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熱河詩夢(1 / 3)

熱河城內有個詩詞楹聯協會。協會的活動開展得有聲有色。其中原因之一,是會員中有一位叫劉山的,他開飯店,很有錢,也有地方。大家想聚了,就去他那兒,有吃有喝有筆畢,寫好了掛一牆,然後就輪著吟誦自己的新作。

劉山年輕時在溁河鎮的工廠裏—當管工。灤河鎮原名喀喇和屯,距熱河城三十裏。退回三百多年,這裏山林秀麗,灤(河)水清清,是避暑佳地。順治朝的攝政王多爾袞在此建行宮,說起來,熱河城內的避署山莊還是在此後建的。劉山屬羊,四三年舊曆三月十六生人,排行老三,家裏孩子多,起名就叫三,念書時老師給他改名叫劉山〈劉山非常感謝這位老師,羊上山,餓不死,也吃不太飽)。按老話講,三月羊,跑斷腸,劉山的命真是不咋好。小時候他家窮,爹在灤河街上攀鞋,掌一天掙不來二斤高粱米。娘隻好餷粥多擱水,稀裏咣湯。劉山把肚子喝得溜圓,到行宮遺址挖野菜或打仗玩,一會兒嘩嘩一泡尿,把躺在地上的殘碑麵都刺個溜光,露出上麵的字。旁的孩子不當回事,他卻喜歡,小手在石道道(字跡〗裏劃來劃去。等到上學認了幾個字,還從老師那聽說最偉大的是詩人,他就站在溧河鎮邊上說:我長大了,要當詩人。

小夥伴一齊動手把他推河(他會水)。他狗刨著爬上岸,渾身精濕,也不惱,自言自語道:肴來我這個詩(濕)人,是當定了。

可惜上完小學,他爹沒廣。五七年大煉鋼鐵,灤河鎮處處是高爐,遍地起狼煙。上級還不滿意,要求十萬大軍齊上陣(全鎮人口總共六萬七),把整個西溝變成天然煉鐵爐。說來很難令人相信,就是將一條十餘裏的深溝裏填滿幹柴,幹柴上放煤,煤上放鐵鍋鐵勺鐵車箍鐵鎖等一切鐵東西〈架不住多呀),還有些鐵礦石,然後一把火燒著,半個月大煙大火把灤河鎮差點烤糊了。劉山他爹帶著縫鞋的家什也被攆到西溝,抽空給幹活的人舉鞋。一位副鎮長說鐵料不夠,把劉山爹的釘拐、鐵錘、桔子瓣鐵攀,包括釘子都給扔溝裏去了。劉山爹偷偷去撿,不小心滑下去,給燒死了。當地報紙還做了報道,題目是革命鞋匠為大煉鋼鐵英勇獻身。

獻身就獻身了,沒有撫恤金也沒有救濟款(主要原因在於劉山的父親屬街道掌鞋合作社,性質是集體。此時這個集體尚未真正摘集體核算,係五六年合苕時鎮裏為完成任務臨時湊到一塊的,還是各人縫各人的。因劉山爹的死,這個假合營還露餡,鎮裏還挨了批評)。但鎮長還是考慮到死人與扔掌鞋的家什冇關,說到底還是要關懷一下遇難家屬,就把劉山和他兩個哥哥都安排了工作。大哥賣肉,二哥賣菜,劉山去當管工,說他腦子快能繞彎,幹管工合適。

劉山就是想念書,也念不成了。在廠裏整天扛管子套扣,人小幹肴費勁,可一出黑板報,就顯著他了。大板凳上摞小板凳,他站上去又寫又畫,還自己編詩,無非是大躍進三麵紅旗怎麼怎麼衝雲天。說是詩,實際是順門溜。清明節給爹上墳,荒山曠野裏,看看山上的林子也沒了,灤河水也讓廢鐵渣子給堵了,行宮遺址整個給刨了取土燒磚,西溝從溝口到溝腦仍舊黑乎乎一片,他在紙錢上就寫:

去年西溝冒黑煙,我爹駕煙上了天。掌鞋社是假集體,白死沒得一分錢。多虧政府和鎮長,賣肉賣菜進工廠。今日上墳告訴爹,死了省心把福享。

在墳前寫這首打油詩時,劉山年方十五。古來神童六七歲就能做詩,少年才子更是屢見不鮮。但話說回來,灤河鎮地處塞北,古來乃遊牧之地,蕩蕩氏風,呦呦鹿鳴,鐵蹄陣陣,荒草茫茫。不是誰有意貶低這地方,這兒不是產生多少文化的地方。劉山4五歲能合轍押韻(基本上)把詞排到一起,正經了不起。如果那時有人指導培養一下,說不定就是繼郭小川(邦亦熱河人氏)之後的又一個當代著名詩人。

可惜(回首往事,可惜太多)不僅沒得到名師指導,這首詩還讓管工隊的副隊長李大學給發現了。為此,還有必要簡單介紹兩句李大學。李原來是廠業校教員,初中畢業,愛好文學,愛寫詩。他一到人多的場合就控製不住,總要顯自己才華如何橫溢。反右前幾個月,有一老工人結婚(解放前經濟貧困,解放後長相困難,一時沒找著\李大學喝喜酒時喝多了,正趕上外麵飆小雪,李大學就說咱們作詩,還非得讓劉山先作(想難難劉山),劉山想想說了四句:天上下雪如飄蕊,落到地上變成水,下雪變水多費事,不如直接就下水。

要說這詩作得不咋樣,但一個小徒工能當場作出來,眾人直給鼓掌。李大學當然不服氣,一扭頭看見新娘抓了一塊薄餅吃(餓得受不了啦),他借著灑勁說道:新娘吃餅薄如紙,吃到肚裏變成屎。說完李大學還挺洋洋得意,新娘氣得把餅扔在桌上。這事就傳出去,反右派廠裏有一個內部掌握的名額(不戴帽的右派),尋來找去,李大學最合適,罪證有二,一是侮辱老工人家屬,二是貿充大學畢業〖綽號由此而來)。由於與戴帽右派還差個檔次,廠裏派人跟他談話後,就不讓他教書了,到管工隊當個副隊長(政策執行得比較好、按說李大學應該知足,大部分右派都開除了公職,你老實眯著吧。他不,他要戴罪立功,想在劉山身上撈著點啥,也想證明自己是管工隊的第―號詩人。

上了墳,劉山本該把紙錢燒了。偏偏不遠有家上墳的燎了荒,火苗子呼呼著起來。劉山上去幫著滅火,自己的紙錢刮路邊上去了。又偏偏讓李大學給撿著了(無巧不成書),一看字,認得,劉山寫的。李大學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連夜寫詩一首,轉天一清早,連劉山的詩一起貼在黑板報上,李大學的詩是這樣寫的:

墳頭刮來一詩單,哭遒他爹冒了煙。不讚鋼鐵升大帳,卻怨不給一分錢。三皇開天又劈地,勞動人民有力氣。小小兒郎怏交待,享福思想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