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絕沒有想到,笑然竟提出要以如此狀況前去萬洲赴那場生死未卜的約戰,並且她也絕沒有想到淩莊主竟就這樣同意了——
“你有沒有殺人我不管,跟死了的楊葉是什麼交情我也管不著,隻不過這回七星會戰帖發過來,你既然想去我攔著也沒有意思。原本往後屎盆子挨多了自然也就慣了,可惜眼下你小子年輕氣盛,我多說什麼也是浪費。那好,去吧,一路且看你自己如何調度,霍老兒當真一巴掌斃了你,我頂多事後滅了七星會給你報個仇也就罷了,臨陣時哭爹叫娘,我們難聽話說在前頭:我是夠不著你的。”說到這裏淩天成坐在位上廣袖一揮,一絲冷笑斜飛於眼角眉梢——“好啦,拿定主意,就給我滾下山莊去吧。”
話音落罷,森羅殿中呼聲雷動,仿佛昨夜盛宴中的酒意還未散盡,兩下頓時有人爭喝道:“這趟義不容辭,在下陪少主去了!”“不錯,七星會忒猖狂了,老子早看不過眼!算我一個!”“敢來下戰,看咱們滅了姓霍的!”……隻聽得碧落瞠目結舌。
笑然嘻嘻一笑,立身堂下望父親深深一禮,隨即轉過身形,向著門外大步而去。他前腳踏出門檻,碧落站起身,卻聽到淩莊主的聲音在不遠的首座上極低沉地響了起來——他對身旁的宿塵說:“白狐兒,記得把這個混賬小子給我全須全尾地帶回來。我的兒子,可還輪不到別人來**……”
碧落跟著笑然身影走出了森羅寶殿,一點笑意在眼中暖暖地化開,成了潤澤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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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魍魎山莊時,送行隊伍之豪壯將碧落原先的擔心與不舍衝散大半。名為“往生台”的水島岸邊,她扯扯笑然衣裳,壓著驚愕悄聲問道:“小賊,不會這麼多人都一道去吧?”
笑然笑吟吟地抬眼看看,一徑山勢上鋪滿了人流,末端蠕蠕而動,竟還遠在奈何橋上晃蕩。他笑道:“我倒想啊,隻怕把莊子搬成空殼了老爹不肯。至於同去的,狐狸已然安排了,他們先一步走,路上分散左右隨著我們,你就不用管啦。”碧落點點頭,心想如此行動很好,既不招人耳目又還穩妥,果然是他們顧得周到。其實她卻不知,護駕眾人不肯近身隨行的緣由,倒沒別的,實在是不想做那不識實務的明火大燈籠而已。
辭別送行眾人踏上來時快船,長篙一送,六漿翻飛,碧落回頭望去,煙裏水裏,那一脈山巒的輪廓漸漸遠了,淡了。
“阿螺,舍不得?”
身邊小賊聲蘊笑意,碧落也不經心,出神地點了點頭。於是一隻手伸過來將她的握住,那小子琉璃一樣明朗的聲音嘩啦啦地跌入洞庭水波——“那好啊,這回事完,來年春天跟我一道回來,我們在院子前頭種上大片的葡萄藤,等到七夕一起看星星,如何?”
碧落心中歡喜甜蜜,一時也沒有想那許多,微笑點頭道“好呀,到時候叫上宿先生和紅蝶姐姐,我們一起來聽牛郎織女的悄悄話。對啦,小賊,他們情意這麼好,那麼這回一定能夠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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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靠了岸,第一個迎上來的竟然是雲霧。碧落歡呼一聲,自舟中一躍而下摟住愛馬的脖頸,雲霧噴鳴頓足,興奮異常。旁邊,土地廟的兩名手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笑然下船時,不知為何臉色竟是黑的,三名水手神情古怪,低頭忍笑。想是念著當日胡蘿卜的情分,雲霧見了他也十分歡快,湊上前來鼻唇相挨,笑然有氣無力地拍拍它耳根,隨即橫去一眼,喝道:“狐狸呢?”
土地廟門下二人愕然相顧,其中一個上前回答:“狐仙老爺先去部署路徑了,小人奉門主臨行號令在此守候,有消息要報與少莊主知道。”
笑然“嘿”地一笑,心想:土地公公雖讓阿螺勸我,卻早已料到我是非有這趟行程不可的。授意讓阿螺同行這件事情,我可真不知是該怪他還是該謝謝他……口中答道:“又是什麼事了,說來聽聽。”
那人鞠身道:“第一件,第一件是……第一件……”努了半天力,終於尷尬道:“第一件事,蕭女俠這匹馬兒在驛站寄養三天,統共踢傷了七個人,驚了四匹牲口,撞損馬廄三回……連吃喝帶毀壞,開銷共計七十五兩銀子。我們門主說這價錢離譜了,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二十來年從未見過,所以一定要稟報少主與蕭女俠兩位……那個,門主說,土地廟裏一班窮鬼,實在伺候不起這位老爺,還請少主打發。”
笑然聽罷縱聲大笑,向雲霧伸個拇指讚道:“厲害,正是這樣的馬兒才配得上你家主人!”碧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摟住雲霧的手臂也緩緩放了下來。雲霧自然不知道這人說些什麼,依舊在原地趾高氣揚的十分得意。笑然笑罷了,回首向舟上三名水手揚聲道:“你們回去開張條子跟我爹說,土地廟已然窮得快要改丐幫了,讓他撥個千八百兩的養養人氣。”那三人齊聲稱是。
土地廟兩名手下大喜,一禮下去,心道遍地的鄉紳土財都奉自家門主為凶神,年年月月“香火”不斷,哪裏會有缺錢一說?門主如此搞怪,難為少主卻也照單全收並不生氣……其實笑然心中是讚土地老兒一路護碧落來莊有功,加上一入一出這兩場安排極對他的心思,借口雲霧謝他一個也就是了。
第二件事情,紅蝶小姐親筆的一封長信已然上路,正向五色缸總寨而去,另一封碧落主筆紅蝶附言的短函亦望曲寧霓雲齋傳去。半月之內,兩處必有回複。
那人說完,碧落點了點頭,心想應承嫣如姐姐之事終於有了著落,並且結果並不算壞,但願五色缸諸位當家人心開通,能夠順利成就了他們這段姻緣才好。而笑然明顯事不關己,揮手道:“狐狸家事讓他自己去忙。還有沒有了?”
“第三件事,”手下說著自懷中取出薄薄的一本簿子,恭敬遞上:“這是門主清點出來的、一路走來意圖跟少主一行和蕭女俠為難的人物名冊。其中幫派、來曆大多清楚,有一兩支人馬辨不分明的,門主已然著人詳查。”
笑然接過來隨手一翻,過眼盡是些已然覆滅或者灰道白道上的門派名稱,他心中不耐煩,抬眼問道:“狐狸知道了嗎?”那人回答:“是,狐仙老爺手上另有一冊。”笑然於是笑吟吟地將簿子往回一丟,道:“那就是了,不必給我看。”說著忽然想起什麼,皺眉道:“那日膽敢在這裏傷了阿螺的那些人呢?是什麼道道?”
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低聲道:“門主原先推斷那是七星會暗中派來的人物,可是後來發覺不是。其中有個儒衣使扇的,居然是揚州‘秀筆散人’易裝而成,另有三人是無錫‘朱雀台’的門下,當中還有一人……少主,他臉帶了人皮麵具,麵具之下一片稀爛,顯是自己持刀損毀的新傷。我們門主的意思……”
笑然沉吟道:“你是說,他是那日被人參爺爺和鐵麵叔叔在臉上畫了記號的蒙麵人嗎?恩,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這批人屢有動作,而你們土地廟竟然沒他的頭緒。好吧,狐狸怎麼說?”
另一人答道:“狐仙老爺原話,若非各路雜兵小眾突然開竅、結起盟來要推了魍魎山莊,就是幕後有人大手操盤,不然這些不尷不尬的人物沒來由挨在一起整齊行事。我們門主也說,誰與咱們莊子過不去他們便出來參一腳,已然不是一綜兩綜了,偏能把幕後形跡隱匿得神鬼不覺,倒是值得跟他們玩兒這一場。那個……那個他說,就便最後得知幕後主使正是莊子裏的人物,他也並不奇怪。”
如此聳人聽聞的一句話,笑然隻點頭一笑,道:“說得不錯,想必那人物對土地公公的手段還是有幾分清楚的。說來說去,你們門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