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維唏
回母校看看去。多年來我總是這樣想。特別是步入中年以後,經曆了一番人生的坎坷浮沉,對母校的憶念,與日俱增,這種念頭,也更日甚一日了。
然而一天,我站在母校的大門口時,木然呆住了。因為它完全不是舊目的破敗模樣,今昔90-90相比,麵目全非:兩扇新油漆的墨綠色的大門,光彩奪目;門柱是水泥磨砂的,光潔、挺拔、莊重;一旁小巧的邊門,則油成可人的深灰色,……久別重逢的第一印象,竟是那樣新鮮。可巧那天是星期日,學校放假,門兒緊閉著,校門前一片靜悄悄的。如此我更有了遐思默想的空間。我像個多年未歸的不孝的遊子,一朝站立母親的跟前,一時無所措手足,一任感情的潮水,在胸中洶湧澎湃。
我掏出手帕,按按濕潤的眼角,不顧守門人產生什麼誤會,把微胖的身體靠上前,從門縫裏望進去。操場比以前更大了,四百米的跑道,中間是一個寬闊的足球場。對過那一排排的平房教室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六層的教學大樓,巍峨聳立著。兩旁是兩座三層的樓房,我想,那該是教員備課室、圖書館和食堂了。
啊,這就是三十多年前給我以啟蒙教育的地方?我的足下,就是我當年因貪玩遲到,斜背著一個沉重的書包,拖著一個瘦長的影子,急匆匆跑向教室的那塊土地?
我看看門柱上掛的校牌,依然是“三和街小學”幾個大字。哦,母校!半個多世紀以來,你以你陳舊的校舍,勤苦、稱職的教師,哺育出一批批畢業的學童,走向社會各個角落,如今,又以全新的麵貌,培育著新人,默默迎接著瞻仰你容顏的天涯歸客!
侄兒要抬手敲門,我擺擺手:不用了,叫開也無用,三十幾年了,不會有人知道當年的情況。何況,我來此的目的,並不是要尋訪舊友,我是想以昔日的故事,激勵我今日的誌趣,喚起我更加勇猛進取的信念,而當年那位令我終生難忘的老師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卻是牢牢銘記在我心坎上。
他,二十二三歲年紀,白淨臉皮,中等個頭,課下很少說話,看似鬱鬱寡歡,實際暗藏著一個深沉的憂國憂民的情懷。他講國語課,每逢講到祖國的版圖,像一枚秋海棠葉,但被毛毛蟲蠶食,便義憤填膺,一講到曆代聖君賢相,把我們的國家治理得繁榮強盛的時候,便不禁眉飛色舞。他還自作主張,悄悄增加了一些課本裏沒有的文章。他講都德的《最後一課》,娓娓動聽,每一句話都打動著同學們的心靈,滋潤著大家的心田。特別是他強調的那句話:“當一個民族淪為奴隸的時候,隻要它好好保住它的語言,就好比掌握了牢房的鑰匙。”發人深思,啟迪著我愚頑的神智。
當時我隻十一二歲,全家流落在這個省城靠教書維持生活。日月的艱辛,父兄的歎息,促使我思考人生,審度時勢。民族意識,國家觀念,漸漸在我心底升起。夜間,我常常一覺醒來,在黑暗和恐懼中,苦苦思索著生活的出路和前景。疲乏了,我睜開睡意蒙矓的眼看看,周圍一片漆黑——燈開不亮,燈火管製了。腹內饑腸轆轆,昨夜吃下去的麩麵粥,已變成了尿,憋得我小肚子脹鼓鼓的,可我不敢下床去小解。啊,我渾身打顫,真像被圈在一個漆黑的大鐵籠子裏。對,就是那種關押囚犯的牢房。我直覺得頭皮發麻,趕緊往被窩裏縮進去,蒙住頭,可真該死,孩提時代我蓋的一條被子,太短了,蓋住頭,腳下又透風、冰涼了。於是,我蜷縮成一團。啊,難道我們從此就亡國了嗎?九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四萬萬同胞,曆史上何曾受過這種屈辱?不,不可能!但是,漫漫長夜,何時才天明?怎樣打破這牢籠?一個天使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隻要好好保住它的語言,就好比掌握了牢房的鑰匙。”
啊,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學習、認字、造句、作文。竟有這樣巨大的威力和意義。我的靈魂被震撼了。捫心自問:自己對這能打開牢房的鑰匙,態度怎麼樣呢?彈玻璃球、上山摘酸棗吃,曠課、遲到。這麼想下去,我的心裏隱隱不安起來,深感愧對老師的苦口婆心。從此,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變得老成持重了,變得知道用功了。鑰匙,鑰匙!每逢上課,我都咬著嘴唇,微皺著眉頭,苦苦地去捕捉劉老師講的每一句話、每一詞的含義……
再加上他常常悄悄同我們講中國軍隊如何在敵後打擊日寇,我們看看他眼鏡後麵那嚴厲的眼神,也不覺厭惡,反覺得那裏麵充滿著熱切地期待,而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布大褂,也不寒酸了。我們認定,他是老師,也是同牢房的難友、可尊敬的長者。
漸漸地,有些大些的同學,也不再議論他是患了失戀的憂鬱症了。在街上、校園裏,老遠看到他就站住,待他走近,便恭敬地問候:“劉老師好!”背後則親切稱他是“咱們的哈邁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