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年高中生班長中惟一沒讓去體檢身體考教導隊的。那一段我跑到十幾裏外的荒山野嶺裏去喊:蒼天,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臨近冬天了,到離部隊營房二十裏的看不見人煙的山頂水庫裏去遊泳。清涼的河水使我清醒了許多。
沒事時我就爬上土山,找一片樹林,躺在軟軟的厚厚的樹葉上,望著藍天上的白雲想心事。山上滿山遍野都是酸溜溜,聽說女人懷孕後愛吃這東西,這種植物學名叫沙棘。據說這深黃淺紅的酸東西,造出的飲料不但有很高的營養價值,還有抗癌作用。
四
上個星期送小曲走後,我心中像被別人掏去了些什麼。他是三門峽市郊的,當兩年兵就上軍校走了。走那天在宿舍裏喝酒時,他動情地對我說:“劉班長,謝謝你對我的幫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你要多保重,少吸點煙。這兒這麼近,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來,再幹這杯。”我覺得鼻子酸酸的。
我的拳擊手套不知扔哪裏去了。自從小曲上學走後一次還未練過,我不想練了,也沒勁練了,我練拳擊隻是為出身臭汗,消耗點體力。
小曲上學就在豐台路口的總後醫專。他學的放射。到時很有可能就分在北京哪個部隊醫院。星期天他請假過來時我還沒起床。坐了陣子聊了會天後他告訴我他給對象寫了斷交信,還是寫的這兒的地址,有他的信讓我給他打個電話。
他對象姓徐,我見過的,人很樸實。長的一般,脖子左側有一塊很大的疤。說是在三門峽市一個招待所裏當服務員。和小曲是高中時的同學。那次來北京,住了一個星期,看上去兩人的關係已發展的很深。為什麼事怎麼說散就散了呢。
進門時小曲看到我搬到了他睡的床上,向我會心地一笑。是的,我真有點信命了,想了三天二夜我搬到出了兩個軍官的這個床上來找感覺。
前年我報名參加了上海檔案管理學校辦的函授班,苦學了兩年,通過四次考試,我拿到了結業證書。跟打字員小吳學會了操作微機。辦公室的文件,材料經常交給我打印。晚上經常加班到深夜。
每次軍需給幹部分魚分蘋果,我推著車子去把辦公室幹部的全拉回來,有的幹部忙,讓我給送回家去我就再給送回家去。哪個處的助理,車隊的領導求我給打點私人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去年底給我立了個三等功。胡主任找我談話笑著說:“小劉,雖然你是我帶回來的,但我一盒煙沒吸過你的。這次開黨委會定了,你和部長的司機小張一起報上去了,準備給你提幹,你可要好好幹工作啊。”
這一年來我像充足了氣似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我把早晨上班的時間提前到七點二十,先搞衛生,保密室的、樓道樓梯的、廁所的,然後再去打水。這不,今年三月份我提幹的事又報上去一次。
五
春天到了,滿山遍野開滿了野花。紅的、粉的、白的、黃的,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每次爬山回來采回一把把鮮花,都先後獻給一個人,那就是副指導員八歲的千金咪咪小姐。
一天下午,我正在用鐵絲截鍋爐上看水位用的玻璃管,這是我師傅的師傅傳下來的土辦法:用六號或八號鐵絲彎一個圓圈,放在火裏燒紅,然後套進玻璃管所需長度纏的棉線根裏。兩人用鉗子輕輕把鐵絲拉緊後,用涼水一澆。管子會斷的很脆,而且兩頭都很齊。這時候團部的公務員來叫我,說政治處李主任找我。我忙洗手去了。去的路上猜想是什麼事,心中很有些不安和緊張。
一進屋,李主任介紹給我一個人,就是部裏下去視察工作的胡主任。
“小李,什麼文化程度?”胡主任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
“高中。”我對上麵的人找我談話感到莫名其妙。
“當幾年兵了,對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家是農村的,今年第五年了,我爭取在部隊多幹幾年。”
“還沒結婚吧,找對象沒有?”胡主任溫和地問。
“還沒有找對象。待兩年再說。”實際上我是找不上來,人有臉,樹有皮,我能如實說嗎?
“調你到北京去,願不願去?”
“服從組織安排。”說是這樣說,實際上我心裏很矛盾。今年五年兵了,年底該改誌願兵了。在這裏我有司爐證,燒鍋爐也算技術工種。再說領導都熟,大家對我的工作評價不錯。可去北京我能幹什麼,能不能改上誌願兵。又一想,我早盼著過一星期或半個月洗一次澡的生活了,真不願燒鍋爐每天洗兩次澡了。再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我來京後看到北京的街道寬了,樓房高了,立交橋多了,人們的穿著漂亮了,街上的小車不斷流。
政治部的呂幹事和我談話,安排我到保密室工作,原先的保密員上西安政治學院進修去了,年底我很順利的改了誌願兵,從第一個月拿工資起我把領到的錢拿出一半寄給父母。這保密員是個幹部的位置,領導這麼信任咱。咱一定要爭氣。
這屋裏有空調,夏天特別涼快;冬天特別暖和。我像幹部一樣擁有自己的辦公桌,桌子上有紅墨水、藍墨水,各色鉛筆,還有電話。我登記、收發整理文件,有幹部來借閱文件,首先微笑著先和我說話。有時閑了看看報紙、喝杯茶水,再不像在山西時到澡溏裏撿報紙看。我感到我的工作很神聖。一個農民的兒子,從鍋爐工到坐辦公室,這是多麼大的飛躍。
六
又是星期天,我舒舒服服睡到上午九點半才起來。最難熬的就是星期天,平常裏一工作腦子裏什麼也不想了。可星期天總覺得閑得沒勁。我洗臉刷牙後,泡上兩袋方便麵。新兵蛋子們愛出去跑。星期天整個宿舍區剩下不幾個人,打撲克也打不起來。
鄭智化的《水手》聽過嗎?我拿起吉它,一邊彈一邊唱:
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
像父親的責罵,
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
年少的我喜歡一個人在海邊,
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幹淚,
不要怕,
至少我們還有夢……
長大以後,
為了理想而努力,
漸漸地忽略了父親、母親和故鄉的消息……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麼。
我覺得這歌不但曲詞好,而且特別適合我現在的心境。我想念父母,思念故鄉,我想有個家,有個真心愛我也值得我真心去愛的妻子。茫茫人海,可不知我的那位“她”在哪兒。我夢中的那位特純特純的女孩,難道你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
政治部新調來一個文化幹事。上星期五我去送文件,呂幹事向我介紹說:“這位是新調來的劉日華幹事。又向劉幹事說,這是咱們保密室的小劉,叫劉文生。”
“咱們一家子。”她把纖纖玉手伸過來,我受寵若驚,忙伸過手去。
她一米七〇的個子,腰板很直,臉上掛著笑容,特別是兩隻眼睛很動人,看上去絕不像三十歲的女人。我覺的這人怎麼有點麵熟。
後來聽別人說,她家住白石橋42號院。清楚地記得那是原先我們基建工程兵的兵部。當新兵時我們經常坐大轎子車到那院大禮堂去看電影。她該不是我新兵連時的戰友吧。
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很注意起她來。有一次甚至讓她走進了我的夢裏。我罵自己不是東西。
星期二禮堂放電影,是張藝謀執導鞏俐主演的《秋菊打官司》。聽說在國內國外都獲過什麼獎。看到電影上的畫麵我又想到了山西老部隊那個地方。
山溝裏電視收不到,附近方圓二十裏內隻有一個小村,叫窯子頭。每到冬天,冰天雪地的時候,村裏就起台子唱大戲,扭秧歌。為了不使村裏有限的姑娘被當兵的勾走(有這樣的教訓:一個退伍兵走時把村裏的一個最漂亮的姑娘領走了,光棍們氣得把大隊書記的家給砸了)。村裏幹部主動找上門來和部隊聯係搞文明共建。村裏叫戲班子到部隊扭兩次秧歌,唱一台聽不懂詞的晉劇。部隊能做的就是組織連隊到村裏掃一次街,放兩場電影,還派了兩名隨軍家庭到村裏教書。就是寒冬臘月的時候,部隊也是集合在掃不幹淨雪的操場上放電影。因為部隊沒有禮堂,最大的食堂也隻能容納200人。各連列隊進場,全團整齊陣容後,才讓坐下。村裏的老百姓信息總是那麼靈通,每次都來那麼多人。那時我們總想,坐到邊上多好,能聽見年輕姑娘的笑鬧聲。
部隊是一個團的架子,但就三個連隊,連團部的人加起來也就三百多人。電影開演前,團長、政委經常先講話。反正都是工作或部隊紀律方麵的事,也沒有什麼軍事秘密可言,所以也不避著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