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我正坐在值班室裏看新聞聯播,陳軍推門進來。
“你怎麼辦?”他問我。
我說:“聽從組織安排,黨叫幹啥就幹啥。”
“像個共產黨員的樣子。小夥子,就憑你這思想境界,黨會考慮給你安排個好工作的。”陳軍揮了下手,裝出一副領導居高臨下的樣子。
陳軍在值班室裏來回走動著。他剛從家聯係工作回來不到一個月,一點眉目還沒有。他妻子是人民教師,公辦的,經濟上還能支援一下。咋天又訂了票,還要回去活動。
陳軍抬手理了下頭發,他已有些禿頂。他掏出煙扔給我一支,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吸了兩口說:“我要從農場不過來,或許提幹的事就成了。這一步算是走錯了。”
他原在農場當司務長,雖然是誌願兵,但各方麵的待遇和幹部都是一樣的。前年開始,部隊在代理司務長的誌願兵中提幹,可他已來機關,調到了派出所,失去了機會。
夜深後我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年初探家,去縣城轉了一圈。高中時和我睡通腿兒的同學李華東已是縣鋁廠辦公室的主任。穿著西服,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是將軍煙,桌上放著兩部全國直播電話。他打了幾個電話,搖了搖頭對我說:人家說了,現在部隊轉業回來的,別說是誌願兵,就是幹部也很難安排,全縣80%的企業經濟不景氣。一多半工廠處於半停產狀態。事業單位進入更難,去年全縣轉業80多人,隻有三位進了事業單位,二位進了公安局,一位進了郵電局,說都是省轉業辦公室戴著帽下來的。
中午吃飯,李華東打電話叫來了田偉信和潘孝誌。田偉信領來個女的,說是他的秘書。李華東一人扔了一支煙說:“現在偉信是大款,在建築公司當”二老板“肥得流油啦”。田偉信理了一下油光的頭發,吐了口煙霧說:“瞎混,錢倒是掙下幾個,哥幾個哪個有難處,言語一聲。咱沒有遠大追求,不像孝誌,從大隊書記到鎮長,哪天到縣裏當了一、二把手,咱們都沾點光。”
孝誌瞪了偉信一眼:“你小子注意點影響,家裏有老婆孩子,外邊走哪兒都帶個女的。”
“那是秘書。”
“是文字秘書,還是生活秘書?”李華東問。
“二者兼之。”
於是大家都笑了。偉信笑著說哪位有興趣,借你們用一個星期,都是老同學,絕對分文不收。那女的從廁所回來,坐在偉信身邊。偉信拍了那女的一把:“坐那凳子上去,今天這幾位同學全是政界人士,看不慣這一套的。”他轉向我問:“嶽輝你這混北京的,怎麼樣?我去過幾次北京,要知道你在那兒,怎麼也得去看看你。”
“歡迎今後幾位有機會到北京去時,到我那兒去。找個車,給你們當個向導什麼的沒問題。不過最好一年內去,明年我就該轉業回來了。”
“你不是在北京當警察嗎,怎麼還轉業?”孝誌問。
“我還是當兵的,誌願兵,隻不過幹派出所的工作。”
“回來進公安局,專業對口。”孝誌說。
“作夢也不敢想,我回來是工人,不是幹部。”
偉信說:“華東你和孝誌點個地方,我請客。”“不,不,就在我們外邊飯館,我已安排了。”“那今天晚上,我請客,去縣府招待所。”想到這裏,我翻了個身,人家都混的有家有業的,看我快四十歲的人了,還不知歸宿在那兒?
夜很靜,月光通過窗簾的邊沿溜進來,使得屋裏朦朦朧朧的,這樣的夜正好適合想心事……
二
早晨八點一上班,我到家委會去,在操場邊碰上管理處的張處長,他叫住我,對我說:“小嶽,給你”彙報“個小事。我們服務社今天早晨發現被盜了,昨天大錢都送銀行了,隻丟了點零錢,也就二、三百元吧。我也沒向上麵彙報,你知道有這事就行了。”
“我現在去看看現場。”我騎車調頭去了服務社,小偷是從窗戶上方缺一塊玻璃的地方爬進去的。中午回到所裏,我向劉所長講了這件事,他問:“有線索嗎”?我說沒有。所長說:“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今後工作中注意有這事就行了。”我說:“知道了。”下午我腦子裏還一直想著這個事,服務社離鍋爐房挺近的,會不會是燒鍋爐中的臨時工幹的。我聯想到委會胡主任向我說過,有人懷疑鍋爐房可能有臨時工偷自行車。這部隊大院裏丟自行車是個頭痛的事,派出所三天兩頭有報案的,而且偷的都是好車。就連院裏以處事仔細、果斷著稱的“熊貓警長”也束手無策。下午臨下班時,我向劉所長請示,晚上我和小施去查查鍋爐房,我總覺得那裏有什麼事。劉所長點頭同意,說你們倆小心點,帶上警棍,注意保護自己。
晚上九點多,我和小施帶著警棍去了鍋爐房,查了幾個房子,都沒出現大的問題,有的床下櫃子裏,提包裏有舊電表,細電纜線,燈炮、自來水水咀。當查到最後一間房子時,少一個人沒在屋,我說:“這是誰的床?”
“閆聚財的。”他同屋的一個人說。
“他去上夜班了?”
“他今天上的白班,不知出去幹什麼了,他經常去外邊他老鄉那兒去玩。”
“他老鄉幹什麼的,住哪兒?”
“不知道,他隻說去老鄉那兒玩,不知道住哪兒,幹什麼的。”
我們悻悻地向外走,剛走到鍋爐房的門口,就見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推車向這走。我注意看了一下,那是一輛八成新的賽車,但後邊沒有鎖。看到我們他低頭上車要走。
“你別先走,請問你是幹什麼的?住哪兒?”我喊到。
那人遲疑著停了下來:“我就是這鍋爐房的。”
“這是你的車子嗎?”
“不是我的,是借別人的。”
“借誰的,走,到你宿舍去說。”
“借院外我老鄉的,我現在就給送回去。”
“著什麼急,走,先去你宿舍。”
閆聚財不情願的跟我們回了他的宿舍。“打開你的櫃子給我們看看。”
“裏邊都是破衣服,沒有別的。”閆聚財站著不動。
“不是光讓你自己開櫃子,都打開看了。”小施搖了搖手裏的電棍。
閆聚財蹲下開櫃子,手有些哆嗦,他胡亂翻了兩下說:“你們看,全是破衣服,沒有別的。”
“全拿床上來。”
“你們不是都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了,趕緊拿上來。”
閆聚財向上拿衣服的過程中,額頭上冒出了虛汗。我從閆聚財拿上來的衣服裏看到一根帶子,一抽從一個衣袋中拉出一個乳罩。
“這是什麼?”
閆聚時臉紅了:“我撿的”。
“你有老婆孩子嗎?”
“沒有。”
從他拿出來的上衣兜、褲子兜裏共翻出了各式各樣的乳罩,女式三角褲六十多個,有的連洗都沒洗。把他帶回了派出所,經過審問,他交待,他這些乳罩,女式三角褲都是晚上從樓道裏沒安防盜門的房間裏偷來的,有些是從盆裏泡著的。他還承認,去年65樓一女醫生家廚房內二十幾個乳罩、女式三角褲擺在地上倒上油的事也是他幹的,他還去女浴池天窗看過女同誌洗澡。
他說我有時偷回來就穿在身上,我也知道這樣遲早有一天會被抓住的,但我控製不了自己。自行車也是我偷的。我一個星期偷兩輛,共偷了98輛,我想偷夠了一百輛就不再偷了。他還承認服務社的三百塊錢也是他偷的。整整幹了一天一夜,案子才基本搞完。天又黑下來時,我帶路押解嫌疑犯去了拘留所。回來時我在後座上睡著了。
送嫌疑犯回來,張處長拉去吃飯,我一點食欲也沒有,那會想就是整一桌山珍海味一點也吃不下,渴望的就是趕緊回去睡覺。回到所裏已是夜裏十二點多,趕緊睡覺,免了洗臉和刷牙。拉上窗簾,脫衣躺下。可躺下後,想起這案子破的這麼巧這麼快,心裏那種高興勁非局中人所能體會。我一邊問:“小施,睡著了嗎?”一扭過頭看對麵床上,小施已甜美的進入了夢鄉。
三
睡了整整一上午,起床後心裏還有些興奮。洗了把臉到值班室看報紙。內勤小項說有你的信,是老家的。我盼信又怕信,母親和媳婦輪翻告狀,我誰也得罪不起,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老婆生兒子時我沒有回。那時我正該改誌願兵,中國剛改革開放,吃皇糧有非農業戶口對一個小時吃過許多苦的農村娃來說是非常非常之重要。那時我們幾個老鄉,晚上經常湊在一起徹夜長談,聊少年故事,設想未來。當然工作是一點也不敢馬虎的,這節骨眼上那敢回家?軍校沒能考,教導隊沒咱的份,這誌願兵再錯過了,你怎麼好意思再和坐一個車皮拉出來的老鄉見麵。我郵回300元錢,那是我一年多攢下的所有積蓄。給父母回了信。給嶽父母大人家回了信,更給我家生養後代的青青回了信,我勸解他們深明大意,關鍵時候不要拉我後腿。我在給妻子的信中還幽了一默,說聽一偏方,肚子痛的沒辦法馬上就要生時,趕緊吃一些準備好的生花生米裏邊的那層紅皮,絕對有效。此法保密,請勿外傳。
孩子是在鎮醫院生的,剖腹產,當時母親在那兒侍侯她。青青經曆了既痛苦又幸福的陣痛後,聽到護士小姐的傳話,大汗淋漓後布滿紅暈的臉上露出了醉人的微笑。青青生了個雙胞台,一對兒子。
沒一會護士長抱著孩子進來,她把小褥子中裹著的孩子輕輕放在青青麵前,臉上笑著說:恭喜你,當母親了,而且生了個大胖小子。青青努力使勁動了動身體,雙眼盯著自己製造出的小生命,激動的淚水順臉而下,當她審視完身邊的兒子,又抬頭望了門口一眼,見沒什麼人進來,又把目光落在護士長的臉上。
護士長被看的不好意思,轉身走向窗前。青青柔柔地問:大姐,還有一個哪?還有一個?護士長背對著青青重複了一遍,忙解釋說:對不起,那個孩子……。她停了一會接著說,你平安沒事,這就不容易了。
青青臉色變了,無力的垂下了頭。
兒子剛滿月,就風言風語有話傳到青青耳朵裏,她生下的雙胞胎兒子,被護士長抱走送人一個。現在抓計劃生育這麼緊,有的女人肚子不掙氣,連生幾個都是女娃。再說農村重男輕女嚴重,沒有男孩就是絕戶頭。在這點上農民想的遠,斷了香火,再殷實的人家也沒了心勁,拚死拚活給誰幹?到了這一步,村人的眼光裏都含了輕蔑和同情。有做生意富起來的人家,花幾千元錢買個男娃,覺得很值的。雖然不是親生的,總算沒斷了自己家的香火,要不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青青抱孩子去找過幾次。青青給娘鬧,娘也去問過幾次。醫院的人回答:人民醫院為人民,我們怎麼會拿你們的孩子去送人。你們再來鬧,敗壞醫院的名譽,我們可告你們誣陷罪。嚇的青青和娘再不敢去找。
妻子信上說,兒子病了,剛住了半個月的醫院回來。又趕上娘家弟弟結婚,我狠了狠心,給了五十元錢。兒子出院時錢不太夠,我又賣了一次血。現在還餘富下幾個錢,你在那兒也不要太虧了自己,天慢慢冷了,要注意穿衣服。少吸煙喝酒,吸多了喝多了傷身子。明天是咱爹的生日,我準備買塊肉過去。我會照看好孩子的,請你請心。這些事本不想告訴你的,怕你工作分心。但我總想找個人說說。
信上的字跡有些模糊的地方,我想這是青青寫信時流下的眼淚的痕跡。
母親來信說,青青抱怨我,說孩子丟了,完全怪你,你怎麼不看著。你們家的骨血,丟了你不心痛?時不時的給我個冷臉。母親聽了這些,看到兒媳的冷臉,心裏慌慌的,臉上沒了抱上孫子的喜悅。她說,我一個瞎字不識,醫院裏哪裏是哪裏,我也不知道,孩子沒了,我又不是沒去找過,人家不理咱這個茬,我心裏有多苦,假若打聽到孩子的下落,就是搭上我這條老命我也把孩子要回來,你心裏難過,我心裏就好受了?
不多久,青青和父母分了家。說是分家,隻是分開做飯,地裏的活都還是父母幹,青青隻管收糧食。
中午飯我沒有去吃。
四
我們大院這類派出所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產物,是八三年全國嚴打時各大單位成立的。所長是分局委派,指導員和幹警都是部隊總部自己的人。有職工、軍官、誌願兵。
我這個老兵在派出所幹了已有十三年,下片後群眾喊我嶽警察,我的正宗的“臣民們”喊我“政府”,同齡的軍官、老兵們則喊我嶽公安。
所裏開會,劉所長滿臉痛苦的講,我這次在分局算現了大眼,劉副局長當著三十多個所長的麵說我,你劉建理天高皇帝遠,在那兒活的挺滋潤。當時怎麼布置的,殺人犯在誰管界內查不出來誰負責。嶽輝,殺人犯就在你片上,當時你是怎麼摸底的?
事情是這樣,九三年十一月份,在豐台六裏橋附近,發生一起持搶殺人案。案犯打死出租車司機後,在向西跑的路上扔下一件黃軍大衣,一條圍巾。
我想了想說:出事時我被安排去結算中心押款,沒在片上。所長說:那你就沒責任了?
實際上殺人犯是我幫助抓到的。
當時市局二處和西城分局的來了四個人,說是懷疑住我管界的張小民手裏可能有槍,情況是別的案犯提供的。我跑前跑後給聯係在大門口找了一間房子,以便觀察張的進出。給他們聯係吃飯的事。他們不認識張小民,我就時刻在那兒。有一個小警察,十八、九歲的樣子,經常伸著胳膊,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練槍法。他們說有一次抓持搶逃跑的罪犯,小警察臨危不懼,麵對逃犯窮追不舍,罪犯回頭開了兩槍都沒響,小警察真是命大。他是從北京市射擊隊調過來的。當時我還覺得他們挺崇高的。腰裏別著槍,多威武。
蹲守了七天七夜,沒有動靜,他們就有些灰心了。有時隻留下兩個人。這天上午,我安排的一個眼線打來電話,說張小民可能回來了。我忙告訴他倆。這時我看到一個像張小民的人向外走,我仔細一看,就是他。我領兩位警察走出來,等張小民走到門口,我們一起衝了上去,當時他們一起的共六個人,我們一人抓了兩個,當把張小民摁在地上時,兩位警察一邊高喊,我們是警察,一邊手槍衝天子彈上了膛。把他們帶回派出所一問,張交待有一支手槍,五十發子彈。抓到的人中還有他們的另一位同夥丁聰,最後張小民被槍斃,丁聰判了無期。當時市局二處和西城分局的人帶罪犯走時,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的協作,我們會回來給你請功,我們一定回來感謝你們。
後來從電視和報紙上看到,處理案犯的同時,他們分別受了獎立了功。
又待幾天,分局轉來500元錢,說讓給打電話提供情況的人,算作獎勵。
五
快到春節了,我打算回家過個團圓年。調總部派出所以來,我還未回老家過過年。往年三十晚上,一到夜裏十二點新年的鍾聲響起,北京城就像進入“激戰”狀態。“炮聲”此起彼伏,火光衝天。我們片警蹬著自行車,迎著刺骨的寒風向片上跑。這幾年人們都富了,炮也放的格外大格外多,有的老者背著麻袋出來帶孫子孫女放炮。我們在院裏轉來轉去,趕上草坪著了,要踩滅。有一次平房頂上的樹葉著了火,我忙爬上去撲滅。等炮聲稀了回到所裏,天已放亮,嗓子被硫磺薰的說不出話來,耳朵被炮聲震的嗡嗡作響。現在好了,北京城禁止放鞭炮。
劉圍的戰士考上軍校,上完學回來,肩上的兩道杠換成了帶星的金色牌子。有的歲數差不多的老兵,送去上教導隊,幾個月回來,也扛上了星牌。自己就覺得很羨慕,想想自己,還是個老兵,九百多塊錢要養活老婆孩子,有時還背著老婆寄給大姐點錢,讓她轉給父母。
我的大學夢看來永遠破滅了。我的命不好,剛當兵當的是基建工程兵,我們是基建工程兵的最後一批兵,是在北京中關村教導隊訓練的。現在的白石橋42號那時是我們的兵部,我們經常坐大轎子車去兵部看電影。那幾年基建工程兵正好要解散,沒有得到考學的機會。後來在山西部隊上我報名參加了函授大學的學習,係統的學習了大學中文係課程。晚上在生有煤火的宿舍裏,我熬夜自學。有一次停電,我點著蠟燭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等我醒來,蠟燭把桌子燒了一個坑,一摞書都被燒去一隻角。
我酷愛學習文化,在山西的幾年寂寞時光裏,那條不知名的山溝裏留下了我多少求知的腳印,那山那土那天空給了我許多人生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