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廿日,購入浦東土地壹佰柒拾捌畝,工廠開建。”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十二日,我與某君甲商討聘工事宜,所需紡織工可從原工廠調入,槍械廠招工則需謹慎,宜商討後再定奪。”
“民國二十六年五月廿三日,入賬大洋叁萬圓整,製藥機械由共方負責運送入城。”
宋冉華認出來這本子是潘啟良親手所寫。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楷體,整整齊齊記錄著他秘密開辦軍需工廠的事宜。宋冉華一條條看下去,發現本子並沒有寫完,本子的中斷處夾了一張信紙,也是潘啟良親筆所寫:
“冉華,你能進到此處,說明我已身處麻煩之中。兩年前你二叔與我有交易,我開辦工廠為前線提供軍需品。我所獲通商通行證經由杭州,你們在杭州的情報網被破,我亦已落入日本人監視之中。日前山口和治邀我赴宴,應暗有伏兵,為確保最後一批藥物運送出城,我勢必要走這一趟。你既已看到我留的信,則我已被日本人秘密扣押。潘家人我已全數安頓好,公司也已轉出上海。這裏是工廠的地契和公司的全部賬目合同及股票,全數交給你處置。潘啟良。”
宋冉華把潘啟良留給她的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順手打開保險箱裏的另外一個木盒子,裏麵整齊碼放著啟良公司的合同和股票。一時間,複雜的情緒湧上宋冉華的心頭。二叔與啟良早就暗地裏有合作,啟良和日本人交好,他要到哪裏做生意一向是一路暢通的,他竟利用這一點,一直往南方戰場和江防沿線運送軍需物資。
——枉稱朋友三年,自己原來並沒有真的看清過啟良,啟良在想什麼,在做什麼她一概不知。上海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上海的魑魅魍魎刀光劍影,啟良一個人承擔了多少,她全然不知道。她還數次勸誡啟良離日本人遠些,她還曾經指責啟良與山口合作,其實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啟良心裏一直清楚得很,鬧不清楚的,是自己。
宋冉華恍惚想起一年多以前,潘啟良被推舉為上海共榮商會的副會長。他作為親日商人歸順合作的典範,表麵上風光無限,暗地裏卻被多少人咬牙切齒地罵。有一回潘啟良與她在街市上閑逛,為他遠在北平的朋友挑選生日禮物,有激憤的學生迎麵看見潘啟良,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咬牙切齒地暗罵“漢奸黑商”。那時站在一邊的宋冉華想截住那學生理論,卻被潘啟良拉住,鎮定自若拿起一枚七彩琉璃珠的簪子別在發間,還對宋冉華眨眨眼,笑著問他,好看不好看?
他是戲台上風流俏麗的潘啟良,也是商場上長袖善舞的潘啟良,被天下人誤會可以一笑而過,被師父逐出門牆亦可以淡然處之,纖挑的肩上生扛的是潘家的命運,白淨的手掌翻覆的是槍林彈雨裏的生死。
那時的啟良是用怎樣的心情來麵對這許多責難,宋冉華想象不出。而這一回啟良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赴那鴻門宴,宋冉華同樣想象不出。昨天對山口和治的刺殺也被啟良拿來作為吸引日本人注意力的幌子,來換取最後一批物資成功運出上海。在啟良設計的這個局裏,宋冉華是棋子,毒梟和野狼是棋子,啟良甚至把自己也當作一枚棋子,來換取一場危局的勝利。
精心策劃,步步為營,一盤棋下得風生水起,最後卻把滿盤殘局推給了宋冉華。
潘啟良!宋冉華咬著牙暗罵,你真夠朋友,和二叔合作不告訴我,建工廠不告訴我,到了這時候想起我了,真是我的好朋友!
宋冉華抱著兩個盒子跨出那道小門,老陸被宋冉華滿身的灰塵嗆得咳嗽起來,他渾濁的老眼盯著宋冉華,斷斷續續說道:“咳咳,宋小姐,潘家人該走的都走了,咳咳……潘家下麵那幫小子,沒一個安著好心,少當家隻能靠您了……”
宋冉華忙伸出一隻手扶住了老管家,心裏沉重得有些發酸:“我知道。”
老陸顫顫巍巍地抓住宋冉華的手:“宋小姐,您莫嫌我多嘴,少當家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您了啊!”
宋冉華怔了一怔,點點頭,一股熱流哽在眼眶裏,不知道說什麼好。
抱著從潘啟良家取出來的盒子,宋冉華一步比一步走得沉重,懷裏的盒子被捂熱了,硬硬的硌著手。盒子是陰沉木的,染了檀香,細細的木紋行雲流水,盒麵上什麼都沒有,盒子裏的東西卻是潘啟良全部的身家。
潘啟良的意思很明顯,早知有此一劫,索性一閉眼把身家性命交給宋冉華,救與不救、怎麼救、救成與否,全在宋冉華,要是宋冉華把他的股票全部卷走、工廠全部賣掉,他也隻能認了。但宋冉華沒有想那麼多,她腦子裏滿滿當當隻有救人二字。
救他,於情於理,於國於義,她都要拚盡全力。宋冉華盡量不去想啟良正在日本人手裏受什麼折騰,開始盤算著啟良把這兩個盒子留給他的用意。這兩個盒子總不至於是啟良留給自己的遺產,有了公司的合同和賬目就可以掌握工廠,可是工廠和股票除了能拿來賣錢還能幹什麼呢?她又能為啟良做什麼呢?
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弄堂口,巷口的樹葉子已經差不多掉光了,風一吹,幾片葉子劃過宋冉華的臉頰,有些微的刺痛。弄堂裏還是非常昏暗,宋冉華抱著盒子慢慢走進去,走到弄堂最深處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