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代文宗出孤寒(3 / 3)

也許是出於功利的目的,也許是由於對文字之美的深切領會,歐陽修從來也沒有完全排斥過以典雅含蓄相標榜的西昆體文風,憑著他的穎悟和才情,他也能追隨時尚的潮流,把詩歌與文章寫得美輪美奐,無懈可擊。但在內心深處,卻始終有一份不滿,一份不甘,總覺得當今文壇應該有所新變,有所突破。閑暇的時候,他還是會常常翻閱那幾卷殘破的韓愈文章,但當代文壇的革新是否就應該從學韓開始呢?他仍是迷茫。或許,他需要一些不同流俗、勇於創新的良師益友。

而此時幾個驚世駭俗的小型文人群體正在崛起。“山東人範諷、石延年、劉潛之徒,喜豪放劇飲,不循禮法”(元·脫脫《宋史·顏太初傳》),他們“或作概量歌,無非市井辭,或作薤露唱,發聲令人悲”(宋·顏太初《東州逸黨》),令山東腐儒為之側目。其中石延年尤其詩格奇峭,氣概雄奇。天聖七年前後,延年在汴京充館閣校勘,歐陽修曾慕名拜訪,相見甚歡。

石延年,字曼卿,比歐陽修年長十五歲。他狀貌偉然,以氣自豪,“讀書不治章句,獨慕古人奇節偉行非常之功,視世俗屑屑”,“可否天下是非善惡,當其意者無幾人”(《石曼卿墓表》),因而與世相忤,與時不合。他性喜豪飲。有一次,聽說京師沙行王氏新開酒樓,遂與好友劉潛一同前往。兩人對飲終日,不交一言。店主王氏在一旁越看越奇,以為遇上了異人,急忙親自出來獻上菜肴瓜果,又取出輕易不示外人的上等美酒,恭恭敬敬地為他倆斟上。“二人飲啗自若,傲然不顧”,直飲到黃昏時候,“殊無酒色,相揖而去”(《歸田錄》),把店主看得目瞪口呆。第二天,京城四處紛傳,王氏酒樓曾有兩位酒仙來飲,一傳十,十傳百,酒樓的生意也因此而火爆。

與石延年等人同時,汴京城裏還有一群逆時悖俗的文人,他們是蘇舜元(字才翁)、蘇舜欽(字子美)兄弟與穆修(字伯長)。穆修年紀最長,此時已年過半百,在西昆體盛極一時之際,他卻特立獨行,論文崇儒、道,尊韓、柳。他個性急躁,恃才傲物,在官場屢受同僚排擠,甚至一度丟了官職,因此家境十分清苦。但在此逆境中,他曾向親友募集資金,刻印家藏的《柳宗元集》數百部,親自到汴京相國寺設攤出售,提倡古文不遺餘力。他這種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二蘇兄弟。他們在一起“作為古歌詩雜文”,以狂放的氣勢與豪邁的風格,衝擊典雅精致而日趨柔靡空洞的西昆體詩風,“時人頗共非笑之”(《蘇氏文集序》),但他們坦然自若,我行我素。三人中蘇舜欽文才最著,“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六一詩話》)。他與歐陽修年紀相仿,略小一歲。他的祖父蘇易簡曾任參知政事(副宰相),父親蘇耆也頗有才名。天聖六年,蘇耆敘階升任朝奉大夫,舜欽隨父自明州歸開封,遂得與歐陽修相識。兩位年輕人氣味相投,一見如故,結下了終身不渝的友誼。

不過此時歐陽修卻無暇參與到石延年、蘇舜欽等人的行列中去。

貧寒的家境,寄人籬下的處境,給他心理上造成了極大的現實壓力。

他必須勤奮努力,日夜苦讀,繼續循著時尚的路子精益求精,因為,不久他就要參加國子學廣文館的入學考試了。

一年之間,歐陽修由監元、解元而至省元,三登榜首,正可謂所向披靡,意氣風發

國子學是宋初八十年間獨一無二的中央官辦學校,下設廣文、太學、律學三館,其中“廣文教進士,太學教九經、五經、三禮、三傳、學究,律學館教明律”(元·脫脫《宋史·職官》),分別對應禮部貢舉的各個門類。宋代科舉科目雖多,但是為朝廷與世人重視的莫過於進士一科。

廣文館既為應進士考試者而設,專門講授進士課程,自然士子趨之若鶩,競爭十分激烈。歐陽修沒有辜負胥偃的精心栽培,在天聖七年(公元1029)春天的廣文館考試中榮登榜首。這次的奪魁,使歐陽修信心大增。回想兩年前作為隨州貢生初來汴京時,真有井底之蛙、自慚形穢之感。如今卻能在人才濟濟的廣文館考試中力挫群英,他仿佛看到了錦繡的前程,情不自禁地期待著秋天的國學解試早日來臨。

光陰飛逝,一轉眼間已是金風送爽的季節,國學解試如期舉行。

國學解試是宋代貢舉考試的方式之一,和州府舉行的鄉試屬同一性質,合格者即被薦名禮部,參加來年春天舉行的省試。這次考試中,歐陽修再次以第一名獲選,取得應試禮部的資格,他的內心雖然無比欣喜,卻不敢稍有懈怠,畢竟最後的勝負還得等禮部省試及皇帝殿試之後才能一見分曉。

因此,沒有做一天的休整,歐陽修又夜以繼日地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之中,他常常因為過於專注而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好多次夜間讀書,不知不覺間天色竟已蒙蒙發亮。這時,他會放下書本,來到戶外,呼吸著拂曉清新的空氣,看星辰暗轉,銀河西落,仿佛車輪轉動有聲:

簾外星辰逐鬥移,紫河聲轉下雲西。

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

露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

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

——《曉詠》

盡管深秋的晨景難免有幾分蕭瑟淒迷,歐陽修的內心卻充實而愉悅。

他獨自行吟,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腦海中浮現的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南朝謝靈運詩句)的盎然春光……

天聖八年(公元1030)正月,早春的氣息已在寒風中悄悄湧動。各州縣及國子學考試合格的士子雲集京城,一場決定命運的大拚搏即將拉開帷幕。受命主持禮部貢舉的是著名文學家、資政殿學士晏殊。在宋代曆史上,晏殊素有“太平宰相”之稱,他自十四歲以神童召試學士院,賜同進士出身,一直仕途順遂,備受榮寵。他的詩文清麗工致,閑雅有情思,以“富貴氣象”而著稱,走的還是西昆一派的路子。此時的歐陽修,經過胥偃及國子學廣文館博士將近兩年的嚴格訓練,時文寫作已頗為得心應手,加上從小讀書廣博,善於思考,應付這樣一場考試自然不算難事。

這一年的賦試題目是《司空掌輿地圖賦》。司空是古代官職名,輿地圖,即地圖,又稱輿圖。賦題出自《周禮》,歐陽修將題目細讀一遍,立即產生了疑惑。因為周代和漢代均設有司空一職,而據漢代學者鄭玄的箋注,漢代司空掌管輿地之圖,而周代司空則不僅僅掌管輿地之圖,那麼這篇文章究竟是應該賦周代司空還是漢代司空呢?按照當時考場規則,考生如有疑問,可至主考官簾前“上請”。這天考試開始之後,陸陸續續已有多人上請,但他們的問題或是不得要領,或是淺薄不值一提,令晏殊深感失望。身為主考官,總希望能遴選英才,得人之盛也是知貢舉者引為驕傲的事情,可是眼前這些考生……正在懊惱之際,忽見一位“目眊瘦弱少年”(宋·王《默記》)來到簾前。盡管由於胥偃的關係,歐陽修已結識不少名公巨卿,晏殊卻還不認識。此時歐陽修立在簾前,從容地陳述了自己的疑問,晏殊聽後心中暗喜,不禁點頭道:

“今天這個考場中,隻有你一人真正看懂了題目。我當初出題的意思就是希望應試者能於細微之處發現問題,這才不算枉讀經書。”說完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不久省試揭榜,歐陽修一舉奪魁。當他以門生的身份前往晏府答謝主考官時,晏殊這才知道,原來本屆省元歐陽修就是簾前提問的“目眊瘦弱少年”。

一年之間,歐陽修由監元、解元而至省元,三登榜首,正可謂所向披靡,意氣風發,對於殿試狀元也是誌在必得。三月十一日,省試合格者四百零一人參加殿試,仁宗皇帝親臨崇政殿主持策問,題目有《藏珠於淵賦》、《溥愛無私詩》、《儒者可與守成論》。歐陽修胸有成竹,一揮而就,尤其是《藏珠於淵賦》,有感於當時彌漫朝野的奢靡之風,歐陽修指出:

上苟賤於所好,下豈求於難得?

上行下效,統治者的好惡深刻地影響整個社會的時尚。文章“疏暢之中,時露剴切”(清·李調元《賦話》),完全不同於一般中規中矩的應試文章,他日後立朝騫諤,直言敢諫的凜然風骨,於此已可見一斑。

考試之後,歐陽修自忖勝券在握,於是特別置辦了一套新衣服,準備殿試唱名時穿。這天晚上,歐陽修正和幾位好友高談闊論,忽見廣文館同學王拱辰穿著歐陽修的新衣服走了進來。王拱辰是太原人,時年剛十九歲,是一幫朋友中的小弟弟,生性調皮,好開玩笑。他身材高大,歐陽修的新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十分滑稽。看著大家驚異的神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擺了個姿勢,道:

“為狀元者當衣此。”惹得大家一場哄笑。沒想到一語成真,第二天,殿試唱名,王拱辰果然名列第一,歐陽修則屈居十四。

雖然沒有成為狀元多少有些遺憾,但畢竟已是金榜題名,歐陽修內心還是充滿了歡喜。他終於可以用自己的俸祿贍養母親、照顧妹妹,也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地師法韓愈、追求自己的文學理想了!殿試唱名的那天,對每一位及第的進士來說都是終生難忘的。三月的汴京東風澹蕩,春意融融,新鄭門外的瓊林苑更是雜花滿樹、景色宜人。唱名後,朝廷照例在那裏為新科進士舉辦隆重的“聞喜宴”。席上,皇帝親賜詩作、袍笏,以示恩寵。宴會之後,氣宇軒昂的新進士們紛紛題名刻石,打馬遊街,前有儀仗開道,後有侍從呼擁,真是氣派非常!翠苑紅芳晴滿目。綺席流鶯,上下長相逐。

紫陌閑隨金轆。馬蹄踏遍春郊綠。

——《蝶戀花》一時之間,汴京城裏萬人空巷,人們爭先恐後一睹新進士的風采,更有許多達官富室之家,一大早便出動裝飾華美的寶馬雕車,爭相選擇新科進士做女婿,一日之間“中東床者十八九”(宋·彭乘《墨客揮犀》),真是花團錦簇,風光旖旎。

此時,歐陽修的恩師胥偃府上也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事實上,早在漢陽初識時,胥偃已在心中認定歐陽修為乘龍快婿,隻是當時女兒年紀尚幼,歐陽修也功名未遂,不想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今年女兒已經十四歲,達到了朝廷法定的婚齡,正該趁此喜慶氣氛將婚事定下來。於是,在“聞喜宴”後緊接著又是訂婚喜宴,二十四歲的歐陽修喜上加喜,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暢快與淋漓。

酒美春濃花世界,得意人人千萬態。

莫教辜負豔陽天,過了堆金何處買。

——《玉樓春》

他盡情地享受著成功帶來的巨大喜悅,盡情地品味著千金難買的大好春光!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歐陽修十分忙碌,親朋故舊、同年好友,各種各樣的宴飲、拜會應接不暇。當然,作為門生還要答謝本屆的主考官。

登門造訪之前,依循慣例,須先呈上一封謝啟,謝啟應為四六體駢文,辭藻華美,對仗精工,典故豐贍,充分體現致謝者的才思與功力。這天歐陽修剛剛將謝啟寫好,正要托雜役送出,適逢狀元王拱辰上門邀飲。

拱辰才識過人,長於應對,熟諳本朝故實,文才卻輸歐陽修一籌,讀罷謝啟,自歎弗如,遂懇請年兄代為捉刀,歐陽修亦慨然應允。因此,至今還有《代王狀元謝及第啟》流傳於世。

誌得意滿的歡愉中,歐陽修也沒有忘記那些相交於寒窗貧賤之中的朋友。舊友方希則“三舉進士不利”,暮春時節,在成功者的歡聲笑語中,“齎裝具舟”,黯然東歸。歐陽修聽說後,急忙趕去為他送行。觴行酒半之時,為作《送方希則序》。文章以漢代名臣公孫嚐為例,慰勉朋友,認為“以希則之資材識業而沉暝鬱堙者”,乃是“天將張之而固翕之”。他相信,“良工晚成者器之大,後發先至者驥之良”,總有一天,希則會“垂光虹蜺,濯發雲漢,使諸儒後生企仰而不暇”!忙忙碌碌中,很快就到了五月,朝廷的任命也下來了。歐陽修被授予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充西京留守推官的官職。

離上任還有一些日子,他決定先回隨州恭迎母親,同赴洛陽。辭別嶽父一家,歐陽修懷著愉快的心情踏上歸途。

官階,隻有差遣才是實際職務。這裏的“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即屬官名。西京留守推官是差遣,即西京洛陽最高長官的僚屬,主要負責審訊罪犯等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