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伯·我·還有時月 (3 / 3)

大伯停了停,伸手端起一杯酒一飲而進,他布滿老年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紅暈。我如墜雲裏霧裏,大伯有這樣的傳奇經曆,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時月娘是我們村的人,我記憶中她是村東沈二毛家的閨女,後嫁出去,死了丈夫又搬回娘家來住。她是日本特務?還是懷了日本鬼子的種?大伯憑什麼說時月是日本人?再說頭兩年時月娘已經死了。我想起兩年前時月娘去世後,時月趴在她的骨灰盒上不讓埋,哭的昏死過去的情景。

大伯沉思片刻又陷入了回憶:

我跑到拴馬的樹前時天已大亮。戰馬的嘶鳴驚得我心中一顫,我趕回去至少要一、二個時辰,偷偷離隊會不會給我處分,會不會關我禁閉。我這時反而不急著走了。我從兜裏掏出紙條、煙葉,卷了一根大炮筒點上。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想計策。

當吸完兩支旱煙,我覺得嘴裏苦辣辣的。我站起身,拍一下屁股上的土,脫下上衣,望了臂章上的八路軍三個字一眼,心情複雜地把槍裹在裏麵。找一個大點的石縫,把衣服塞進去,又用石頭堵上,撿點樹葉枯草撒在上麵。然後才騎馬離去。

我看到到處有被人們扒光了皮的榆樹,露著白花花的身子在呻吟。偶有人走過,頭重腳輕,象喝醉了酒,連偶而從樹林中傳出的一、兩聲公雞打鳴聲都顯得有氣無力。我轉了整整一天,也沒買回一點糧食。晚上我把馬拴在山下,又一次上了山。找到那女人,我先扶她坐起來喝了些水,看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我把白天要到的兩半塊窩窩頭掰的一小塊一小塊的喂她。那時兩個小孩的哭聲已很微弱。我想,再沒人管,這兩個孩子、一個大人兩天準會被餓死。

早晨,那女人慢慢又蘇醒過來,她努力睜開那雙疲倦的眼睛,驚恐地望著我,我向她一笑,她縮了縮身子眼裏充滿乞求的目光。

我思考了一夜,兜內的旱煙被我吸完了。望著麵前一地的煙頭我心事沉重。部隊是不能回了,我得想辦法救這母子三人。這女人一句話不說,是個啞巴?她家在那兒?她怎把孩子生到這兒?那女人長的細皮嫩肉的很好看。我還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她,小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就這樣說吧,你媳婦長的特像她。

我又一次下了山解開韁繩,把馬牽到離村莊最遠的山穀裏,望著眼前跟我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夥伴我先自落淚了。夥計,為了救人,我隻能對不住你了。我哆嗦著雙手掏出了手槍。當我扣動扳機的一刹那,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第一槍響後,我的手槍掉在了地下。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咬咬牙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馬在離我三、四米遠的地方靜靜地站著,眼淚從那黑洞洞的眼眶一直流到唇邊。

這時我的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它抗議說:快動手吧,再拖延下去我可抗不住勁了,我慢慢彎下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槍……

在育華招待所安頓他們住下,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一進門,看到餐桌上幾個涼菜、酒杯、碗筷都已擺好。妻子疑惑地望著我身後,看我關上門。忙問:大伯呢,沒接到?我說:接到了。大伯說天太晚了,怕回家來打擾你和孩子休息,明天你還要上班,孩子要上學。在飯館吃了點飯,他非去住招待所。

“這怎麼行,菜我都弄好了,就等你們一進門我就動手炒,到家了,還住什麼招待所?你說住哪個招待所了,我去接回來。”時月著急地說。

“謝謝你了,夫人,我也是這麼說,可怎麼也擰不過他。隻能依了他。他說累了,已經睡下了,明早我去接他回來。”我隻能把瞎話編下去。

躺下後我腦子裏又過起了電影:時月的親娘——那個日本護士小姐在大伯的照料下終於養活了那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身邊的時月。

大伯說:在山上的那個小石屋裏,當兩個孩子的哭聲已經變得很有底氣的時候,我才從那個女人打的手勢和她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中知道真情。她是日本人,是日本護士。孩子的父親,她的男朋友在中國打仗不知去了哪兒。她是在一個夜晚隨日本一個小中隊撤退時被拉下的。她當時身體已經很不方便,又沒有人照顧她。在舉目無親的荒涼曠野裏她把眼淚都哭幹了。她脫掉軍衣扔了,她走村串戶裝啞巴要點吃的。看著一個大著肚子的啞巴要飯,貧窮的山裏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拿出一口半口幹糧來送給她。

當我知道她是日本人時,我傻眼了。我丟了飯碗,丟了前途,救下的是個侵略中國的日本娘們。這兩個小狗崽子也是日本種,要是中國種也算給中國人解解恨。那一刻,我心中亂急了,我真想掏出槍斃了那個日本娘們,一腳一個踩死那兩個小崽子。

那日本娘們跪著求我,讓我一定放過那兩孩子。我看著我的馬肉養活的兩個孩子,心軟了。孩子兩個多月時,她走了。走時她抱走了那個男孩,我把兜裏僅有的幾個錢都給她了。她跪著說,兩個孩子她沒法都帶走,求我收養一個。我那時二十七歲,還打著光棍。要突然抱回家一個孩子,還不叫村人笑掉大牙。沒辦法我抱她又去了楊家嶺的山那麵。問了好幾個村莊才有一戶人家收養了她。

我想著大伯講的一切,翻來覆去睡不著,躺在身邊的時月就是大伯送人的日本女人生下的那個小女孩。我回想起小時候大伯和時月娘會麵的事,大伯疼愛時月的事。那收養孩子家的兒媳,就是已死的時月她娘,丈夫犧牲後,她抱孩子回了娘家。大伯知道她抱回的那孩子就是自己送人的那女孩後,經常偷幾斤牛料給送去,有時就送去三塊二塊錢。我想這一切我怎麼開頭告訴時月呢。

北京會麵後,那保養得很好的日本娘們非要叫他近五十歲的兒子認大伯幹爸。大伯和那日本娘們參觀軍博時整整在裏邊呆了一天。後來那日本娘們和兒子隨大伯回了老家,說要去油簍寨看看。回來後那日本娘們的兒子說要投資在油簍寨一帶搞個小型旅遊區,跑前跑後的小呂忙拍電報回去報喜。

現在軍博三層抗日戰爭館裏,靠左第三個展覽櫃裏放著一隻生鏽的駁殼槍,說明上寫到:

此槍為日本人製造。一九九九年三月由老八路軍戰士劉一恒捐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