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是在鄉下的山村裏度過的。那時家裏窮,穿的衣服都是母親用手工做的粗布衣服。家裏沒有電,點的是煤油燈。晚上去上晚自習,也是端一個煤油燈,第二天早晨一掏鼻子,鼻子裏都是黑的。那時家裏也沒有鍾表,有時早晨聽到雞打鳴就趕緊起床,有時天上有月亮,也不覺的天黑。走到村東頭破廟裏的學校,在課桌上趴著等天亮。有時等一兩小時,天也不亮。有時就趴在那兒睡著了。晚上下了夜自習,有時天黑,走到村西頭,沒有同學做伴了,為了給自己壯膽,嘴裏一邊嗷嗷胡亂喊著什麼,一邊向家中跑。總覺得好象後邊有個人跟著似的。
早晨、中午、下午放學後都要挎上籃子,拿上鐮刀去地裏割草,草有好多種。春天草剛露芽,所以二、三斤交到隊裏就能換一分工。到了夏天和秋天,一、二十斤草才能換一分工。那時一個整勞力勞動一天掙十分工,婦女和半大小子隻掙七分工。每個工值一、二毛錢。有時夏天中午放學後,跟父親上山去割草,要割到隊裏快上工,學校快打鈴時才回家。父親擔兩捆在頭裏走,我背一小捆在後邊跟著。衣服全像水洗的,胳膊、背上都起滿了痱子。回到家把草曬幹,每百斤幹草可賣四、五塊錢,那是全家冬天的鹽錢和油錢。
那時吃的是窩窩頭和貼餅子,是玉米麵和地瓜麵做的。平常裏很少有青菜吃,更別說吃肉了。有時連鹹菜也沒的吃,喝粥時就在粥裏放點鹽。
有時去地埂或山坡上去挖原誌(一種中藥材),回家後把皮剝下來曬幹,一兩能賣一塊多錢。挖幾次能曬一兩。有時去山坡上掀石頭逮蠍子,轉半天也逮不了幾個。晚上拿罩燈或手電筒去逮土鱉子,用熱水燙死,曬幹。趕個星期天,幾個小夥伴結夥去七、八裏外的收購站去賣。覺得賣的錢多(超過兩塊錢以上),就到鄉裏小書店去挑畫本,磨蹭一、兩個小時,狠狠心花一、兩毛錢買下自己鍾愛的畫本,心滿意足的回家。
小時,就盼著過年,過年能有新衣服穿,有餃子吃,有肉吃。
我們家窮,一下雨住的房子到處漏,屋裏把盆盆罐罐全用上了,叮叮咚咚像奏音樂,外邊的雨不下了,屋裏還在下。有時下連陰雨,屋裏連一張床大的幹地方都沒有了,這時全家望著下個不停的天空,惆悵的向天叨告:勺子頭,挖挖天,今兒晴,明兒幹。
八、九歲時,暑假、秋假都要去生產隊裏參加勞動。拾麥穗、揀地瓜、摘棉花等。天天在毒毒的日頭下曬著,衣服都沾在身上。半晌休息時,慌著到遠離人群的地堰根下去解手(大小便)。有時找個高地堰根下,在蔭涼裏涼快一會。有時坐在地上,有時幹脆就躺下來,望著藍天上的雲朵發呆。心裏想象著山外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回到家手不洗就找幹糧吃,如沒剩幹糧,洗塊生地瓜吃。
也有快樂的時候。和幾個小夥伴去西上園割草。在地裏撿了一毛錢,我們高興的去臨村老漢的瓜地裏買瓜吃,脆瓜要比甜瓜便宜些。我們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買脆瓜。因為人多,怕買甜瓜分不過來。我們嘀咕了幾句,有兩人圍著老爺爺去摘瓜、稱瓜,另仨人挎著自己的草籃子,互相掩護,時不時有人彎腰摘一個瓜,放進籃子裏用草一蓋,若無其事的向老爺爺看一眼。等買瓜的兩位買完瓜,我們一起趕緊撤了,到了離瓜地很遠很遠的蘆葦叢裏,我們才氣喘籲籲的停下來,把瓜拿出來一數,連買帶偷的竟有七個瓜。我自己編了個順口溜:走到西上院,拾了一毛錢,買了七個瓜,鬼頭蛤蟆眼。現在細想想,這四句順口溜應該算是我創作曆史上的第一篇作品。
那時村北的大壩裏有水,夏天的午後,我們經常瞞著老師和家長去大壩裏遊泳。回學校的路上,要盡量把頭發弄幹。進了學校,坐在教室裏,心裏有鬼,也是提心吊膽的。老師的眼睛很毒,起立後用眼光向全班掃一遍,嚴肅的點幾個男孩子的名,被點的人怯怯的走到講台下,老師讓每人都抬起胳膊,眼光定定的看著你。心虛的咬著嘴唇,早低下了頭。老師在每人的胳膊上輕輕一劃,胳膊上就出現了一條白道。沒什麼好說的,出教室門口去站一節課。現在想來,老師是為你好。萬一淹死了怎麼辦?
學校裏也搞勤工儉學,割草喂羊。用不完的曬幹買錢。大家比著看誰割的草斤量多。這次少了,下次下決心一定要多割些。有時上山擼槐樹葉,回到學校曬幹,再去磨麵的機器上磨成麵。說是賣到美國去。說人家造原子彈用。那時想,人家美國科學技術就是發達,用槐樹葉竟能造出原子彈來。有時還上山逮毛毛蟲,每人拿一個帶蓋的大號玻璃瓶子,用筷子作一個夾子。東山、南山上的柏樹林歸國營林場管,樹林年年發蟲災,我們每年上山逮蟲子。南山的樹林少些,東山的樹林多。東山的北頭有個南天觀,是過去道士修行的地方,北邊有個大戲台,戲台下有一個小石屋,不論春夏秋冬,都有一股清涼的泉水從山石縫裏流出。石屋北邊有一水池,我曾在那裏邊洗過澡。那水池是七幾年,我父親他們村裏的石匠隊壘的。我記得父親他們早上上山,晚上才回來,中午要在山上吃一餐飯,吃白饅頭,還有肉菜。那時我就想,等長大了,我也憑力氣去掙白饅頭和肉菜吃。南天觀院裏,有很多石屋子,南邊是日月泉,小屋四劉全是石刻的碑文。從日月泉打上來的水,清潔潤喉。院子東邊是一片土墳,墳間有零星的柏樹,一個人走在裏邊,覺得陰森森的。傳說都是死去的道士。我記事起,村裏還有一個道士,叫穀山,住在大隊的院裏,享受五保戶待遇。我們上學的學校,老師們的辦公室,也是道士們住的地方。聽說過去道院有好幾百畝良田。有時逮蟲子,走到油簍寨下邊去。油簍寨因一座山峰外形象油胡蘆而得名。此峰怪石林立,地形險要,又名天柱峰。記憶中我曾上去過兩次,上去的路是一條石縫,直上直下。稍不小心,掉下來就可能摔個粉身碎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有時一個人能逮二、三百條蟲子,大的每條一分錢,中的兩條一分錢,小的三條一分錢。
不論哪個項目,隻要排在前幾名,都會有獎勵。或是幾隻鉛筆,或是一個帶獎字的作文本。那時用的作業本上,帶個紅紅的獎字,是件很榮耀的事情。
小山村座落在東高西低的斜坡上,遠遠看去,是一團綠色。每家的屋前屋後都栽著楊槐、家槐、梧桐等樹。一條鄉間公路從村子的中間穿過,記的小時候,看到一隊拉練的軍隊從公路上走過,心裏羨慕的不行。心裏偷想,我什麼時候能走進這樣的隊伍裏,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我們特愛站在公路邊,聞汽車過後散發在空氣中的汽油味。
記事時,村東有個東石門,在東大崖子頂上,後來慢慢塌掉了。村西南邊有個小石門,崖子下是個水井,東半村的人都愛到那兒打水。村南也有個小石門,至今還在,用山石壘成的。兩個人同過,幾乎錯不開身子。村西北邊也有個小石門,也是在崖子頂上,夏天的傍晚,許多人到這兒乘涼。有的老人坐在那兒聊天,到半夜眼皮打架才回家。我的舊家就座落在村子的最西頭,奶奶住堂屋,我和父母及兩個姐姐、還有弟弟住在兩間低矮的小東屋裏。西堂屋、西屋說是三爺爺、四爺爺的,房頂都塌了,院裏有一棵槐樹,是母親生我大姐時栽的。我經常爬上去摘槐葉,洗淨了做菜粥喝。到了秋天過後,用槐樹上掉下的種子,砸碎了捏在高梁杆上,中間插一根大頭針,等涼幹了,就是一支箭。院裏還有兩根棗樹,七月份,棗剛有點發白,我們就開始摘著吃,一直能吃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爺爺死時,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記事起,每年的清明節總要跟父親去西十三畝地給爺爺上墳,先給墳培培土,再把餃子放在墳前,倒幾杯酒灑在墳前。隨父親跪下磕頭。後來批林批孔墳被平了,再去上墳,隻能估摸著在大概的地方。每次去給爺爺上墳,走到一塊相鄰的地裏,父親總是停下來,說這是你的表爺爺,你小時特喜歡你,每次包了餃子,都給你留著。咱也給他上上墳,做人不能忘本。
大伯沒到三十就死了,一輩子也沒成個家。父親排行老二,所以一家的重擔就都落在了父親的肩上。父親雖然沒上過一天學,但三叔、四叔大了,父親都讓他們上了學。後來又給他們都娶了媳婦。後來三叔下了東北,四叔當兵轉業也去了東北。父親曾參加過八路軍,扛過槍,打過仗。濟南都解放了,又回了家。解放後曾在生產隊裏幹過十幾年生產隊長,莊稼地裏絕對是一把好手。他不像人家當生產隊長,指揮別人幹。而是身先士卒,領著頭幹。隊裏的房屋少,借我們家後溝裏的房子喂牛,母親說給隊裏要點補足,咱們家人口多,生活緊張。父親說給咱補足,借人家的房子用的怎麼辦?母親說,也給點補足,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父親就是不同意。
二
想起那幾次家中丟東西,家人痛苦的表情,還曆曆在目。
那是一個深冬的早晨,起來做飯的母親大驚失色的回屋說:不好了,昨晚咱家來小偷了,廚房裏的風箱沒有了,外門大開著,全家人象丟了魂似的一會去外門口去看看,一會去廚房看看。
還有一次,快到秋天了,村西自留地的玉米還沒太熟。家裏幾乎沒吃的了,母親說讓先去收點棒子回來吃。爹說:再老個一兩天,棒子還不太熟。待第二天,二姐從地裏哭著回來說:咱家地裏大個的棒子全沒有了。全家人哭成一團,糧食沒了,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母親抱怨父親,父親隻有唉聲歎氣。為這事母親抱怨了父親好多年。
七十年代末吧,村裏來了鑽探隊。在村北立起了高高的井架。鑽探隊的人頭帶安全帽,說話和我們不太一樣。我那時想,假若我們這裏地底下有礦藏,大了我就有機會當工人,掙工資。有資本找個漂亮媳婦。放學後,星期天我們經常去打井的地方看工人勞作,後來終於打上了像小碗口粗的石頭,工人們把石頭編上號一節一節放進木盒子裏,拉進村子放進租來的倉庫裏。有時趁工人不注意,我們就好奇的去摸一摸,瞪大眼去看一看和山上的石頭有什麼不一樣。鑽探隊幾天就殺一頭豬吃,去集上買菜一買就是一大車。工人們總愛和村裏的幾個長的好看的姑娘聊天,村人都用敵視的眼光看著他們。他們在村北、村東打了幾眼井,也不知找到東西沒有?就撤走了。那些石頭還放在村子裏,每年按時給房主寄來房錢。
村裏混東北的多,年前經常有人回來找媳婦。不管男人長的老點醜點,走在路上,總覺得高別人一頭。很少有空手而歸的。鄉親們勢利,過苦日子窮怕了,總想給女兒找個好飯碗。待日後女兒在外落下根了,也能像人家父母那樣,冬閑了去東北走一圈,看看外邊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村裏的小夥子,到了二十五歲成不上媳婦來,那就危險了。咬咬牙,找個沾親帶故的關係,下關東。走時自己愁,父母也愁,待個一、兩年回來,腳蹬皮鞋,胳膊帶手表。揚眉吐氣,媳婦有的是,隨你挑隨你撿。有的就地取材,能從外邊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來。有的去了下煤窯,有的還是像在家一樣,種莊稼。後來我去過大部分村人投奔的鶴崗,那裏是煤區,說是大城市,還不如老家縣城大。大部分人住的還不如老家人住的房子好。我曾去看了鄰村的一個小學同學,他住在山頂上的采空區,在煤礦上幹采煤工。他說我剛來時,才開始下井覺得提心吊膽,心想不知哪一天,趕上塌方或冒頂,或許站著進去,躺著出來了。所以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先是把沒吃過的東西,隻要能買到的,都嚐了個遍。象豬蹄、豬耳朵、豬心、豬肝,牛肉、狗肉、馬肉、驢肉,還有炸丸子、水煎包等。還喝了啤酒。心想這回砸死了也不虧了。後來就攢錢娶了個媳婦,媳婦的肚皮掙氣,又給生了個兒子。我們劉家這回絕不了種啦。我現在真不想幹了,上個月我們一個班上的小河北生生的給砸扁了,活生生的一個大小夥子,說沒就沒了。我越來越膽小,真想回老家安安穩穩的種地去。
關於魚的記憶。有一次跟娘去舅家走親戚,那時大舅在村裏當幹部,中午吃飯時有魚,我沒出息,魚刺卡在了嗓子裏,娘領我去找醫生用鑷子取出來。還有一次,父親從地裏割草回來,神秘的從籃子裏的草下掏出來三條魚,娘忙去關了外門。問爹你怎弄來的魚?爹說偷的,娘不信。最後爹得意的說,鄰村的人偷炸的魚,看到看魚的來,藏匿在了豆角秧下,他慌忙離開了。我趁人沒注意,就先動手拿回來了。娘忙著弄魚鱗,我高興的蹦來蹦去。沒一會,有人敲門,娘和爹手忙腳亂的放起魚,若無其事的去開門。進來的人真是看魚的小青年,小青年說:二爺爺把魚拿出來吧。爹說什麼魚?爹的臉一紅。小青年說我都看到了。說著他去豬圈裏看,從地上撿起兩片魚鱗,笑著看著父親。父親沒辦法,不情願的把魚拿出來給人家了。全家人空喜歡一陣子,落了個兩手腥味。再有一次大概是個秋天,大壩的水快幹了,大隊裏養的魚在淺水裏上下翻騰,很惹人饞。大人去收魚,我們也去了,聽說隻要好好幹,最後每人都分給魚。才開始把褲子挽起來,在淺點的地方逮魚,逮了就交給身邊的給隊裏收魚的大人。後來越陷越深,褲子、上衣都弄上了泥巴,索性連衣服也不管不顧了,哪裏有魚就跑哪兒去,後來發現有的大孩子逮了大魚往泥裏踹,我們也學著大男孩的樣子做,逮到一條大個的魚,趁人不注意,使勁往泥裏踩,在上邊用水草或別的作個記號。到了天快黑時,弄的滿身滿臉都是泥,大點的孩子都分了兩仨條魚,雖然也有些不太樂意,但總比我們強,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一條也不給。沒辦法,去找踩在泥裏的魚,一條也沒找到。最後拖著疲憊的身子,挎著空空的籃子,悻悻的回家。
我的小名叫虎,大人們都喊我老虎。比我大的孩子和同學在我身邊總愛唱一支歌。那就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喲,他是人民大救星。他們總是把呼兒咳喲這一句重複著唱。呼兒=虎兒。他們這是借唱歌罵我。那時候我在心裏怨父母沒文化,給我起了這麼個破名子。更可氣的是,因為學校很少教歌,有時老師也經常領著學生們唱這首歌,許多同學一邊唱歌一邊瞧著我壞笑。後來大了,我理解了父母給我起這個名字的用意,我屬虎,虎又是獸中之王。父母怕我在世上受欺負。此名喻意深刻。
我有一隻笛子,是從集市上買回來的。還有一隻口琴,是母親從娘家帶過來的,口琴的外皮都鏽了,出聲的小方格是木頭做的。這兩件能發出聲的東西,是我兒時的好夥伴。至到現在我也吹不下來一隻完整的曲子,我那時把調子很往悲裏吹。
三
最記的生產隊裏割葦子的時光。每年的深秋,收完了穀子、豆子和地瓜,種下的小麥剛從地裏探出頭,早晚的天氣已很有些涼意,趁一個好天,隊裏會宣布明天割葦子。男勞力們會把鐮刀磨好,有靴子的穿靴子,沒靴子的找一雙皮底鞋。第二天,男女老少齊上陣,男人會吸煙的吸煙,不會吸煙的也吸煙,有的婦女也會紅著臉來一根。因為是隊裏買的,整勞力還會額外多得到一包煙,有時是金菊,有時是泉城。早晨下水前,男勞力會每人喝兩口白酒,他們在前邊割,婦女們在後邊捆,然後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一直傳到岸邊。因為葦坑是連著的,聽說別的隊割葦子了,另兩隊會放下別的農活,也來割葦子。有時先下手的會在分界的地方多割一點,晚來的隊的隊長,會左看右看。氣不過會找上門去,和對方的隊長理論一番,才開始說話誰也不讓誰,很有些火藥味,有時雙方的壯勞力會圍攏上來給自己的隊長壯威,每當這時候,總是沾光的一方,做出讓步。讓自己一方的人給對方拉過幾個葦個子去了事。
有時割著割著,會發現一窩架在水麵上的鳥蛋,有的送到岸上去,留著帶回家。有的趁老婆不注意,會轉給身邊臉蛋好看點的姑娘或媳婦,當一回男子漢。有時發現一隻水鴨子,大家齊聲去追,有人會絆倒在水裏,惹得大家一陣大笑。最興奮的是吃飯的時候,每人一碗漂著油花的豆腐,有時還有一兩塊肉,白白的大饅頭管夠。男人們一邊喝酒,一邊逗樂。這時女人們吃著饅頭,還想著家裏的兒女,偷偷把半塊饅頭用手絹包了藏起來。
村北河邊有兩棵大柿子樹,夏天割草,我們總是先去那兒。夏天人乏,坐下就想睡覺,有時就坐在樹下睡著了。有時爬到樹上去,大家比賽看誰攀的高。有時不小心,會從樹上摔下來,總是有驚無險。河邊的草長的快,我們天天就在河邊轉,也總是能應付過去。那時候心想日子過的真慢,盼自己早日長大,去給家裏掙十分工。餓了什麼都能入口,地埂上的野韭菜,野酸棗,有時到人家菜地裏,裝做是路過,看四周沒人,偷一個茄子或兩棵蔥,躲到葦坑裏或莊稼地裏去吃。拾點幹柴禾,夏天燒麥穗吃,秋天燒豆子、燒玉米棒子吃更是家常便飯。燒時幾個人是有明確分工的,有人動手點火,有人放風,若被看莊稼的發現了,拔腿就跑,看莊稼的真發現了,也是虛張聲勢把人嚇唬跑算完,要不是餓,誰會去幹那事。大部分時候是被發現不了的,隻要火滅了,上空的煙飄走了,就可以踏踏實實坐下來吃了,吃時誰也不會讓誰,等吃完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個形象,滿嘴黑。用手背抹一把,黑的地方更擴大了,大家就相互指著對方大笑起來。有愛惡作劇的孩子,在和自己家有過結的人家的菜地裏,選一個不大不小的金瓜,用鐮刀劃一個三角口,把那一塊拿下來,蹲那兒向裏邊拉一些屎,再把那塊瓜蓋上,作個鬼臉逃跑了。一兩天的時間那口子就完全長好了,那瓜會長的特別快。突然有一天,被主人興高采烈的摘回家去,洗了放在案板上一切,怎麼有股臭味,一看滿桌稀湯,心裏頓時明白了。臉氣的變了色,不知去找誰算賬。這樣的事,又不便去罵街,隻能氣的自己肚子痛。
十二、三歲時,我養的兩隻兔子,母親趁我不在家時送了人。我放學回來後,發現兔子沒了,大哭大鬧。娘說兔子掏洞太厲害,掏到牆下去,下雨了房子塌了怎麼辦?我天天喂樹葉、喂草,好不容易養這麼大了,我還指望養小兔賣錢那。娘越勸我越覺的委屈,躺在地下抱著一塊石頭打滾,一邊哭著一邊喊:兔子沒有了,我也不活了。我用石頭壓死自己。
小時最愛幹的事,就是跟大人走親戚。母親領我去侯莊表姨家去,走到表姨就摘點金瓜花,拌上兩個雞蛋,再加上些麵,用油煎了給我吃。最愛跟爹去洪範給姑奶奶過生日,洪範是集市所在地,有時正好趕上集,還能到集上溜一圈,看看那麼多陌生的麵孔。姑奶奶的生日一年比一年辦的隆重,她的兒女多,每年都是辦酒席,酒席上有一道菜,叫甜飯。就是蒸過的大米飯,放些糖在上麵。有時還有大件,就是雞和魚什麼的。像走這樣的親戚,在學校裏請假也要去的。姑奶奶死時我也去了,我沒有上林(埋人的地方),自己跑集上去玩了,回去吃飯也有些心虛,生怕人家主家發現了不高興。
那時不興打麻將,撲克倒是有人打。所以要是聽趕集的或走親戚的回來說,今天晚上那個村有電影,年輕人心就動了,幾個人一商量,吃過晚飯相伴著就上路了。有時我們也敢跟著去,向南去過劉莊,向西去過舊縣,向東就是北崖,向北去過劉廟、紙坊。去時由於興奮,不覺累,回來時,有時都把腳磨破了。但一點不敢掉隊,人家在頭裏跑,你咬著牙也得跟上。不然長長的夜路一個人怎麼走。有時去時三、五個人,回來時可能會有十幾個人。那時農村人還沒見過電視是什麼模樣。
過年前假如跟大人去趕集,就盼著遇上大舅和二舅,他們會給買兩掛鞭炮。有時還會給買兩個包子吃,包子裏的餡是豬肉和粉條。那時覺得這包子就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了,咬一口滿嘴流油。那時包子一毛錢一個,一年難得吃上幾回。小時想,等大了掙了錢,天天吃包子,喝雞蛋湯。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四
奶奶的床頭,有一個陶罐,裏邊有時放著白糖,有時放著紅糖。那時我是個小饞貓,奶奶有時看我可憐巴巴的圍著她轉,就會端過糖罐,用手抓一些結塊的糖蛋放在我手裏,我會高興的跑開,找個角落去解饞。有時趁奶奶不注意,我會去偷抓糖吃,等吃完了,想想總覺得的有些不妥,再不緊不慢若無其事的走近陶罐,趁沒人注意,端起糖罐搖一搖,輕手輕腳放下,大搖大擺跑去玩了。有時放學早,回到家沒人,我就會把門下的閘板拿下來,從下麵鑽進去。隻能待在院子裏,進不了屋。沒法進屋找幹糧吃,急得在院子裏轉圈。聽到雞叫,精神為之一振,忙從雞窩裏偷一個雞蛋,放進炒菜的鍋裏,倒上水,點著火。正煮著,聽到開外門聲,忙熄了火,把煮的半生不熟的雞蛋藏起來。裝著什麼事也沒有。等家人進了家,打個照麵,上街玩了。到了街上,四下看著,沒有人,掏出雞蛋,剝了皮,管它熟不熟,狼吞虎咽吃了。小時有時打嗝,接連不斷,特難受。大人忽然會來一句:你又偷吃雞蛋了吧?自己趕緊辯解:我沒吃,絕對沒吃。你誤懶好人。不可能沒吃,你沒吃雞蛋怎麼少了兩個?你別裝了,你沒偷吃,臉紅什麼?自己真沒吃雞蛋,大人一口咬定你吃了。覺得特別委屈,不知不覺會抹起眼淚來,而且越哭越委屈。大人也不勸你,等你哭的沒勁了。大人突然會變了腔調,你說沒吃就沒吃,也許今天雞就沒下蛋,我們冤枉你了。大人相視一笑,你會突然發現,自己正打著的嗝,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大姐也是在我們村上的學,那時叫高小。從劉河往南都到此上學,是個重點學校。連丁泉的老姥娘家的表舅都是在這兒上的學,我和他兒子是高中時的同學,這是後話。姐姐是腰鼓隊的,後來畢業後到生產隊裏勞動掙七分工,後去山西麵的斑鳩店學縫紉,每星期回來拿一次幹糧,和村裏的幾個姑娘一起去一起回,單程二十五裏路,還要翻一座山。看到大姐每星期拿回的硬紙本上一個個紅色的對勾,就知道姐姐學的不錯。姑娘大了嫁人,會縫紉一是可以當作學會了一門手藝,二是可以很自然的向對方提出買下一台縫紉機。那時剛時興那機器,就是過了門,娘家人的衣服也可以拿過去做。條件好的會買一台作陪嫁,送給女兒,那得是有相當好家境的。七十年代初,三叔從東北回來看奶奶,爹和娘不知商量了多少次,狠狠心決定讓姐姐跟三叔去東北找個好飯碗。一點點把女兒養到這麼大,還沒見盡一天孝心,一下子女兒去了千裏之外,想的時候想見一麵也見不到。父母心裏得有多難受啊。
二姐沒上幾年學,就回家掙工分了。二姐特能幹,除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參加生產隊裏的勞動外,放工後去割草,拾柴禾。記的春天家裏沒柴燒了,到地裏也撿不來柴,沒辦法隻能撿回幹牛糞曬幹了拉著風箱當柴燒。有一年過年前,二姐和幾個夥伴去趕集,去時父母給她裝了些糧食背上,讓她賣了好過年用。回到家她心虛的小聲對娘說:人家都買了花布作個上衣,我也買了一塊布。你把賣糧食的錢買了布,全家還指望用什麼過年?二姐得到報怨,想想自己天天一身汗一身泥勞動一年,過年了連件新衣服都不給買,委屈的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們別報怨我了,我去問問看別人要不要,買給別人。二姐很少趕集,而她每次趕集回來,總會從兜裏掏出用手絹包著的兩個包子,一個給我,一個給弟弟。有時我會把咬了一半的包子遞給姐姐,說姐姐你吃一口,姐姐會說我在集上吃了,你吃吧好兄弟。
我記事起,母親就身體不太好。她有坐骨神經痛的毛病,白天咬著牙作家務,晚上有時痛的睡不著,很多時候我是在她痛苦的呻吟聲中進入夢鄉的。每每這個時候,父親總是唉聲歎氣,有時娘真堅持不下去了,第二天爹出去借點錢,把娘放在借來的地排車上,拉著去劉河找舅舅,有時大舅去,有時二舅去。他們經常出門,會說話。他們帶娘去濟南、泰安看病,回來時帶些煎著吃的中藥。吃一療程的中藥,娘的病情或許會見輕些。後來大姐從東北給捎過幾次虎骨酒,母親喝了覺得會好些日子,好點了就堅持下地掙工分。
小時玩的比較好的夥伴,我們春夏天割草,秋冬天拾柴禾總會找在一起。玩遊戲也經常是這些人在一塊,晚上捉迷藏,白天下一種每人九塊石頭的石子棋。這種棋的玩法是:每人選一種區別於另一方的石頭,在平整的地上劃一個棋圖,每人手裏各有九枚棋子,棋圖就是劃三個方框套在一起,每個方框的每個邊的中間用直線連起來。開始下棋,你下一個棋子我下一個,不讓對方組成三個石子的一條線上,等擺完了所有的棋子,開始走棋,一人一步,誰先走成三個子一條線,就吃掉對方一個棋子。一直互相吃的有一方還隻剩二個子,剩兩個子的一方就主動舉手投降了。
地堰上的草品種很多,叫的上名字的有:薺薺菜、咕咕苗、抓地秧、節節草、苦苦菜、喇叭花,甜根草、野葦子等,有時草間開滿了或紫或紅或白的小花,上麵飛舞著幾隻黑黃兩色的小蜜蜂。有時偶而會從地堰的石縫裏竄出一條小蛇來,我們先是驚叫,把同伴引過來,或用鐮刀或用石塊把蛇弄死,扔到地裏的枯井裏去。有時渴的不行,就到葦坑裏割幾根長葦子,在下端葦節上挖兩個小孔,一根不夠長,再接上一根,放進地裏的水井裏去打水喝,井裏的水很涼,雖然水量小,但多打幾個來回就有了,那水喝起來真叫過癮。用葦子打水喝,最主要的是注意安全,有時不小心會把兜裏的小玩具掉下去。那時總會嚇的心驚肉跳的,萬一人掉下去小命就沒有了,在這荒坡野地裏小夥伴誰也救不了你。
春天糧食不夠吃,人們就摘榆錢、家槐葉、洋槐花和麵伴在一起蒸菜團子吃。山裏人好麵子,來了客人打腫臉充胖子,先是借一碗麵,烙幾張餅,再是看看雞蛋筐子,再出去一趟借幾個雞蛋。有的過了年待客,炒一盤粉皮充一盤菜,等客人走了把粉皮洗洗放起來,來了客人又當一個菜。你問為什麼沒人吃?主人作菜時就根本沒想讓人吃,他沒有把粉皮弄開。還有一種最常聽到的說法:說有一家買了一兩香油,每每孩子哭鬧時,就給倒點水,放上點香油讓孩子喝水。一年下來,一看香油瓶子,裏邊的香油足有一兩半。
五
小時侯父親拿回兩本小書,上麵不但有文字,還有圖畫,那是防空知識。裏邊說,遇到飛機低空飛行,一定要趕緊趴下,有條件時,趴在鍁把或別的工具木頭把上,不要亂跑亂動。那時總想,飛機可千萬別來,來了一放毒氣彈,人就都沒命了。每當聽到飛機聲,我們就趕緊跑到橋下去,心裏慌慌的。有時飛機聲過去好久了,才敢出來。心裏罵到:這狗日的飛機,嚇死我們了。那時想,我不能死,這世界上還有好多好東西我沒吃過,山外的世界還沒見過是什麼樣。
公路也是土路,割草時看到趕集的回來,手裏的家什裏放著點青菜,間或有一個帶半個西瓜的,這家肯定有混外的(指有在外邊上班的)。那時籃子裏的草總是割不滿,有時怕回家挨訓,就下麵用棍把草支起來。村北一裏多路的地方是國營林場,林場很大,東邊和南邊是石頭牆,北邊和西邊靠著候莊的大壩,隻用樹枝和鐵絲網圍起來。裏邊大部分是蘋果樹,靠西邊還有梨樹和桃樹。有大點的孩子進去偷梨和桃吃,我們隻有眼饞的份。試過多少次,走到跟前就不敢進了。那時就盼著早日長大,長大了就可以有膽量進去摘梨和桃吃了。我們村的大壩後也有葦坑,蘆葦裏有灰灰菜之類的草,但壩後不通風,去裏邊割草總會出一身臭汗。
有時碰上星期天是集,農活又不是太忙的時侯,跟大人去一次集市。當然是走著去,我們村到洪範有六裏路,去時幾乎一路下坡。我們那邊的村子很稠,幾乎是一裏路一個村子。集上有牲口市、糧食市,剩下就是賣菜的賣土特產的。賣菜的大部分是劉河的、東西池的、書院和張海的。因為人家那兒有水地。所以這幾個村的小夥子就好找媳婦。洪範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大院裏有一個水池,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論天有多旱,水位一點也不下降。水從前邊的龍嘴旦流出,繞水池一圈流出去,流到河裏去了。水池的四劉是一圈石獅子,從左、右、後三邊的台階上都能上去。裏邊的底部和深水裏長滿了綠苔。水裏有不少魚,小的有麥穗那麼大,大的有七、八斤。有一般魚,還有紅魚。底部銀光閃閃,那是好奇的人們扔下去的硬幣。你把硬幣扔下去,它不是很快沉底,而是慢悠悠的飄著下去。說是這裏邊的魚不能吃,這是神魚。說水池下麵有個大泉眼,叫神仙用一口大鍋扣住了。如把鍋掀了,油簍寨上掛雜菜(一種水生植物的叫法)。這個水池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了。東池、西池的人都來擔水吃,太陽落山後,走在挑水的人流中,臉上露出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偶而和認識的路人打聲招呼。南來北往的路人投來的目光中滿含羨慕。
洪範向東沒一裏路,東山根下就是書院。這是個山青水秀的小村子,有一個很大的水池在村子的正中,水從水池流向四麵八方,水清澈見底,沒一點雜質。這裏的人家幾乎沒有一家有水桶,家裏的鍋燒熱了,再出來端水都晚不了。傳說這兒原是秀才讀書的地方,風水極好。洪範向北再走五、六裏路,就是於林。於林因宋代詩人於慎行的墓在此而得名。路的東邊是村莊,路西後邊是糧庫,前邊是供銷社所在地,供銷社的院子很大,裏邊是一片在北方很少見的白皮鬆,粗的有一摟多粗,樹都很高,下邊全是蔭涼。門口有十幾尊倒在地上的石獅、石馬、石麒麟。聽說是文化大革命時被濟南來的大學生破四舊給砸了。院落的西邊就是於慎行的墳,墳埋的象座小山,聽說有盜墓者曾從裏邊盜出過碗、蝶等。墳西邊的河水是從洪範流下來的,向北就流向了浪溪河,東阿人撿了個大便宜,用此河的水煉出了舉世聞名的福字牌阿膠。
洪範境內,書院的山東邊還有股泉水在丁泉,丁泉村比書院的地勢要高許多,村中也是有一古老的水池,冬曖夏涼的泉水從水池中流出來,水池的下麵一年四季坐滿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比起上下左右村莊缺水吃的老鄉,他們的穿著看上去總覺得的要幹淨些。夏天若連著下幾天大雨,泉水就會格外的旺盛,池中的水位也會上漲許多。東峪南崖有個虎泉溝,平日裏流出的水很小,若碰上連陰天,下上幾天大雨,水就會從山洞裏咆哮而出,從村人早就修好的盤山渠中奔向石碑樓,從半山腰一躍而下,形成山人很少見到的瀑布,甚是壯觀。附近的村人趁雨後下不了地,看那洶湧的山泉水白白流掉實在可惜,就爭先恐後的背衣服趕來搶占有利地形,一邊洗衣服一邊親熱的拉拉家常。有心的婦人在河邊看上鄰村的哪個姑娘,回來就會托熟悉的村人去給自己家的兒子提親。
小學五年級時,村子裏死了個大姑娘,上吊死的。我們白天不敢去看,但上學時還是看到了送葬隊伍,晚上下自習後回家就很是害怕,越是心裏勸自己別想越是想。不幾日,村裏又死了一個老人。我沒事時就老是想,人為什麼會死?人死了再也不能複活,別人在這個世界上或快樂或苦惱的生活,你卻什麼也不知道了。原先還能埋屍,現在連屍體也不讓埋了。一火化那麼大一個人就成了一把骨灰。那時我就怕死,有一天上課,老師讓朗讀課文,我的思想又走了神,就又想到了人會死,你死掉了,世界照舊存在,活在世上的人照舊快快樂樂的活著。你死了也許你的親人會記的你,別人很快就會忘了你。你的親人一輩、二輩會記的你,三輩之後的親人也不會記的你了。從此你就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會有人會提起你。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難過。後來老師讓大家停止了朗讀課文,全教室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的哭聲。老師關心的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不知怎麼回答。後來知道了雷鋒、劉胡蘭、董存瑞,我發誓長大了要做個他們似的英雄人物,再後來我知道了文字可以留芳百世,所以我下決心大了一定著書立書。這就是我最早的文學情節。
六
小學時我應該算是個好學生,當過小組長,勞動委員,衛生委員,還當過很短時間的學習委員。初一還是在我們村中學上的,初二就和閆莊中學合並了。閆莊中學是個中心校,五、六個村的學生都來此上學。大部分時候上學是走近道,從溝裏走。若下大雨了,溝裏不好走或不能走,我們就走大路。學校蓋房子,為了省錢,讓我們去山上拉石頭。搖轆轤澆菜地,菜是住校的老師吃。有時結伴去機井裏洗澡,有時去老鄉的菜地裏去偷茄子和大蔥吃。那時有男孩子開始對臉蛋好看點的女孩子有好感,但決不敢親近,而且表麵上要裝出討厭的樣子。不然別人會說你騷,一旦別人給你傳出去了,你會很久抬不起頭來,象做下了很丟人的事。我也開始要好,再不叫爹給剃頭,狠狠心買了一把理發的推子,為了延長使用壽命,怕別人來借了去用,所以從不找人理發。老爹又不會用手推子,我自己就自力更生,拿一個鏡子掛在後院子裏的樹上,照著鏡子自己給自己理發。有時理的自我感覺良好,有時理的別人說象狗啃的。
閆莊真出奇,一年兩個集。就是說的我上學的這個村莊。小時記事起,就來趕過這個集。買賣東西的很少,來趕集的也都是鄰近幾個村的人。這兩個集安排在年前的日子裏,村裏的決策者也曾想過把集起起來,曾請來外地的馬戲團和業餘劇團連演十天,但這集市就是起不來。在這上學,信息就靈通了些,附近哪村有電影,很少有提前不知道的時候。有時碰上同學,還能給搬個座。有時星期天去割草,也能碰上同學。村西有一個圓形物體,後來慢慢塌掉了。附近扔著不少青色的磚頭,聽說那是過去日本鬼子的炮樓。在村北十三畝地的北頭割草時,還從土裏挖出過人的骷髏頭和許多白骨。不知是那個時代的戰爭留下來的。
家中院子裏的南西屋和北西屋分別是三爺爺和四爺爺家的,西堂屋的一間也是四爺爺家的。我們隻是暫時使用,人家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給人家。所以房子漏了,也不敢大修。因為房子不是你自己的,你欠債修了,人家回來賣房子,價錢肯定高,你買不買?所以後來等他們的兒女回來出了價,買下了房子,才敢修。聽說三爺爺去了新疆,所以他的子女也在新疆。四爺爺在東北去世,所以他的子女都在東北。我和三爺爺和四爺爺的孫子輩都是一個老爺爺,但我沒見過他們兩家的任何人,今後一輩子或許也不可能相見。一個家族的人各奔東西,血管裏流的血相同,但相見也不可能相識。或許某一天,在某個地方,和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就是你同根同族的兄弟姐妹。那時他們有家人回來賣房子,證明他們的家境也不會太好,現在不知有混好的沒有?我今後的日子再艱難,也不會去找尋他們。他們也不會來找尋我們。但比如有一日我要作了大官呢,省長或中央委員以上的官,某日有人求見,一聊竟真是一個族根的家人。這隻是假如,不可當真。
我們家有一份家譜,破四舊時被大隊的人收去燒了。當時本家的一位說:拿你們家的交了吧,保留下我家這一份,你們想要,可以再做一份。父親老實,真的就把自己家的那份交了。懂事後有一次過了年我去鄰居家去玩,在他家所供奉的家譜中我發現了父親的名字。後來我想我們家要有一份家譜多好,年後把家譜掛起來,擺上供品,紀念一下祖先。父親不識字,這麼些年再沒求人抄一份家譜回來。現在那家人老家一個人也沒有了,不知家譜遺失到何處去了。小時聽大人說,我們老家是山西洪洞大槐樹村人,先輩討謊來的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