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熱河城內安家時,西大街(通往避暑山莊最後一段禦道)上的二道牌樓早已蕩然無存,由此往東紅廟山上的紅廟,也隻剩下斷壁殘牆。不過,人們還是繼續叫著那些老名字,叫得很親切。我還看到,盡管那時文革剛剛過去不久,牆上,大煙囪上,乃至各家窗戶玻璃上還清晰地留存著大小標語,可我嶽母家的高台階大院內,卻迫不及待地變得言者無罪敢開門講話了。
需要解釋的是,這個擁有上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的四合院,本來都是我嶽母家的私產。我愛人很小時,她父親就病故了。我嶽母帶幾個孩子住上房兩間半,將其餘房子出租,以補助生活(那時房租很便宜,又因為此院地勢高,使水不方便,於是房租更便宜)。1956年私房改造,考慮到她家實際情況,房產局將每月房租的百分之四十(最高比例)給她,一直給到文革。這期間住戶幾經變化,到我走進這個院時,上房的另兩間半住旲大兵和於姍兩口子,內廂房位推頭的石師傅,院裏老少都稱老石,東廂房住一家姓王的。千萬莫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那時的房間數量。紅廟山上的老房子麵積都很小,半屋子炕,地下放口板櫃,走道兒就剩下一窄條(皆因房子建在山上,基礎麵積有限,又追求格局,隻能如此。當然,若一家住一個院,就很寬餘,可誰也難料日後住了數)。
我嶽母哲房產,運動中的境遇就不用說了。吳大兵雖是解放軍,徂屬於解放過來的,是原傅作義三十五軍的炊事班小兵,新保安戰鬥中光腚舉大勺被俘(一軍官搶其衣欲扮夥夫逃跑,他給軍官一大勺)。後去湖南湘西剿匪,因給被俘的匪首小老婆送飯時摸了人家的乳房,受了處分回到地方(才明白女匪也調戲不得)。文革中也不知怎麼把這事給抖出來,使他從大眾飯店的主任一下變成了燒火的,也不敢說啥了;他媳婦於姍是小學教員,不生育,身形好,家庭出身不好,文革前愛穿旗袍高跟鞋,又在學校,肯定得不著好;老石呢?這院裏本來他應該最平安無事。他家住熱河城外三十裏雙峰寺柳樹溝,娶妻孫桂芝,有三間瓦房一個院,三個閨女兩個兒,祖上八代籽貧,除了扛長活的還是扛長活的,土改前連長活都扛不上,討著吃了。老石從小進城學徒,跟師傅撥動喚頭(理發喚客的工具),走街串巷,備受艱辛。公私合營進馬市街向陽理發館,六一年把孫桂芝又送回柳樹溝〈在城裏過不下去);六五年當理發館組長;六九年在飲食服務公司群眾大會上領喊,喊差了,喊出劉少奇萬歲,被當場揪出,定現行反革命,被打掉八個牙,打斷三根肋骨;七二年解放,佴不能理發(無權擺弄工農兵的腦袋),每月一半時間去監獄和火葬場給犯人死人推頭,另一半時間在館裏打雜。住東廂房的王家情況複雜得一句兩句說不清,王家上輩據說又有革命烈上又有惡簕地主,有在北京當大官的,還有在台灣搞特務工作的。文革中他家是一陣歡喜一陣愁,冷熱交替,苦樂難分,弄得大人小孩都有點精神不大正常。他家的事我無法在本文裏涉及,容日後單寫一回。
我是天津人,臘月回家結婚,正月初五回來暫住嶽母家。此時老石家裏最熱鬧,原因是孫桂芝和孩子都從鄉下來這裏過年。按說老石應該回鄉下過年,但早年是老石工作積極,假日主動值班。落難時則不許他回老家。這會兒沒事了,老石又懶得回家(其中奧秘後來我們才清楚)。孫桂芝很想得開,既然男人願意在城裏過年,索性臘月殺了豬以後,就把做好的黏豆包、煎餅、血腸子,還有豬頭、豬下水、半扇豬肉,以及孩子大人的新衣服,用獨輪小車推著,娘幾個進城過年。老石一個人孤獨了一年,這會兒享受天倫之樂,晚上喝點小酒,臉上發光,坐在熱炕頭上,抽一氣葉子煙,就哼鄉間小調,逗他不到十歲的小兒子。
鋦盆鋦碗兒鋦大缸,小盆小碗兒不漏湯。棒子餑餑熬小魚兒,怎麼吃來怎麼香。你一盆,我一碗兒,不給小小兒留一點兒。小小兒回家就生氣,拿著笤帚就掃地兒,―掃掃到酸棗地,棗刺兒紮了小小兒手,看你生氣不生氣……接著就是他和兒子的笑聲,還有閨女飲骨頭玩的嘩啦聲,孫桂芝則在外屋刷鍋洗碗溫水,要讓一家老小洗個腳再進被窩。
這個四合院不大,門窗亦不嚴,誰家的聲動大一點,旁人都聽得見。老吳平時在院裏最能咋呼,@人說話眯著眼,不抬眼皮,從不眼瞅誰。包括他倒黴的時候,也沒把這毛病改了(後來他自己說是打仗時練的,眼睛睜大進土不說,滿天滿地都是槍子,你看了非嚇趴下不可)。但老吳咋呼得有根,這院裏頂數他家的日子好。他們兩口子掙錢,沒有孩子,一月一百多塊,在紅廟山上找不著第二家了。老吳雖然重新又當飯店頭頭,但他從不在單位吃—口飯(那時幹部都很嚴格要求自己),他在家自己動手炒菜蒸饅頭窩頭,不讓於姍動於。老吳炒菜放油多,蔥花薑絲蒜瓣兒往熱油裏一放,磁啦一聲,香味兒恨不得竄出二裏地,常把後山一個傻小子引來,扒著大院門框聞味兒。但老吳獨性,心硬,跟鄰居不合黏。我嶽母說,院裏原先隻有他家有台收音機,夏天於姍聽評劇《劉巧兒》,院裏院外的婦女都支楞起耳朵。要知道熱河城老百姓最愛這劇種,一晃有十來年沒聽著了。劉巧兒正喝到勞模會:見到人一個,他的名字叫趙振華,老吳回來,瞥一眼墒根樹下的婦女,進屋嘎叭把收音機就關了,把好幾個婦女氣得直打嗝兒,暗罵這個老絕戶頭。當然,於姍對此也不滿意,但她不敢惹老吳,老吳在外麵又喝多了(不是在大眾飯店、於姍挑不了水,可她愛幹淨,兩天洗一回頭,三天洗一回衣服。老吳從山下挑水上來,上台階時還挺有勁。進院就顛小碎步,一副吃力的樣子,非讓於柵看得過意不去才肯罷休。問題就出在年後的那天晚上。老吳和於姍坐在屋裏聽收音機,裏麵播相聲。是侯寶林郭啟如說的什麼段子。收眘機有毛病,聲音很小。於是,老石家的聲音就顯得大了。聲音這東西很怪,你若不留神,它在耳邊響,你不覺聲大(如往火車上擠時,根本聽不見站裏的其他聲音),可你煩它時,它卻愈發變得聲大吵人。老旲就下炕,順手還從炕笤帶上拽根兒細腖,邊剔著牙邊往外走。院裏風挺大,刮得破爛東西嘩啦響。於姍說大冷天你出去灌風幹啥。老吳說我倒要看看老石他們咋個抽風。於姍嚇得趕緊攔他,說大過年的,你就別抽風啦,人家笑礙你啥事。老吳說你放心我不抽風,我隻是覺著悶,想過去串個門。於姍立即啞口無言。的確,他們家的日子平時歡樂,一到逢年過節就顯出冷清寂寞,不像孩子多的人家,七嘴八舌—通嚷嚷,就把氣築哄得要拱房頂了。
說公道話,那天晚上老吳雖然有氣,但並不完全是為了幹架才去老石家。問題也出在老石身上多—半。平時老石很有些怵老吳,論身份人家是主任,自己是組長,論挨整老吳比自己多—年,論工資老旲多二十來塊,論媳婦於姍比孫桂芝皮膚白嫩得多,認個頭自己才到老吳肩膀頭。最重要的就是老吳在家裏喝酒愛找個伴兒,趕上了就叫老石。老石白吃白喝,又還不了情(工資月月給家甩),所以,喝酒時就得恭維老吳,喝完了也像矮三分似的。但過年這些天,老石感覺甚好,土要好在自己這人丁興旺,想吃飯有媳婦做,想吃水,幾個孩子一小會兒就抬一桶來。再看老吳於姍,你說一句,那個答不上半句,不如鄉下飼養室吃草的牲口熱鬧。孫—芝又是極好強的人,嘴上手上都要在這些鄰居麵前顯顯,屋裏外頭掃了又掃,玻璃擦了又擦,孩子的外衣抻了又抻(衣服小了,露棉襖邊兒),意思是別看我在鄉下,我們一點兒也不比你們城裏差。這麼一弄鼓,老石也有些飄飄然,在院裏跟鄰居點頭時,下巴使勁往上翹,臉就朝著藍藍的天。天雖然冷,但很喑朗,熱河城那時汙染不嚴重,尤其紅廟山後就是避暑山莊大片的林區,每天每時向外散發著清新,山莊的牆塌出許多豁口,人和風都很輕易地出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