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秋風秋雨時,此景此情,不禁令我沉思冥想,觸物感舊。
漫步於秋涼兮兮的都市,滿目琳琅,洋貨多於土貨,人造品多過天然物,難得見到田園式的清新和超然,“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景,因此覺得有所失落,有所不足……
黃昏,無意間,在寂寞的一角,見到令我駐足的、青青的鮮橄欖。
又見橄欖,又見橄欖!
往時,當我品嚐之時,感到心神浪漫,啜那苦澀、清甜之味,如同領略人生的一首哲理詩——苦盡甘來。這咀嚼,這遐想,伴我走過生命悠悠長路,使我不論麵臨險境、艱困還是絕望……仍能披荊斬棘,對美好、光明的前程不懈地追求和憧憬……
而今,這萬物叢中的一堆青青橄欖,不僅令我口裏生津,也牽動我幽幽的鄉愁,使我在煩囂之世,如同回到那靜謐恬美的鄉間。
記得祖屋的村前屋後,種植了許多龍眼、枇杷、石榴、柚、黃皮、荔枝樹。古屋的石灰院右麵,有一棵粗大而茂盛的橄欖樹。向上的樹枝,疏密有致的葉子,形同天然的大傘。不論是炎炎白天,還是溶溶月夜,樹蔭下,總有人休憩、下棋、閑聊……或有頑童卷一樹葉吹哨,取一長竹竿搗落橄欖,將橄欖往衣襟一擦,丟往嘴裏。初時皺眉咧嘴,嘖嘖叫苦,不一會兒就手拉手圍著樹幹團轉,合唱:“月光光,照廳堂,廳堂裏,望橄欖……”
據說,這棵橄欖樹是屬於六伯的。他與老妻膝下猶虛,夫婦以製蜜餞橄欖為生。難怪每到晚霞滿天的黃昏,那條熟悉而彎曲的小路,常常傳來丁零當啷的撥浪鼓聲,六伯佝著背、挑著一擔木桶蹣跚走來。這時,孩子們一聽見撥浪鼓聲蜂擁而至,圍著木桶上麵木盆內的蜜餞:有晶晶青色、墨墨黑色、燦燦金色、淡淡褐色,味道有鹹的、甜的、酸的、又酸又甜的,還有一種外黏細鹽的橄欖,含在嘴裏能鎮咳。孩子們隻要掏出一分錢,可買兩粒蜜餞,沒錢的,可取家裏的空瓶空鐵罐來換取(換多少是根據瓶罐重量麵定)。
我兒時最喜歡那又酸又甜的蜜餞橄欖,幾乎是每次見到必買,然常常是邊咀嚼邊責怪自己貪吃。因我親眼看見六伯六嫂將一筐筐洗過的青橄欖倒入石臼,然後穿上稻草編製的草鞋在石臼中踩踏,他彎著腰,甩動著雙臂,原地不停地踏步,我常常擔心他摔倒,但他總那麼從容、自在,不時抹去額上的汗水。六伯告訴我,等果肉鬆脆,才往臼內加鹽、糖、香料等。我和小朋友站在一邊,噓噓地說:“用腳踩,髒死了,以後別買呀。”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但還是照買照吃。直到長大後,才知道六伯用的草鞋是專用來踩欖,從不用來走路的。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黃昏,明明光著頭,赤著上身,穿著補丁短褲,站在遠處看著我們圍在六伯的木桶旁選橄欖。明明用舌頭舔著從鼻孔流下的兩條清涕,我們笑著用手指在臉上劃著羞他。這時,六伯像樹枝般的手從木盆上撿了幾粒蜜欖叫我們送給明明吃。不久他又挑起木桶,丁零當啷地搖著撥浪鼓而去,後麵還跟著一大群孩子,直到小路的盡頭……
三十多年過去了,六伯六嫂早已作古。然而,每到秋風起時,見到街市的欖,總有一份說不出的情感,仿佛丁零當啷的撥浪鼓聲在耳旁縈繞,回味一番苦澀、清甜之味,目睹異鄉秋景秋物,回顧幾十年來品嚐過人生道路中的苦、辣、酸、甜之後,似乎大徹大悟,麵對青青橄欖,縷縷鄉思中,又增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