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移星換鬥(2 / 3)

二人入了莊園,抄斜路望後山走去,轉過數道回廊,前方倏爾現出一片竹林。韓凝紫似嫌梁蕭步子太慢,轉身將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盤,梁蕭隻覺綠篁因風,龍吟細細,劍葉蔽空,四下裏漫著如水涼意,如此走了二十餘步,忽見竹間佇著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張口蹙額。他頗感眼熟,轉念間悟到,這尊石像自己曾在“兩儀幻塵陣”裏見過,乃是“將相境”中的“吳起吮瘡”。驚疑之間,再走十來步,又見一尊石像,拈須負手,卻是“聖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卻見一尊“劍及履及”,石像倒持寶劍,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莊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來步,就見一尊石像,梁蕭越瞧越驚,細察之餘,發覺這些石像雖與天機宮石像形似,細微處卻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倉促瞧過一遍天機石像,再憑著模糊記憶雕刻出來,而且方位雜亂,不合“兩儀幻塵陣”的陣勢。

梁蕭一路瞧去,漸漸發覺,這石像依南鬥之位結成十字,將竹林分成四片,東為少陰、南為少陽,西為太陰、北為太陽,卻是一座“南鬥四象陣”,雖不及天機石陣,卻也不弱。梁蕭暗自留心,一麵行走,一麵默記竹陣方位。

行了約摸二裏許,到了竹林盡頭,隻見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門緊閉,形若滿月。門楣上刻有“天圓地方”四字,娟秀嫵媚,似是出於女子手筆,門邊雙龍蟠著一個鐵八卦,竟也是一隻八卦鎖。

韓凝紫轉動八卦鎖,隻聽嘎嘎數響,石門應聲而開。門中室方如鬥,四壁擺滿圖書,倚牆處有張石床,床邊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盤。梁蕭瞧得一驚,敢情沙盤上畫滿勾股方圓、商方實法,均是算題符號。

韓凝紫攜梁蕭入門,反手掩上石門,一片清光直瀉下來,室內情形曆曆在目。梁蕭抬眼望去,隻見洞頂呈穹廬之形,光潔如鏡,上麵嵌滿明珠,大如鴿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頂的岩壁上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輝映壁,照得滿室通明。

韓凝紫石床上盤膝坐定,懶懶地道:“小子,大夥兒同路一程,也算有緣,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韓,名凝紫,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經過五龍嶺一事,心灰意冷,傲氣大消,也不違拗,隨口說了姓名。韓凝紫點頭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會算題麼?”梁蕭道:“略略解得一些。”韓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著沙盤上的算題,道,“你解得出來麼?”

梁蕭斜眼瞧去,隻見沙盤上寫道:“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幹地,甲乙二人立於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下有勾股圖形。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這題,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來,哼哼,那也不消說了。”口氣中滿是得意之情,梁蕭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圓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當下隨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為實。以勾股之和為法,前後相除,商為二百四十。城徑便是二百四十步。”

這道算題韓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門徑,哪知梁蕭頃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韓凝紫盯著算式,臉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皺眉道:“怎會這樣容易?”梁蕭道:“此乃考圓之術(按: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幾何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難以入門,倘若知道方式,卻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圓,另有八題,分別為:勾股容圓,勾上容圓、股上容圓、勾股上容圓、勾外容圓、股外容圓,弦外容圓、勾外容半圓、股外容半圓,統稱為‘洞淵九容’。”他揮灑自如,寫出九容方式。韓凝紫瞧著他專注神色,心頭沒來由一痛,暗暗尋思:“這少年算題的模樣,與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蕭寫完方式,抬頭瞧去,忽見韓凝紫脈脈注視自己,如癡如狂,不由心兒一跳,奇道:“有疑難麼?”韓凝紫嬌軀一顫,遲疑半晌,緩緩道:“你……當真不是天機宮的人麼?”梁蕭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韓凝紫雙手擺弄算籌,怔怔坐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才依著梁蕭的法子,在沙盤上演算;但隻算了兩行,忽地淚湧雙目,一點點滴在沙盤之上。

梁蕭皺眉道:“算不出來,也用不著哭吧!”韓凝紫猝然驚悟,不由得惱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蕭打去,但掌到半途,淚眼模糊間,影影綽綽卻見到一個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顫,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蕭見她舉止奇怪,正覺訝異,忽見韓凝紫淚水過處,露出兩道雪白透紅的肌膚,心中暗暗吃驚。韓凝紫見他神色有異,恍然覺出因由,取了手絹在臉上一抹,露出本來麵目,隻見兩腮蘊紅,宛如秋桃,雙眉彎彎,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餘,又透著幾分寒意。

梁蕭不料她黃臉之下,竟是如此絕色,較之柳鶯鶯,風華韻致,猶有勝之。韓凝紫發了一會兒怔,默不作聲,又給出一道“招差題”,立天元求兵員錢糧之數。梁蕭原本意氣消沉,但不知為何,一涉算術,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飛箭,韓凝紫題說一半,他已給出結果。韓凝紫更驚,再給一道“和合分差題”,仍說題頭,梁蕭又已報出結果,韓凝紫驚怒交迸:“我本當天機宮為天下算學之宗,未料天機宮之外,竟還有如此奇才?”當下反複套問梁蕭師承。梁蕭隻不作聲,唯見韓凝紫寫出算題,方才開口解答。

兩人算到暮色將至,梁蕭逢題便解,百問不窮。韓凝紫漸至於無題可難,自尊大受挫折,終於忍不住掀翻沙盤,怒衝衝推門而出,自外將門鎖牢。

梁蕭無處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發呆。洞頂明珠本身並無光亮,實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無光可借,石室內頓時漆黑一團。梁蕭隻覺身下青石冰冷,一時間,傷心、寂寞潮水般湧上心頭,恍惚一陣,沉沉睡去。

次日,梁蕭醒得極早,大約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掙起身來,卻覺嗓子一陣幹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習練內功以來,此等情形從未之有,尋思如此瞧來,自己不僅變成一個尋常之人,或許更如阿淩所言,比之常人,猶有不如了。

梁蕭心中淒涼,默運心法,但覺一絲暖流從無而有,慢慢從丹田生出,在經脈中緩緩遊走。他心中一喜,催動內力,過得良久,那絲真氣依舊沉滯纖弱如故,毫無長進。梁蕭暗忖這般從頭練起,要練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光陰。霎時間泄氣已極,撤去心法,躺回床上發呆。

心灰意冷中,忽聽洞外傳來拍門聲,繼而便聽石門下方嘎吱一聲,開了扇小窗,塞進一個大木盤,盛著碗碟,隻聽阿冰說道:“窩囊廢,快些吃完,別要耽擱了。”梁蕭從前日午後便沒有進食,嗅得菜香,頓時腹中雷鳴,心道:“早晚是死,做個飽死鬼也是好的。”當即跳下床來,將木盤端回桌上,卻見一素三葷,雞魚俱全,還有一罐雞湯,燉得濃膩滾熱。梁蕭大快朵頤,將肚皮撐得脹飽,才將盤碗從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說幾句話,卻聽她腳步聲漸去漸遠,四周又複寂靜。

梁蕭吃飽喝足,欲要行功,卻又靜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圖書,便翻來解悶,卻見多為算經,大都看過。再翻看一陣,忽見不當眼處,竟有一本《霜潭劍譜》。隻因久無人看,蒙上厚厚灰塵。梁蕭翻開一瞧,隻見扉頁上題著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裏,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字跡嫵媚,落款“凝紫”。詩旁有一點點淡黃痕跡,恰似淚痕。

梁蕭再翻後頁,卻見一幅圖畫,乃是一男一女舉劍對舞,畫者筆力婉約有致,將二人相依相偎、眉眼傳情之態描繪入微,叫人隻是瞧著,也覺動情。梁蕭見那女子眉眼間與韓凝紫頗有幾分相似,不由忖道:“這莫不是韓凝紫的獨門絕學?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殺她個措手不及。”再翻數頁,卻是大大皺眉,“這些劍招舞得好看,打起架來卻不濟事,為何叫做‘霜潭劍法’,叫人費解。”再翻數十頁,忽見那書中男子長劍橫斜,刺向女子左脅,那女子劍勢圈轉,將男子長劍挑開。旁邊批了四個小字:“負心薄幸”。

這一招甚為精妙,梁蕭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卻見那女子長劍狠厲,刺入那男子心窩,鮮血四濺,頁眉上用朱砂寫了一個大大的“殺”字,左側也批了四個小字“撕心裂肺”。梁蕭胸口也似被那劍刺中,悶悶作痛,拈指又翻,卻見圖中女子右躍而起,避過男子長劍,又一劍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斷腸”。梁蕭接連翻下去,但見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縱下躍,劍尖始終不離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為:“鑽心蝕骨”、“心腸寸絕”,“心灰意懶”、“心喪如死”,前後七劍,便殺了圖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劍劍穿心的招術,為梁蕭生平僅見,他左右無事,便拿起算籌,學那女子縱躍刺擊。他內勁雖失,但悟性尚在,練了一個時辰,便大致學會,再練前麵的劍招,卻覺柔情款款,纏綿不盡,與穿心七式決不兼容,後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氣,與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蕭揮動算籌一刺再刺,每刺一劍,腦中便想象如此刺進蕭千絕和雲殊的心窩,斷送二人性命。

練了半晌工夫,梁蕭使得興發,長嘯縱身。誰想一個收勢不住,撞在牆壁之上,算籌哢嚓折斷。梁蕭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隻覺銳痛直鑽入腦,方才想起自己內力已失,劍法再強十倍,也是枉然,當下無心再練。

不一陣,阿冰將飯菜送來。梁蕭用罷飯菜,躺回床上,瞪著穹頂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啞然失笑,心道:“韓凝紫著實胡鬧。鄉間小兒也知道,牛郎織女二星隔了一條銀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來,屈指推演半晌,發覺雖然牛郎織女二星方位有誤,其它星辰卻無錯誤,算起來當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圖。

一涉算學,梁蕭精神又振,他覽遍古今曆法,諸天鬥數爛熟於胸,心忖道:“自古曆法無過於祖衝之的《大明曆》,我雖練不成絕世武功,但若能超邁先賢,創出壓倒《大明曆》的新曆法,卻也不失為平生快事。”他左右無事,便以七月七日為始,推演曆法為戲,由七七星圖推到七八星圖,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終,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周而複始,直至天色暗盡,方才罷休。

一連三日,韓凝紫始終未來,梁蕭專注於天文,倒也忘了煩惱。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頭睡倒。次日,尚在夢中,忽覺腰上疼痛,睜眼一瞧,隻見韓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著自己。她麵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仿佛數宿未眠一般,見他張眼,便喝道:“起來。”梁蕭見她神色不善,隻得揉眼爬起。

韓凝紫坐下來,從袖裏取出一個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擱在桌上,冷冷道:“給我打開試試!”梁蕭見是個半尺見方的鐵盒子,心念一動,道:“這是你偷來的純陽鐵盒?”韓凝紫柳眉一挑,不悅道:“什麼叫偷來的?這純陽鐵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過物歸原主。”

梁蕭想起楚仙流之言,說道:“這盒子明明歸楚家、雷家,你有什麼憑證說是你大雪山的?”韓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訴你也無妨,也好教你服氣。那雷、楚兩家的先祖與我大雪山祖師化陽真人原本師出同門,當年同奪鐵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師受傷,背信棄義,將他撇下,獨吞了鐵盒。這事我以前也不知,後來翻看我師門中的《梭羅指》秘籍時,無意中在封皮夾層瞧見化陽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尋訪雷、楚兩家後人,才知那二人隱姓埋名,各自創立天香山莊和雷公堡。哼,你說,我取回鐵盒,算不算物歸原主。”

梁蕭道:“你偷鐵盒也就罷了,幹什麼要嫁禍給……給柳鶯鶯?”韓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臉上一轉,梁蕭頓時麵頰發燙。韓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麼?誰叫那小妮子到處張狂,偷了東西還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順便借借她的名頭。”她見梁蕭神色黯然,心頭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家夥,你若能打開這盒子,我讓你去見柳鶯鶯好麼?”

梁蕭恍然大悟,敢情韓凝紫無法開盒,是以賺他一試,他雖不情願,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鐵盒,隻覺入手甚沉,盒麵則是凹凸不平,對著天光細看,但見盒麵布滿細縫,縱橫二十六道,將盒麵剖成七百二十九個細小方塊,每一方塊,都深深鐫有一個簪花小楷,遒麗工整。還有若幹細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礪打磨,但這鐵盒不知為何種精金所鍛,曆經斬磨,損傷極微。

隻聽韓凝紫道:“這鐵盒開揭之謎,當在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兩個開盒的法子。”梁蕭脫口問道:“什麼法子?”韓凝紫道:“其一,這些文字乃是一副璿璣圖,圖中詩句,便透露出開盒之法。”梁蕭奇道:“何為璿璣圖?”韓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璿璣圖》是北朝時的奇女子蘇蕙創出的一套回文詩。蘇蕙的丈夫竇滔本是朝中大將,隻因開罪皇帝,被發配到流沙之地。蘇蕙念夫心切,以五色絲線織成一張《璿璣圖》,寄給竇滔,這張圖縱橫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縱、橫、斜,交互、反、正、退字連讀均可成詩,寄托了蘇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喚入阿冰,取水侍硯,研好濃墨,而後揮毫在石桌上寫下許多文字,縱橫交錯,勢成方形。

韓凝紫斥退阿冰,指著一行文字道:“你瞧這句:‘仁智懷德聖虞唐,真誌篤終誓穹蒼,欽所感想妄淫荒,心憂增慕懷慘傷’,逆向讀來,便是‘傷慘懷慕增憂心,荒淫妄想感所欽,蒼穹誓終篤誌真,唐虞聖德懷情傷’,一般通順。其餘各句,莫不如此,堪稱宛轉反複,相生不窮。”梁蕭依她指點,一一瞧去,果然縱橫反複,皆成章句,不由讚道:“這蘇蕙果真了不起。”

韓凝紫冷笑道:“那還用說麼?自古以來,有膽有識、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呂雉、則天、易安、紅玉,哪個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用詭計壓著,隻怕還有更多。”梁蕭不通文史,無法接口,轉眼細察盒上文字,但覺前後脫落,全不成句,便道:“這鐵盒上的字與‘璿璣圖’不大相同。”韓凝紫奪過鐵盒,用力一擰,隻聽哢的一聲,三排方格轉了一周,直待四方對齊,又是一聲輕響,盒內似有機關嵌合。韓凝紫再用氣力,也難轉動。但經此一轉,盒麵文字卻已發生極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