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地無花隻有寒(2 / 3)

直待站到風狂雪疾的外麵,她才茫然想起:偌大的北鄴城,自己該找誰去?

父親的罪名是貪汙這次海內外籌集、南北平分用以抵抗外侵的巨額軍費,致使江北與扶桑的安順之戰後繼乏力,蕭帥震怒,要求南方政府押解一幹人等至北,親自處置。南方政府經手了錢,裏頭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難免理虧,國內外輿論又一片嘩然,不得不照命行事,父親便惹上牢獄之災,關押在此。

父親是遜清早年送出海外師夷長技的學童之一,感染了歐風美雨,讚成共和,青年時就投入到救國浪潮中。故既有傳統文人的狷介,又十分開明,絕做不出貪汙的事。

依櫻寧看,南方諸人早已是鞭長莫及,隻有來北鄴,還有一線生機。因在心內默默籌劃幾日,不敢驚動母親,隻簡單收拾了個箱子寄在同學家,夜裏服侍湯藥時,偷拿了母親的小印。

第二天,趁宋嬤嬤見天漸冷了,著人將母親風毛不好了的過冬衣裳送去店裏修改,便謊稱也要出去透氣,在櫃上趁下人一個不留神就溜了,手上胡亂拎了這件灰鼠大衣。出門就直上花旗洋行取了母親一些東西,三個小時後便上了開往北鄴的火車。真虧了這件大衣,否則北鄴這樣冷,就那兩件隻好在江南擋擋風的薄旗袍,來了皮不凍破了她的。

櫻寧緊一緊略嫌大的衣服,忽想起那支勃朗寧還壓在枕頭下麵,險些又嚇出汗來,若丟了或是傷了人可不是玩的,趕忙返回房間,揭開枕頭一看,萬幸還不曾被動得。尋思一晌,還是放在大衣絲綢內裏的夾袋中,方摁鈴喚茶房。

茶房一來,櫻寧便道:“我不愛別人碰我的東西,這幾天,可以不必收拾了。”年輕小姐往往如此,茶房隻點著頭說:“小姐還有什麼吩咐?”櫻寧便裝作不經意地問:“檢察廳在哪裏,你恐怕不知道吧?”

那茶房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老北鄴人,久經世故的,連忙說:“小姐怕是頭一次自己出門吧?如今世道大亂,軍政不分,差不多的事都是軍隊管,到處門口都是扛槍的,你一個女孩兒家哪裏進得去?見得著人?”

櫻寧靜了一下低頭道:“哦,原是有個朋友升了檢察廳參領,搬了家一時找不到了,才想往那裏找的。你不知道就罷了。”茶房聽罷笑了:“倒不是不知道,隻是這風大雪大的,小姐難道去門口幹候著麼?我倒有個法子,這裏的軍官貴人十停有九停人愛往南玥酒樓去,小姐晚飯若去那裏隻怕就遇到了,便遇不到,向經理打聽下,往貴友府上打個電話,或留個條子,都辦得到的。”

櫻寧心裏頓時一寬,取出兩塊錢來微笑道:“謝謝你。”茶房忙接了錢,點頭哈腰滿麵笑容去了。

待到下午四五點鍾光景,天色已昏暗了,那雪消停了一晌,又紛紛揚揚下起來。薛櫻寧將箱子放進衣櫥裏,便叫車來。南玥離大和並不遠,不消一刻鍾車程就到了,那天漸漸黑沉,酒樓門口高高挑起的大紅燈籠點亮了,襯著皚皚白雪,兼著飛簷畫棟的古式門楣,倒有幾分畫意。她打發了車夫,邊四周看著邊順抄手遊廊走進去。

園中雖也落著白雪,卻是寒香縷縷,遊廊的燈忽得亮了,又不十分亮,朦朧照見一片小亭流水的景致,更有一大片玉露宮粉梅正淩寒吐蕊。櫻寧不禁站住,覺得此情此景眼熟到十分,仿佛隨父母在蘇杭哪裏見過的,緊接著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做“南玥”!

正發呆間,一個穿橘紅錯金織錦旗袍,肩上斜搭著玄狐披肩的豔妝女子搖搖地快步走過來,一路火急火燎地嚷嚷:“你是誰手底下的?還不快換衣服準備著,三少和吳統製、檢察廳史廳長都要來了,還有空看西洋景?!”薛櫻寧一呆,電光火石間抓住了“檢察廳”三個字,正要開口問,那人忽地停下覷了她兩眼,酸溜溜道:“你就是老九新找來的玉寶兒?倒真像個崔鶯鶯似的。老九這騷狐狸果然會撈便宜,胡爺又該罵著我了。”

一語未了,隻聽一陣整齊的軍靴聲,轉眼遊廊便三步一卡五步一哨起來,一色著灰藍色戎裝的軍人麵容整肅,直挺挺地背槍站著。薛櫻寧長在南安,一向太平,幾乎不見兵戎的,當下難免有兩分著慌,那豔妝女子卻撫了撫鬢邊的月牙形押發,丟下一句“我先上前麵看看”便一陣香風喜氣洋洋地往大門去了。留下櫻寧一人,隻見那些軍人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鐵鑄般紋絲不動地立在兩邊,強自鎮定一下,便往遊廊盡頭燈火輝煌的青磚灰瓦小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