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樓幹事不禁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天涼快些,再接母親來住些日子。
辦公室裏開著台扇,外邊的太陽很毒很毒,樓幹事回到辦公室。王幹事問:“外邊熱吧。”
“很熱。”樓幹事揉了揉眼睛。
王幹事坐在寫字台前,屋裏屋外的滋味都能感覺出來。
四
王幹事是靠新聞起家的。那時剛當兵,在郊區某團三營當書記員。頭一年寫廣播稿,家鄉縣廣播站用了兩篇,團廣播室用了三篇。第二年,有兩篇新聞稿被軍區小報采用。那年底立了三等功,第三年入黨提幹,倍兒順。
王幹事坐在那兒寫家信,又想起了這次回家:
帶回的幾份發有自己作品的雜誌和報紙,來家玩的鄉鄰認真看,看過後隻淡淡地說一句:“虎子寫的文章上書上報了。”似乎沒有太大的驚奇。
房舍的院子用柴禾擋了十幾年,爹和娘說;趁你們在家蓋院牆和外門。爹的臉上堆滿了皺紋,細看已生有不少褐色的老年斑。腰也有些弓了。頭發已白了三分之二,走路時腿也不是那麼靈便了。
堂屋的正牆上,除貼有幾張落滿灰塵的年畫外,還有我上初中、高中時的幾張三好學生獎狀,一張十年前的立功喜報,都已很陳舊。
父親看我能喝酒,特高興。母親做點菜,我們父子就喝起來,為了讓老父親高興,我盡可能的多喝一點。
這時愛人和孩子走進了家門。
“喲,我們王景回來了。”爹和娘都迎出去。
“爺爺好,奶奶好。”兒子一口標準的京腔。
“爹,娘,您們身體都好吧。”小鈺喊慣了爸、媽,喊爹、娘有些不習慣。
“快進屋,快進屋。”
娘從一張年畫後的牆台上端出一個小罐,用筷子撥了些糖,又撥了些。倒上水端過來。
“娘,您別忙了,我不渴。”
父親走到母親身旁,耳語了一句,母親出去了。待了一會,母親用碗端進十多個雞蛋來。“來,景景,吃雞蛋,鹹的。”“不吃。”“奶奶給你煮了,吃一個吧。”
快正午的時候,天上的太陽好像離地麵最近,樹葉都要被烤幹了。躲在屋裏,人也出一身汗,衣服貼在身上,特難受。母親給小鈺遞過扇子。王景搶過扇子給爺爺扇風。
妻子小鈺和景景在縣城的丈人家待了五天才回家來。每次都是這樣,先各自回家,孩子愛跟誰跟誰。
包工的開始幹活,他們共七、八個人,領頭的是過去生產隊的兒子秋子。他是我小時的同學,上初一了寫的字還像核桃那麼大。剩下的都是小青年,我當兵走時都還是些娃娃。大部分還能認出是誰家的兒子。
他們開始挖地槽,母親說這牆是不是向南延一點。你晚上拿盒煙到書記家坐坐。我說我不去。父親說你別那麼多事了,延那一點半點有什麼用。母親說後邊的禿二蓋了個臨時外門,屋簷下沒給咱留滴水,我和他吵了一架。
招待包工的吃飯這天,妻子小鈺下廚房炒的菜,每上一個萊全桌人都說好吃好吃。三下五除二一人兩口就完。招待前秋子說,你這大軍官,還不給我們買啤酒,有人問您給喝的什麼白酒?我說閣老貢。他們都說這那能行,我們還準備讓他們蓋屋子呢。到時我們可買不起。我說開個玩笑,喝的散裝瓜幹酒,他們就笑了。
秋子的小兒子跟在他父親後邊,爸爸、爸爸喊,母親給了幾次糖塊。從此,那孩子就天天來。有時媳婦把孩子抱來,我上地,他要找你。扔下就走。
秋子說,你小子要不去當兵,現在肯定下東北了。現在混好了,四鄰八鄉誰不知咱莊出了個大軍官在北京。
兒子幾乎成了村裏的一景,老多大人、小孩跑家裏來看,聽他說話隻覺好奇,就是聽不懂。
我去鄰居家擔水,禿二媳婦說:大兄弟,大軍官回來了,您那兒子怎那麼胖,真好玩。
“看虎子兄弟那媳婦,像電影上的人那麼俊。”鄰居家嫂子說。
“像畫上的大美人。”
“臉上比上兩次來還水靈了。”一群婦女坐在胡同口搓麻線。
髒了的衣服娘要背到很遠的石碑樓(山泉水處)去洗。為了使她省點勁,我也不穿上衣、褲子,隻穿背心、褲衩幫他們幹活。爹和我幫人家擔水、找家什、搭把手抬塊石頭什麼的。
家鄉的太陽看我幾年不回家,著實找我還帳來了。我的皮膚黑了。我懶的天天刷牙了,懶的天黑再騎車去六裏外的水庫洗身上;我的背上開始脫皮,一揭巴掌大的一塊,像髒兮兮的塑料膜。
家裏沒有電扇,拿床席子在院裏待到十二點。眼皮打架的時候就抱著已睡著的兒子回屋去睡。熱得兒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一個星期的時間,兒子的皮膚曬的像緬甸兒童。起了滿身痱子。妻子身上也起了痱子,娘倆個咬咬牙,堅持了一天又一天。爹說了好幾次讓我去買電扇我沒肯去。又待兩天,實在堅持不了啦,娘倆提前回京了。
回到家時我給父親五百元錢。平常上街買菜什麼的,我不好意思向父母親要,就花自己兜裏的,我兜裏還留有一百元錢。
牆壘起來了,要拉水泥捶外門頂。下拖拉機時我的腳一滑,把我從拖拉機上摔了下來。幸虧我在部隊上練過點功夫,不然,頭撞在柏油路麵上,真得血染故土了。胳膊擦破了,我用手絹包上。右腳後跟腫了。爹讓我去醫院,我說沒事,我一拐一拐去裝水泥。
那天早飯後,我說去給奶奶上墳,爹說叫你娘包點餃子。我就和爹一前一後各扛一根杆子去十三畝地裏翻地瓜秧子。
院牆蓋完了,我掉了整整十斤肉。
一人翻一行,我總是落後,還經常把秧子挑斷。翻幾棵,弓下腰拔一下地上的草。爹翻到頭後轉回身來幫我翻一段。一上午下來,我的手脖子酸酸的。爹說,原先天旱,秧子不長,這一下雨,秧子瘋長。你看都紮根了,再不翻就更難翻了。
這土地我多麼熟悉啊。小時跟老師給生產隊裏拾麥穗,大了向地裏運肥、割小麥、收玉米、刨地瓜。我在京城吃的饅頭裏或許就有它的一份呢。
中午一點,娘才煮出餃子來,我扛著鍬,爹挎著籃子,十歲的小外甥跟在後邊。我們爬坡向東山跟走。
小崖子一個接一個,地一塊接一塊,天還是這片天,地還是這塊地。這過去生產隊裏的每塊地裏幾乎都留下過我的足跡。
天瓦藍瓦藍的,太陽像渴極餓極的老虎在使威。曠野裏一個人影也沒有,玉米耷拉著葉子,很痛苦地立在那裏,山野很靜,隻有我們三人的走路聲。
父親在前邊走,背上的汗已濕透了衣服,我抹一把前額上的汗水甩向路邊。汗滴落在曬的發燙的石頭上一顯就消失了,像冬天落在生有火爐的房頂上的雪。小外甥有時要跑兩步才能跟上我們。
父親無言,我無言,小外甥亦無言。
快到山根時,就望見了山坡上的大大小小的墳頭。看著父親的背影,我想爹在一天天走向這裏。假如有一天他倒下了……我任眼淚自流,眼淚淌到嘴角、脖子時我偷偷抹一把。
爬上山坡,走到奶奶的墳前,爹把餃子擺在那兒,酒也擺在那兒,爹說:“娘,您孫子回來給您送錢來了,您起來拾錢吧。”爹爹點著了草紙和香。爹爹倒了三杯酒澆在地上,隨後把酒圍墳撒了一圈。嘴裏說;“娘,您不是愛喝酒嗎,兒給您送酒來了。”爹爹眼裏含著淚,雙肩比過去瘦弱了許多。我趴在奶奶墳前痛哭了一場。
送我回來這天,天陰陰的。再待三天是娘的生日,但我的假期到了。我把姐姐叫到一邊,塞給她十塊錢。我說:“娘生日那天代我買點東西。姐說我有錢,把錢又塞給我,我說這是你的。姐姐哭了,我也忍不住掉下淚來。我囑咐姐姐:咱爹、娘都這麼大歲數了,你多來著點。我不能守在身邊盡孝心。爹、娘有病,就給我拍電報。”
我右腳一拐一拐地離開了村子。回到北京,兜裏還有五角錢。
想到這裏,王幹事掏出手絹擦掉眼淚,點著了煙。
五
王幹事在寫一個請示下半年增加文化宣傳經費的報告。八一節要組織軍事知識競賽;要給居委會裏發揮餘熱的老革命們買點紀念品;春節要組織文藝演出。起草個文件、報告對王幹事來說是小菜一碟。三年級寫作文就一遍上本子,決沒打過草稿。隻是數理化差點,別說高中的微積分了,就連兒子的算術題有的都不會。
樓幹事站起,出去刷了杯子,放了茶葉,倒了兩杯水。端起一杯輕輕的放到王幹事那邊去。茶葉是樓幹事從家拿來的,她想,反正不花錢,是別人送的,拿來共產吧。
她坐下看著專心寫報告的王幹事,心裏生出許多想法:他回家一趟怎曬得這麼黑,這家夥也瘦了。他媳婦那弱不禁風的樣子能幹什麼,自己的那位永遠白白的,秀氣像個女人。
望著王幹事臉上的那些小坑,樓幹事想起了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他二十三四歲,臉上長有很多青春美麗豆。他很勤奮,天天晚上加班寫東西。有時晚飯時多給他打個饅頭什麼的,他晚上餓了吃。他講,小時候,到地裏割草時撿到一毛錢,和幾個小夥伴去買甜瓜,前邊兩個擋住老頭的視線,後邊偷摘,等走過好遠,在地堰根一數一毛錢弄回七個瓜。
上高中時,他駐校拿的幹糧一半是地瓜。星期六還剩一塊幹糧,餓得扶著牆根走。上完晚自習,肚裏咕咕叫,到學校菜地裏去摘回茄子來吃,就著大蔥。
那時他壯得像頭牛。夏天晚飯後他去打籃球,出一身汗回來到廁所用涼水衝。這張臉上許多小坑裏的粉刺是我擠出來的。不知現在他心裏恨不恨我。
樓幹事想到這裏開始給各處室打電話:讓明天把參加八一杯乒乓球比賽的名單報上來。這一年一屆的比賽已舉辦過五次,由於機關女同誌少,比賽不分男女。但樓幹事絕對為女人爭氣,五屆比賽她隻拿過一次第二名,剩下四次全是冠軍。
寫完報告,王幹事從抽屜裏拿出一根煙點上。一抬腳,覺的右腳後跟還有些痛。在門診部烤了半個月的電,是見輕了些。這點小毛病用這麼高級的設備治,一套機器四、五萬。父親嘴裏潰瘍,舌頭上爛兩小坑。用自行車帶他去看他不去,拿回藥吃了也不管用。痛得吃不下幹糧,隻一個勁咬牙吸氣。
看著站在櫃子前翻找東西的樓幹事,王幹事麵前幻化出十年前的她。
穿一身綠軍裝,帶著紅領章,紅五星,臉蛋雖不是十分耐看,但也是很有幾分英氣的。
那時人們都很單純,也很樸實。北京的年輕姑娘紮辮子,穿洗的有些發白的藍工作服最時髦。
那時我偷想,裹在綠軍裝裏邊的女人身子最聖潔。
開始她隻是擦桌子時隨帶著把我這邊也擦了,有時把我看完後隨便扔那兒的報紙收起來。後來她就經常把一包大前門或紅葉煙放過來。我抬頭一看,她甜甜向我一笑。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她的心。
她向我講:小時候她們家過得特苦。兩隻母雞,就是她們家的銀行。
榆錢、槐花、地瓜葉都吃過。剛到部隊時覺得天天是在過年。我問:“你當時怎不去找我借錢?”
“去你的,那時你不知餓得在哪裏哭鼻子呢。”隨後我們之間便有了許多默契,下班時一前一後出辦公室,從不在一起走;食堂吃飯時不坐在一個桌上。
六
王幹事去了趟車隊,帶回來一本沉甸甸的日記。
開除劉華慶的誌願兵,是王幹事寫報告請示領導作出的。超生二胎,還欺騙領導。原以為給他個麵子,讓十月份退伍時走,可萬沒想到,宣布處理結果一個月後,由於司機少、看他思想穩定,又讓他上了車,他喝酒後把車翻到了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