現在看來極為幼稚的文章拿來給客人看,嘴裏說著:“這是犬子做的。”眉目間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