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鄉間鬧事六題(1 / 3)

吃憶苦飯

七〇年冬,村裏進了貧宣隊,工作開展起來,其中有一項是吃憶苦飯。女隊長姓揣,短頭發,紅臉蛋,二十八歲沒結婚,是幾十裏外一個大隊的婦女主任,運動骨幹,縣裏抽上來,委以重任。揣隊長嗓子尖,說話一套一套的,開大會講:常吃憶苦飯,防修又防變,多吃憶苦飯,革命永向前。

按她的要求,村裏所有的勞力要集中吃,都到大隊部來吃,吃完了不許回家,要立即出工與山鬥與地鬥,回來接茬跟階級敵人鬥。時間的安排是每三天吃一回。我們這個村雖然不大,但男女勞力也有百十號人。大隊幹部就找揣隊長商量咱們是不是象征性的吃點,人太多咱沒那麼大的鍋。揣隊長一揮手說那是堅決不可以的,一定要來真格的。沒辦法,大隊隻好動真格的,借鍋壘灶,紅高粱不去殼,碾子上走一遍,下鍋就煮,煮開鍋一攪嘩啦啦,清湯泔水一般。冬天兩頓飯,揣隊長一早到各家檢查,看誰家冒煙了就批判,確保任何人肚裏不能填塊紅薯呀或別的東西。

吃憶苦飯開始,揣隊長帶頭,一百多勞力每人夾個碗排好隊,先唱歌,歌詞是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這歌的調子挺悲愴,唱得樹上老鴰飛,可院子淒涼涼,緊接著再端一碗嘩嘩響的商粱碎米湯,喝得人這叫心窄。那會兒農村生活雖然也不咋好,但社員在家紅薯稀粥爛菜,熱炕上東—口西一口,咋也不至於喝這東內。最可怕的是吃罷憶苦飯,就列隊下地,幹的還多是打石頭劈崖子那類硬活,臘月裏天涼,幹一小會兒男男女女就開始尿起來,幾泡尿屎過,人就沒勁冒虛汗。揣隊長舉著鐵筒喇叭喊:吃了憶苦飯,幹勁衝雲天,吃了憶苦飯,心中有路線。社員老實,悶著頭幹,我們知青有調皮的,在人群裏說:吃這憶苦飯,卵子都餓扁,老揣這招子,扯個雞巴蛋。這話把社員嚇夠嗆,忙按住他不讓往下說了。

估計揣隊長開始沒意識到紅高粱米湯這麼不頂用,她還可勁喊呀竄呀,時間不大眼見她就有些發蔫,臉蛋子發白。大家心裏說好呀,她餓啦,這回看她咋辦。不料過了一會,揣隊長去村東的工地視察回來,臉蛋子又紅了,又嗷嗷地鼓動起來,到收工時把社員都累稀了,她反倒沒事了。這情景令我們起疑心,我們發現有一個鄰近公社的武裝部長隔兩天就騎車來看揣隊長,又聽說揣隊長正和那部長搞對象,人家每次來時兜子都是鼓鼓的。等到憶苦飯吃到第五頓那天,我們知青中就有人下手了:溜回村甲。跳窗進揣隊長的宿舍,果然翻出不少點心,當即全部吃光。結果,揣隊長那天從村東到村西,從村南到村北,來回竄了好幾趟,越竄臉蛋子越白,最終一屁股餓暈在地裏,讓人給架冋來,緩過勁她說:再吃憶苦飯,把高粱米做糨點。

因為丟的是點心,揣隊長有口難言,武裝部長來看她,氣得摘下屁股後的三號駁殼槍說我幫你査。轉天又吃憶苦飯,揣隊長還堅持帶頭吃,武裝部長也跟著吃,吃完了部長又去査,査了一小會兒肚子疼,跑到小學校廁所去拉稀,拉得腿發軟,起身時沒留神,駁殼槍叭地掉進糞坑裏。那坑深,沒凍。沒法子,部長找根杆,用鐵絲做個勾就撈,撈廣小半天總算撈出來,然後就用水衝,用布擦,倆手凍得紅燒豬蹄似的。揣隊長看見問你幹啥。部長說幹啥,都雞巴你的憶苦飯幹的。揣隊長說你還査不,部長推車子就走,說喝這湯還查案,再査連我都得掉糞坑裏去。

據說後來他倆沒搞成。俱當時見效的是憶苦飯吃到臘月十八,就拉倒了。

唱樣板戲

普及樣板戲時,毎村都必須有個劇團,縣劇團派人來,教《沙家浜》選段。我們村有一個民辦教師叫劉玉華,平時愛擺弄個樂器,也愛唱兩門,他主動找大隊幹部,要求扮演郭建光。大隊幹部看著劉玉華五短身材,挺大個腦袋,說你去可以,但你這身條演郭建光可能困難點,演胡傳魁可能還差不多。劉玉華說演啥都行,隻要讓我去就行。

劉玉華那年三十了,還沒搞對象,他要唱樣板戲的目的,我們都清楚,他是盯著演沙奶奶和阿慶嫂的女知青。他一直苦於沒有較多的機會和她們接觸,若是在一起排戲,接觸的時間自然就多了。等到公社集中排戲時,縣劇團的教師連胡傳魁都沒讓劉玉華扮,說你等著排全場時演大兵吧。劉玉華也不惱,晃晃大腦袋,偷著給教師送去一把大葉煙,立刻就讓他演胡傳魁8角。等到教師把所有角色的戲都說一遍,劉玉華嗖地就跑了,他連夜從家裏背來半口袋肉蘑和兩隻山兔子,拿來孝敬教師,轉過天他又變成郭建光8角了。

我們一時都弄不明白他為啥下那麼大力氣要演郭建光。後來回到村排戲,有一天晚上天上下雪,在大隊部裏點著氣燈排戲,郭建光八角是我們知青,論個頭論相貌都遠超過劉玉華,劉玉華想了個招兒,請那個知靑喝酒,排戲時那個知青就總出岔。村劇團的頭頭不高興,因為縣裏就要來檢査,就讓劉玉華上。劉玉華一上,唱是唱,做是做,令眾人都挺佩服。當唱到再來看望你這革命的老媽媽這一句時,按規定的動作,郭建光要和沙奶奶握手。扮沙奶奶的女知青因為天冷,帶著棉手悶子,劉玉華伸過去,就不唱了,指著手悶子說,這個影響軍民魚水情緒。劇團頭頭讓女知青摘了手套,劉玉華立刻就來了情緒,狠狠地把人家的手握住,唱完了那一段,還不願意鬆手。屋裏屋外看熱鬧的小孩子起哄,說劉老師和沙奶奶手拉手搞對象,弄得女知青挺不好意思,但看在排戲的份上,也沒好說他啥。劉玉華則不然,他以為那個女知靑對他有好感了,排完戲又攆到人家住處,要單獨練一練。女知青說練可以,但你再那麼使勁握手,我可不幹。劉玉華說主要是郭建光和沙奶奶感情太深,一日三餐有魚蝦,吃得渾身是勁,不握不行。說罷,就抓女知胄的手,女知青說你還沒唱呢,怎麼上來就握手,劉玉華說唱是台上的事,台下咱還是來真格的吧,我想跟你相好……女知青拔腿就跑。

結果,有劉玉華在,沒有人敢演沙奶奶。劇團頭頭沒法子,讓他去管雜事。劉玉華晃晃大腦袋,也不急,找板子搭台,幫女演員化妝,啥事都幹,幹來幹去不少事還都離不開他,可他總是幹著幹著就要和哪個女的握手相好。慢慢地大家知道他眼眶高想找漂亮的,勁頭上來了就控製不住。大家也就不跟他急,女同誌到關鍵時刻就說,戲裏沒這個情節和動作,不能握手。

縣劇團來演《龍江頌》,劉玉華又看上江水英。他指揮人搭台的時候,心不在焉,有塊板子太薄,他說鋪在台口吧,反正演員也到不了那。結果那天演起來,江水英說大隊長你往前看,大隊長往前走一腳踩塌那薄板,人呼啦掉下去,隻露出上半截身子,還堅持說台詞:我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