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驢家族(1 / 3)

七歲那年,我媽媽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個弟弟。從此以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們的眼睛全都盯在弟弟那張皺巴巴的小臉上了。

我獨自坐在屋門前的竹林裏生氣。生了一會兒氣以後,我覺得自己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孤兒。我開始懷疑:也許我根本就不是我爸爸媽媽親生的,隻有這個弟弟才是他們的親骨肉。我越想,越覺得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他們那麼喜歡他。

這個問題讓我徹夜難眠、坐立不安。我開始豎起耳朵聽家裏人的腳步聲,聽他們的談話。我開始斜著眼睛看他們。因為我想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一點兒蛛絲馬跡,聽出一點兒什麼破綻。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家,我的親人。

我的眼睛因為總是斜著看人,慢慢地,就變成了斜視;我的耳朵因為總是渴望聽到秘密,而越長越長。到我十五歲那年,我變成了一個斜眼,還長著一對又尖又長的驢耳朵。長成這麼個模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真是災難。

快樂的是我的弟弟。他喜歡揪我的耳朵玩兒。因為我的耳朵是如此與眾不同,他還以為是一個特別新奇的玩具。他經常問我:“姐姐,為什麼我不能長出同你一模一樣的耳朵?”他還異想天開:“姐姐,你把你的耳朵給我,好不好?我用我的耳朵跟你換,好不好?”

隻要他跑到我跟前來,我就對他吼叫:“傻瓜!離我遠點兒!”

我從學校退學了。我羞於見人。可奶奶偏偏說,我的樣子很漂亮。她甚至還把她當年做新娘時戴過的一副銀耳環給了我,讓我戴在我的兩隻又長又尖的驢耳朵上。

我懷疑她是想出我的醜。但那對耳環實在是太漂亮了。我當時在心裏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個決定讓我自己非常傷心,讓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我仔細地想了一遍我所度過的十五年的歲月。我記得有些夏天的晚上,我躺在奶奶的懷裏看天上的星星,奶奶用扇子給我扇風。我記得有些冬天的早上,外麵大雪紛飛,爺爺會牽著我的手,送我到學校去。我記得有些明媚的春天,媽媽帶我去走親戚的時候,總要從灶上的大鐵鍋上,抹一點黑黑的煙灰,塗在我的額上:“我的女兒這麼漂亮,可別讓路上的人搶走了!”我記得有些秋天,爸爸從山外麵回來,打老遠就會喊:“我的漂亮的女兒在哪裏呢?快來穿我給她買的新衣裳呀!

我強迫自己反複想這些事情,想他們對我的好。想起這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變得無比地寬容了。我為我能如此寬容而感動。我決定從他們家(在心底裏我已經不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了)帶走一樣東西,留作紀念。

於是,我接受了奶奶給我的一對耳環,讓媽媽親手把它們戴在我的驢耳朵上。

爺爺和爸爸在一旁看著,他們說:“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我覺得他們簡直虛偽透頂!他們明明看見我長著一對驢耳朵,明明知道我是斜眼,還說這樣的話,什麼意思?可惡!

我們家的房子後麵,有一坐很高很高的山,山坡陡峭,岩石堅硬。每天晚上,當他們都熟睡了之後,我便悄悄起床,扛著一把十字鎬,到山坡上去挖洞。我要挖一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一年以後,洞夠深了,洞口的偽裝也準備妥當。現在想起來,我依然覺得我挖的那個洞,簡直是天才的設計。

一天晚上,趁他們熟睡後,我離開了他們。這一次,我沒有帶十字鎬。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的驢耳朵上,戴著那副銀光閃閃的耳環。我把自己關在那個黑糊糊的洞裏,用磚頭和泥塊把洞口堵死。我不想再離開我的洞穴,我不想再見到我的家人。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

我想我早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