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往美好 (1 / 3)

我提幹的事第二次報上去有半年了,還沒消息。這一段老是失眠。有時還做美夢,夢到我提幹的事批下來了,還在城裏找了個漂亮媳婦,天天樂得屁顛屁顛的。夜真長,我穿上衣服到院裏散步。路燈都熄了,四劉很靜,隻有零散的星星們聯合起來給大地灑下一點光亮。我點上煙,狠狠地吸了兩口。

才近三十歲的人,怎麼老愛憶舊。

十年前的一個早晨,公共汽車把我們這幫魯西南的山裏小夥拉到濟南,坐上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火車,在車上我們好奇地望著窗外的景色和原野。心想車越向前開離家越遠了。在縣武裝部領到大頭牛皮鞋時,許多人說,完了,肯定是去冷的地方,可能去東北。還說上什麼北京。晚上7點多下車後看到北京站三個字我們好高興。列隊走出車站來,我們又坐上了軍人開的很軟很幹淨的公共汽車,後來才知道這車叫轎子車。路上我們擠在窗口看街上的路燈和人流。啊,北京,我終於投入了你的懷抱。來到中關村的一座軍營裏,放下背包,去廁所方便,聽到先到的幾個北京新兵你媽的,你媽的罵感到很新鮮,因為我們老家都罵你娘的。

站在宿舍門口看到一幫女兵,在水池邊洗臉、梳頭,也穿著和我們一樣沒領章、帽徽的軍裝,臉都很白,一個比一個的俊。

後來才知道,我們是基建工程兵的最後一批兵,除我們這200個山東平陰老鄉外,和我們一起訓練的還有三十個北京男兵,二十五個北京女兵。有一次我拿小桶去打飯,炊事員正把一個女兵退回來的肉絲麵條向鍋裏倒。也就是說打到我提回的桶裏的麵條是女兵剩的。班裏十幾個人都吃的很帶勁,我也吃的很有味道。每當從女兵身邊走過或女兵從你身邊走過,就會聞到一股很新鮮,很舒服的味道。

新訓中間搞了一次緊急集合,十班的王偉把前開門穿後邊去了,我們班的郜浩打背包時把有人拉毛巾拉下來一頭的鐵絲打進了背包,背起跑時怎麼也跑不動。那些女兵被車送進圓明園,那時圓明園還沒被圈起來,她們被藏在山上各處,我們跑步去抓特務。過一小河溝時,許多人相隨著踏進了水裏,我們到黑暗處去尋找特務,還沒走到跟前,女兵們就嗷嗷叫著逃出來。回來後有人的背包都散了架,大家一個個狼狽不堪,但都笑得前仰後合。

那幫女兵的名字我一個也沒記住,我想現在都已成家立業了吧。星期天無聊時,我曾幾次騎自行車去中關村尋找過我們訓練的那個地方,但終未找到,那裏已是高樓林立。

三個月新訓後我被分配去了山西的一個軍辦煤礦,就在楊家將上說的那個金沙灘附近。

轉回屋來,看到床頭上掛的幾個衣服架不由地想起了我們排長。排長叫楊昭明,貴州人,中等個,人很瘦但很精神。

從山溝來到北京,又從北京來到山溝,這落差太大,在井下累的不行時我曾哭過鼻子,但畢竟是山裏長大的孩子,很快就適應了。這裏的氣候比老家冷得多,直到春天,山野裏到處還有化不完的雪。冬天的一個早晨,我們從山根抓到兩隻不會飛了的山雞,回來用一小盆在爐子上煮了,幾個人美餐了兩口。

下了半年井,我被調到鍋爐房,鍋爐房不是供暖氣的,隻燒洗澡水,奮鬥了四年,我當上了班長。那年春節前發展黨員,我在五個黨小組中得了四票,而最後名額卻給了炊事班的副班長王長路。他在五個黨小組中隻得了他們司務處的那一票。當時連長、指導員都休假,隻有楊排長的老鄉潘副連長在。有人說看到王長路往潘副連長家扛麵了。楊排長氣得開排務會,全排罷工,以示抗議。井下設備壞了沒人去修,團裏技術股找下來也不去,罷工四天後,團政治處李主任親自找排長談了一次話才複工。

春節過後,老鄉在一起喝酒。潘副連長想向楊排長解釋發展黨員的事,排長沉著臉說:“老鄉說老鄉,喝酒說喝酒,你別給我提那事,我不想聽。”

說起來我的工作絕對沒得挑。夏天修爐灶,我這一米八的個子,爬進去喘氣都急促,叫徒弟開開抽風機,出去臉抹得象包公,出一身臭汗。冬天水泵壞了修水泵,手上有水摸哪兒沾哪兒,抱著個噴燈去烤凍了的水管,凍得手不聽使喚。一次在井沿上修水泵,差一點把我掉進井裏去,幸虧胳膊撐在了井沿上。

排長轉業時給我留的地址被我不慎弄丟了,這幾個他自己用六號鐵絲套上綠塑料皮加工的衣服架,是他留給我的惟一念想。

那時想,能入黨,回家當個大隊書記,人前也挺人物的;開上車,算門像樣的技術;若改上誌願兵,那就有個城鎮戶口了。

五年初探家,父母親走東串西,托人給我說媳婦。可正好這年我們鄉的兵大部分都分到了我們那兒,所以前後兩莊的都知道我在部隊是燒鍋爐的,再加上很一般化的家境。最終也沒一個姑娘願跟我,父母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二十天的時間,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臨回部隊的前一天,爹說:你去明港鎮你表叔家串個門吧。

第二天我來到表叔家。叔和嬸說給我介紹個對象,在叔他們廠上班,機修工,家是河南商丘的,正式工。

那女孩來到叔家,叔、嬸介紹一下後都出去了。

沉默了一會,那女孩問:“你在部隊做什麼工作?”

“班長,鍋爐工。”我抬頭看了女孩一下,還挺順眼。

“在部隊上能提幹嗎?你們待的那地方是農村還是城市?”

“楊家將看過嗎?就是書上說的那個金沙灘附近。離我們部隊五裏的五家窯,還有楊繼業碰死的半截石碑呢。提幹的事,沒大可能,我爭取在部隊改個誌願兵。”我如實答到。我不想放走好不容易上鉤的這條魚。

她冷冷一笑,出門和叔言語兩句,走了。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很失望。同時又攥緊了拳頭。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在廠裏作風也不好。這些表叔都給父母說過。但我對他們誰也不怪。

回部隊後我發誓,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再不回家。

我坐在台燈前望著對麵的空床發呆。那是我睡的,我曾在那個床上睡了五年半,五年半中送走了兩個軍校生。

頭一個叫嶽忠良,和我一年的兵,他父親是我調來的那年去世的,現成了孤兒。他到處動情地講小時候如何如何苦,秋天了還光著腳丫去山上拾柴禾。學習很是刻苦,通過聽課和自學考上了重慶後工。送他走時我既為他高興又為自己慶幸還有些嫉妒他。為他高興是他有了個好前途,將來畢業後在哪兒成個家都不發愁了。為自己慶幸的是我改誌願兵少了個競爭對手。說起嫉妒嗎,我是個高中畢業生,卻眼睜睜看著一個初中生考上軍校走了。這年底我改了誌願兵,穿上了和營級以下幹部一樣的服裝。

眼皮開始打架了,我有氣無力地上床睡覺。

第二天整理一上午文件,臨下班時從報紙裏看到了郜浩的來信。他在山西老部隊理發,也改了誌願兵。他們村更苦,我們當兵出來前還經常聽到說他們村有出來要飯吃的。他的兩隻小眼距離太近,猛看上去真有點像電影醜角名星梁天。改誌願兵前回去找媳婦也未找上來,聽說現在找了個特漂亮的媳婦,不過,是農村的。他信上講:家屬帶孩子來部隊了。兒子兩歲多了特可愛。美中不足的是眼睛太像我,簡直是郜浩第二。孟慶才這小子沒給你去信吧。他憑著個誌願兵加司機的身份,終於托人介紹了一個縣城紡織廠的對象,你們這兩小子也真熬得住。你個人問題有進展嗎,是不是哪位首長要招你為乘龍快婿。要真在北京成家,我請假去喝你的喜酒。到時可別裝不認識咱這鄉下人,喂,還告訴你一件事,就是你入黨時使壞的那個潘康,上個月被降級轉業回家了。他老婆偷生了二胎。這下你覺得解恨不。

下午一上班,我又把郜浩的來信看了一遍。說起找媳婦,誰不想找是孫子。可我下了決心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找農村的。雖然我是正宗的貧下中農的後代。那時農村的姑娘都不肯跟我。回家幾次,父母親唉聲歎氣,說原先是找不下,現在是人家趕著你你不要。我看劉莊的那個小學教師就不錯,有文化人模樣又好,人家主動提出一分彩禮不要,扯結婚證就跟你走。你在城裏又找不下,再說那些女人的腰都一把粗,能生娃嗎。爹當八路軍時當過連長,全國都快解放了,掛著你娘,從濟南府偷跑回來。要不哪有你!當個誌願兵,你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在山西時我曾有一次上教導隊的機會,但我沒把握住。

考教導隊的那一年正好雁北地區流行肝炎。那時基建工程兵已解散,我們歸了總後,這是命運給我們的第一次考試機會。體檢的去了兩批隻有一個合格,剩下的都是轉氨黴高。那天吃晚飯時三排排長老劉神秘地對我說:劉班長這回行了,上教導隊走肯定沒問題了。聯想到團政治處李主任那次去洗澡,曾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劉,聽說你挺愛學習的啊。琢磨了下劉排長的話,我心裏還真有些激動。那頓飯吃的特別香,我回宿舍後搬出數理化看,每天直到深夜才上床,那十幾天,除了上班外,腦子裏塞滿了公式和試題。當我正在用功時,人家體檢身體的已從大同回來。想來頂替我去的是於指導員的老鄉王雷,他因工作時摔傷了腰要去評殘,衛生所長已經開了信,聽說上教導隊的消息後,星期天去了一趟大同家屬院於指導員家,程小寧說他借過一百元錢。上北京考試回來,他們幾個也提心吊膽。通知下來,一個個臉上掛上了笑容。五門課考一百六十分就夠分數線。連裏幹部為他們喝歡送酒的那天晚上,我自己獨自坐在宿舍裏喝酒。我喝醉了,原以為酒是好東西,能使人忘掉煩惱。我吐了一地,我的兩個戰士看電影回來忙過來安慰我。我大喊大叫:於慶平、潘康你們算他媽什麼東西,老子不幹了,年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