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代文宗出孤寒(1 / 3)

這是一座極為偏僻的小城,貧窮而閉塞。雖然早在春秋時代,即已號稱漢東大國,但“山川土地,既無高深壯厚之勢”(《李秀才東園亭記》);士庶人眾,亦無英傑才俊之出。由於土地枯瘠,人們往往急於生計而失去了舒坦愉悅的心境,即使在豐年吉歲,那些當地所謂豪門巨室,也無力營造園林池沼,“以為歲時休暇之嬉”(同上)。不過,與它周圍那些更為落後的邑縣相比較,似乎又稍顯富庶,所以,宋朝立國之後,在此設州,名為隨州(治所在今湖北隨縣)。隨州地處荊南,距離汴京不過千裏,“雖名藩鎮,而實下州”,直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公元1008—1016),在國家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皆無可以言說之處。然而,當時又有誰能想到,這一“痺貧薄陋自古而然”(同上)之地,正養育著一位即將振起有宋一代文運的文化巨星呢?

從沙灘畫荻開始,幼年的歐陽修在母親引導下讀書習字

秋天的黃昏,夕陽下,溳水在隨州城外緩緩地流淌,微風拂著岸邊的楊柳,一切都是那樣地靜謐安寧。這時的歐陽修看起來不過三四歲光景,正在沙地上獨自玩耍。他用沙子堆起一座小山,又在旁邊挖了一條溝渠,然後在“山”上插一些蘆葦、荻草……他一邊興致勃勃地玩著,一邊就像唱歌似的快樂地念著:“天、地、人,上、中、下……”他不時得意地回頭看看他的媽媽,好像在說:瞧,我多能幹!我會堆小山,我會挖小溝,我會種樹,最重要的是,我會念字,還會寫呢!他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蒼白瘦弱,卻透著一股引人注目的機靈勁兒,讓每個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些字,是媽媽今天剛教給他的。他們用沙地當紙,用光滑的荻稈做筆,輕輕地,一筆,一筆,再一筆,就寫出字來了,而且,每個字都有一個聲音,一個意思,他覺得太神奇,太有趣了,所以一學就會。

母親就在離他大約一丈多遠的地方,懷中抱著歐陽修的隻有幾個月大的小妹妹。母親三十上下,一身素淨衣裳。在她端莊沉靜的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憂傷。不過,每當她看著在沙灘上嬉戲的孩子,回應著他天真歡愉的話語時,眼神便顯得格外柔和……

說起來,這孩子的出生還頗有幾分神異呢。四年前,病魔奪去她不滿周歲的長子,她傷心欲絕,日夜悲泣,不能成眠。一天夜裏,恍惚間見祥光耀眼,一位衣袂蹁躚的仙人駕著五彩的雲霓降落在床前,將一個滿身白色毫毛的男嬰送到她的懷中。不久,她便懷孕了。讓她無比吃驚的是,懷孕期間,她的全身長出白毫無數,直到孩子生下來,白毫才漸漸脫落。那一年是公元1007年,宋真宗景德四年。當時,他們住在綿州(今四川綿陽),丈夫歐陽觀任綿州軍事推官。歐陽修在農曆六月二十一日寅時降生,給這個一度愁雲密布的家庭重又帶來了陽光和笑語。他們給孩子取名為修,表字永叔,就是取福壽綿長的意思。

現在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歐陽修剛剛滿了三周歲,幾個月前,父親歐陽觀卻突然在泰州(今江蘇泰州)軍事判官任上病逝,時年五十九歲。身後蕭條,家無長物,孤兒寡母頓時失去了生活的依靠,隻得千裏迢迢來到隨州,投奔在這裏擔任州府推官的叔父歐陽曄。幼小的歐陽修懵然無知,還不能意識到發生的一切,所有的淒苦和傷痛都深深地壓在母親的心裏。

歐陽修的母親姓鄭,生長在美麗的江南。鄭氏家族源遠流長,名人輩出,是當地的世家望族。然而,到她出生時,早已家道中落,隻有詩書相傳。她在適婚年齡秉承父母之命嫁到了歐陽家。顯然,這不能算是一樁理想的婚配,因為,丈夫歐陽觀比她年長三十,四十九歲才中了進士。他性情兀傲倔強,長期沉淪下僚,家境也不富有,又患有嚴重的眼疾,不能遠視,讀書時眼睛離書本不過寸許。而且,歐陽觀此前曾有過妻室,不知什麼原因,一紙休書,將前妻逐出家門,連兒子也讓她一並帶走。對前妻的怨恨似乎始終沒有在他心裏平息過。多年後,兒子長大成人,千裏尋父,勉強相認之後,卻將他當下人使喚,至死也沒有和顏悅色地和他說過一句話,這件事在當時頗受世人非議。麵對這樣一位丈夫,初婚時的鄭氏想必難免會有幾分幽怨。不過,隨著日漸深入地了解,她發現,歐陽觀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掩蓋著的是一顆廉潔正直、樂善好施、慈悲仁孝的心靈。最讓夫人難以忘懷的是,他在處理刑獄案件時極為審慎的態度。

一天晚上,歐陽觀在燭光下批閱案卷,有一卷文書讓他備感躊躇,他拿起來看過一遍,剛放下又重新拿起,如此反複再三,不住地唉聲歎氣。陪侍在側的鄭氏夫人關切地詢問,他說:

“這是一樁該判死罪的案子,我極力地想替這罪犯找一條活路,可怎麼也找不到。”夫人好奇地問:“犯了死罪的人還可以替他找到活路嗎?”軍事推官:州府幕僚,主管諸案文書,斟酌可否,報告長官,以備參考。

歐陽觀說:“首先應該極力替他尋找免於一死的可能性,如果實在找不到,則死者和我都沒有遺憾,有時候還真能在死囚中找到那被誤判重判的人呢。正因為有這樣的情況存在,如果不想方設法地為死囚尋找活路,則死者難免心懷怨恨而死。我雖然常常存心為罪犯開脫,希望他們能免於死罪,但有時也難免有誤判錯殺,何況世上還總有那麼一些千方百計想置人死地的人呢?”在他整個的仕宦生涯中,不僅自己不遺餘力地替罪犯“死中求活”,而且常常將這辦案原則教導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

“像這樣一位忠厚慈悲的仁者,老天爺一定會讓他後繼有人的。”凝視著沙灘上嬉鬧的孩子,鄭氏在心裏默默地說。她將家道振興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幼小的兒子身上。

就這樣,從沙灘畫荻開始,歐陽修在母親的引導下讀書習字。有著良好文化素養的鄭氏夫人,十分注意從多方麵培養兒子的文化興趣,不僅輔導他學習童蒙教材,而且鼓勵他多多誦讀名篇佳作。當時文壇盛行晚唐詩風,文人學士們最喜歡讀的是晚唐詩人如鄭穀、周樸等人的詩作,以學晚唐詩風而著稱的林逋、惠崇等當代隱士、僧人更是名噪一時,被稱為“晚唐體”詩人。他們的詩作雖然氣格不高,但往往構思精巧,多有佳句,平易淺顯,特別適合兒童誦習。受此時代風氣的影響,歐陽修也在母親的督促下認真地揣摩過這些作品,許多的佳句,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又如:“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後雲”、“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等等,直到晚年依然記憶如新。

家中沒有餘錢購買書籍,鄭氏夫人便處處留心,尋找合適的學習資料。一天,她帶著兒子去當地孔廟遊玩,驚喜地發現,孔子廟堂的碑文竟是唐代書法大家虞世南的手跡!從此,母子倆就常常盤桓在這塊石碑前,心識默記,學習書法。這一段特殊的經曆也使年幼的歐陽修對古碑石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他長大成人後,宦遊千裏,足跡所到之處,總不忘留意金石,隨手著錄,終於成就了我國最早的一部金石學巨著《集古錄》一千卷(今存《集古錄跋尾》十卷)。

幾位創業垂統的皇帝對文化的高度弘揚,深刻地影響了社會各階層的價值取向

和以往曆朝曆代相比較,趙宋王朝是一個典型的崇尚文治的朝廷。宋太祖趙匡胤雖然出身武夫,卻酷愛讀書,即使是帶兵打仗,也總是隨身攜帶著數千卷書籍,一有空閑,便手不釋卷,“聞人有奇書”,往往“不吝千金購之”(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他親身經曆了唐末五代的藩鎮之禍,深深懂得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可以治天下的道理。

建國之後,他立即采取了重文抑武的統治政策,禮遇士人,優渥有加,擴大科舉取士名額,廣開仕進之門,又以“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鐫為誓碑,立於太廟秘室,垂示後代。朝廷正殿亦以“文德殿”命名,振興文教遂成為有宋一代的“祖宗家法”之一。

太宗、真宗先後相承,皆醉心於文化事業的建設。其時大亂初定,圖書文獻散佚嚴重,幾代統治者采取了種種措施進行尋訪、收集,並設置專門機構不斷成批抄寫、刻板印刷,因此,到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崇文院建成時,雖然距建國不過短短二十年,國家藏書即由一萬三千卷,增加到八萬卷。在搜集、整理和翻印前朝典籍的同時,自太平興國二年開始,宋太宗又詔集天下名士,先後編成了《太平禦覽》、《太平廣記》和《文苑英華》三部大書。《太平禦覽》是一部大型類書,它是現存古代類書中保存五代以前文獻最多的一部;《太平廣記》廣泛收集漢代至宋初的小說、野史、筆記中的故事,後人稱之為“小說家之淵海”(《四庫全書總目》);《文苑英華》則收錄上起南朝蕭梁,下至五代的諸家詩文歌賦,其中絕大部分是唐人著作。隨後,景德二年(公元1005),宋真宗踵事增華,繼其父所修三大書之後,詔令王欽若、楊億、錢惟演諸人修撰大型政書《冊府元龜》,編錄曆代君臣事跡,“為將來取法”(宋·王應麟《玉海》),全書共一千卷,展示了“盛世修典”的宏偉規模。古籍的保存和流傳,對任何一個時代來說,都是一個十分繁難的課題,宋初統治者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編撰這四部大書,成功地挽救了大批前代史籍,為後世留下了豐富的文獻資料。

這幾位創業垂統的皇帝對文化的高度弘揚,深刻地影響了社會各階層的價值取向。崇尚傳統文化,埋頭攻讀墳典,一時之間蔚為風氣,讀書成為宋代士人的基本生活方式。讀書人的天職是讀書,讀書是讀書人取得自身社會資格的依據。宋代文學作品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士人攻讀的具體情景,親切、投入,令人動容。王禹偁《清明》詩曰:

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

清明有“乞新火”的習俗,乞來新火,首要的是點亮“讀書燈”。而讀書燈在郭震《紙窗》詩中,則比月色更為可親可愛,需用紙窗特意護衛:

不是野人嫌月色,免教風弄讀書燈。

讀書燈既陪伴了王禹偁的曉讀,又為郭震的夜讀照明,書真成了宋代士人不可須臾離身的人生伴侶。“自時厥後,子孫相承,上之為君者,無不典學;下之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擢科,海內文士彬彬輩出焉。”(元·脫脫《宋史·文苑傳》)

廣泛的閱讀使歐陽修很早就具備了良好的藝術感悟力和鑒賞力,顯露出穎異的資質

少年歐陽修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文化複興的時代。隨著年歲一天天長大,歐陽修的讀書麵也越來越廣。因為家境貧寒,沒有藏書,他便經常去當地那些讀書人家裏借書。每次借來一本好書,他總是如獲至寶,立即鋪開紙筆,用蠅頭小楷悉心抄錄,往往是抄錄未畢,書中精彩片段都已能倒背如流。他常常因為讀書入迷,以至於忘記了吃飯睡覺。

廣泛的閱讀使歐陽修很早就具備了良好的藝術感悟力和鑒賞力。

隨州城南有一李姓大戶,家道殷實,藏書頗豐,李家的兒子李堯輔十分好學,和歐陽修為兒時好友。他們時常一起讀書,一起在李家東園的佳樹美草間遊玩。歐陽修十歲那年,有一天,他們在李家大屋裏捉迷藏,在一堵夾壁間偶然發現一個盛滿舊書的破竹筐,幾個孩子七手八腳地將筐子抬出來,爭先恐後地翻找自己喜歡的書籍。其中一本殘破的《昌黎先生文集》引起了歐陽修的注意,雖然此時他已讀過不少的書,可“昌黎先生”的名字卻還沒有聽說過。懷著強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向李家伯伯求得了這本隻剩六卷而且“脫落顛倒無次序”(《記舊本韓文後》)的舊書,回到家裏迫不及待地閉門攻讀。盡管年紀幼小,還不能完全理解韓愈文章內涵的豐富和深刻,但已能體會到他語言的深厚雄贍和境界的開闊博大,因而被深深地吸引。他將這六卷文稿珍藏在書篋中,一有機會便取出來欣賞。此時的歐陽修也沒有想到,這一偶然性的經曆,竟是他日後追踵韓愈,成為宋代古文運動倡導者的最初契機。

少年歐陽修顯露出穎異的資質,“自幼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歐陽發等《先公事跡》)。叔叔歐陽曄每次讀過他的文章,總是無比欣慰地對鄭氏夫人說:

“嫂嫂不必因家貧子幼而憂慮,這孩子不同一般,將來不僅能振興光大我歐陽氏門庭,而且必定會名重當世。”兒子是如此地聰慧,又是如此地勤奮努力,鄭氏夫人備感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