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慶的日記裏這樣寫到:我爹說我爺爺就他這一個兒子;他就我這一個兒子,讓我也一定要千方百計生出一個兒子來。女兒降生後,爹、娘臉若冰霜。原打算辦滿月酒的一切儀式取消。父親的頭發又白了許多,看他吸煙歎氣的樣子我想落淚。
父親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父親說:你爹、你娘拉巴你容易嗎,活一輩子就為留個人煙。咱劉家不能在你手裏絕後。
媳婦來信說:你爹你娘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像我欠他們多少債似的,這日子我沒法過了。活該,誰讓你死活要跟我的。
媳婦又來信說:我的眼淚都哭幹了。在家你娘指桑罵槐,指著豬狗罵:要你有什麼用,無用的東西。女兒一會也不給看,上地幹活背著,做飯抱著。我回娘家三個多月了。
我回到家,媳婦摟著我哭了整整一夜,我突然感到有些可憐她。
爹說,叫你媳婦再生一個,罰款嗎,我這裏有八百,你再在部隊攢點。秋後再賣點地瓜就差不多了。
我說,爹,部隊上有規定,不讓生二胎,不然要開除黨籍軍籍。
爹說,我不管你部隊上的什麼籍,你隻要記住我的話就行了。
那天中午爹喝多了酒。“慶,叫你媳婦再生一個這事,你到底答應不答應?”父親瞪著我。
爹,這真不行。今後這社會,男女都一樣。
“你真不答應?”爹氣的哆嗦。
這事部隊上下……
“慶,爹給你跪下了。”這話,句句像刀。
“爹,你這是幹什麼?”我去拉爹,眼淚淌了下來。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我可怎麼辦?爹爹,你這不是逼我嗎。“爹,您起來吧,我答應……”
“真的?”爹又問了一句。我使勁點了下頭。腦子裏一片空白。我跑到地裏大哭了一場。
後來我領媳婦去花錢偷摘了環,她又懷孕了。爹、娘喜笑顏開。原以為她躲出去生,別人不會知道。可沒有不透風的牆,管計劃生育的還是知道了。那次部隊安排我回去做媳婦的工作,我真想領她去流產。可爹娘那兩雙盛滿期盼的眸子盯著我。我花錢開了假證明。爹娘說生下後抱給我姐給養著。可媳婦的肚子不爭氣,生下的還是女孩。媳婦寫來的信字跡模糊,想必是淚水打的。她可怎麼活?我怎回那個家?我想也不敢想。
部隊上給我開除誌願兵的處分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領導上還算開恩,讓我十月份和退伍的一起走。
唉,我真後悔,一念之差,奮鬥了10多年的飯碗砸了。也許我就這命……
看到這裏,王幹事想,劉華慶是立過功的。去年南方發大水,好幾個省份水情告急,幾萬畝良田被淹,幾千萬人無家可歸。當時全國掀起了風雨同舟,向災區人民獻一片愛心的活動。北京的捐獻活動搞得最為壯觀,軍營更不例外。
已是初秋,刮了一場風,穿短袖襯衣已受不住。早晚的天氣已很有些涼意。
車隊隊長親自帶隊,一溜卡車排了很長,車上滿載支援災區的物質。大部分是幹部、戰士主動捐獻的。許多人來送行,包括院裏的家屬和孩子們。
王幹事被隊長安排坐在劉華慶的車裏。
“小劉,你們家鄉這幾年怎麼樣?”
“沒太大變化。”
“這次你在戰士中捐衣服最多,值得表揚。”
雙手緊握方向盤的劉華慶,認真地說:“我沒想什麼表揚,我覺那麼多人受災,我應該這樣做。”
“當兵多少年了?”
劉華慶想了想說,“十二年了”。
“老兵了。”王幹事笑著說。
“快滾蛋了。”
路上,那麼多群眾送雞蛋送水。那挎著籃子的老大媽,那雙手捧水的大姐姐,多像電影上看到的過去民眾支前的情景啊。
到了災區,馬不停蹄把衣物分發給群眾,望著穿在身上的衣服,看著懷裏的被褥,那麼多人哭了。
劉華慶把作訓服脫下來,披在一個光著脊背的瘦弱少年身上。
回到機關,王幹事整理材料,準備出一期支援抗洪救災的簡報。這天他從剛送來的報紙裏看到一封災區某省人民政府的來信。請求給劉華慶表揚,他以一個戰士的名義向災區彙去了二佰元錢。
思來想去,王幹事寫了一篇小通訊《一個戰士的情懷》寄給軍報。軍報很快在一版發出來了。為此,給他立了一次三等功。
假若隻給個記大過處分,留黨察看,不開除誌願兵呢。也許會是另一種結局。再說,政治思想工作沒跟上。王幹事覺得手裏的日記本好重好重。
樓幹事說:“王幹事,明天我回趟老家,工作上的事,你關照一下。”
“怎麼,家裏有事?”
“有點事,我們全家都回,幾天就回來。”
七
坐一天一夜火車,趕回了老家縣城。僑辦的車把樓幹事全家接到了榆樹路的雲海酒家。
在一間豪華的客房裏見到父親時,樓佩雲臉上平靜得很。麵前這個把花白頭發梳得很光的老頭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幾十年的生活中沒有父親的影子存在,現在突然冒出個父親。母親說他死了,不然他會回來看我們?我恨你,你隻給了我生命,沒有給我一點父愛。母女倆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的情景浮現在眼前。樓佩雲眼圈紅了。
老頭揉了下眼睛。寬容地走過來抓住了樓佩雲的手。“小雲,爸爸對不起你和你娘,爸爸回來還債來了。”
“爸爸。”樓佩雲終於喊出一聲。
“孩子。”老頭濁淚滾滾。
晚上,在另一間客房裏。樓佩雲對穀衛說:“待兩天,咱們回去陪我娘住幾天。”
“你爸接你媽,她不肯出來。”
“老頭說,他在廣州有個公司,投資500萬。我們轉業去幹。咱那能去,當總經理你能幹了?”
“有什麼幹不了,如他真肯交給我們,我們回去就辦轉業手續。”穀衛高興地說。
“咱在北京待著多好,還要怎麼樣?”
“傻冒,廣州那麼好進。再說在部隊上你能待一輩子?像我這樣的最多到正師。你呀,到正團就不錯。現在誰不向廣州跑。這機會太好了。你去好好說說。”穀衛很興奮。
“我已回絕他了,這身綠軍裝,我還沒穿夠。”
在僑辦的盛情招待下,樓佩雲的爸爸感動了,他答應向家鄉的一個大理石廠投資200萬。還向老家那個鄉的中學捐贈20萬元。
爸爸的舉動使樓佩雲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俗話說哪裏黃土不埋人。他漂洋過海闖蕩幾十年還是回到故土來了。證明他還沒忘我們母女倆。不該恨他,他臉上的皺紋裏不知藏著多少辛酸哩。假如睡在身邊的是王保成,他會說要去廣州當經理嗎?
八
從家回來,樓幹事聽說王幹事住院了。第二天就換上軍裝去上班。走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樓幹事感到很舒心。
辦公室裏,她翻翻這裏,看看那裏。像離家十年的遊子回到家處處感到新鮮。當看到對麵的空椅子時她怔怔地盯著那兒發了會呆。心裏想,買點水果去醫院看看他。是下午去,還是晚上去?也一起去看看小劉,他的左腿不知截肢沒有?對,就下午去。
下午二點一上班,樓幹事就給高主任說了聲,騎車上街買了兩份水果,直接向醫院走。到了醫院坐電梯直接上了八樓,在五樓骨科那層樓幹事猶豫了下沒有停。站在805號病房前,她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停頓了片刻,門被拉開,站在麵前的是小鈺。
小鈺盯著樓幹事的臉使勁看了一眼,對躺在床上的王幹事說:“保成,樓幹事看你來了。”
“聽說王幹事住院了,我來看看。”樓幹事覺得很不自然。
“你回來啦,沒什麼,小病,幾天就好。”王保成轉過臉來笑著說。
沉默了一會,三人都覺不好意思,樓幹事站起身來說:“工作上的事,我回來了,你就別掛著了,安心養病吧。我再去看看小劉。”
走出門來,樓幹事懊惱極了。又沒作什麼虧心事,幹嗎這樣。讓人家以為我和人家丈夫有一腿子似的。莫非是他,向她說起過我倆的過去。
小劉躺在病床上,臉上瘦了一圈。樓幹事進屋時,他正望著天花板發呆。
“小劉,手術怎麼樣?”
小劉無言。陪床的小王說“截掉了。他老不吃飯。”
“小劉,你要想開一點,要鼓起生活的勇氣。”
“我完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小劉絕望說。
“可別這樣想,你養好傷,安上假肢。我給你從我們家工廠聯係工作。”樓幹事想到了父親投資的大理石廠。
小劉苦笑了一下,心想,你一個小幹部,給我聯係工作,除非廠長是你爹。
看到小劉臉上懷疑的神色。“我爹剛從澳門回來,他向家鄉的一個工廠投了資。”
“人家能要我?”
“能,一切讓我來辦。到時把媳婦也接去。”
“樓幹事,我……”小劉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樓幹事和小王的眼淚都被劉華慶的哭聲引了出來。
九
樓幹事敲門前,兩人正在竊竊私語。因昨天同屋的一個病號出院了,那病床還未安排進人來。小鈺坐在王幹事的身邊,一雙溫柔的小手把一隻大手包在中間。手在小鈺的手裏擺弄著,他覺得很舒服。他對妻子小鈺幾乎言聽計從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的漂亮。當初,樓幹事被她舅介紹給穀衛後,他很是消沉了一陣子,他發恨一定要找一個比她漂亮一百倍的女人。
“噯,小鈺,你回去時到我辦公室去一下,問一下高主任,有沒有急手的事?”
“你呀,好好養病吧。離了你這個幹事,地球照樣轉。你這個配角誰都能演。”
王幹事想想也是。在單位給人家寫材料,管雜事;在家洗衣服作飯;就連寫文章,也隻是給人家雜誌報紙填空補白。誰叫自己是幹事呢。幹事就是幹——事嗎。
望著小鈺美麗的眼睛,王幹事感到自己幸福極了。她不像三十多歲的女人,倒像個純情的少女。
十
秋天到了。院裏的花開得格外妖豔。精簡整編的事是人們最關心的話題。私下裏大家議論紛紛。
王幹事和樓幹事麵對麵坐著,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國家形勢;有時眼光相遇了,就相互笑一下,把目光移開。
下午開會,傳達本單位人事變動情況。大家不免都覺得有些緊張。出乎意料的是,黨辦改政治部,隻有高主任調別的單位當副政委。又從幹部部調來一個新主任。剩下的一點也沒有變動。新主任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各人在各人坑裏待著,好好幹工作。
王保成現在心裏最想幹的事就是把能留在北京,留在部隊的消息告訴小鈺。因為她無數次說過,她不想回小縣城去生活。
樓幹事心裏想,要是真讓轉業,穀衛會高興的。他現在還惦著去廣州當經理。現在不讓走;高興的當然是我。明天給老家的大理石廠寫封信,聯係一下劉華慶的工作問題。
散會時,大家的步子都邁得很有力。回到辦公室,王幹事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說:“其實,轉業也沒有什麼,回到縣城工作,對父母也能照應著點。”
“也是。”樓幹事歎口氣附合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