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答道:“已經親自往萬州去了,門主留話說,這回楊堂主之事少主萬不可因為一時意氣而大意了,七星會不是輕舉妄動的幫派,如非精心布局便是手握要證,無論哪個咱們拿他都不好辦,少主一路緩行,務必要耐心等他消息才是。”
見人提起楊葉,笑然心頭一沉,興致便也減了大半。身旁碧落早已臉色雪白聽得戰戰兢兢,他望去一眼,微笑道:“這就怕了?雲霧就在旁邊,老話,你現在騎了它回家也還不遲。”碧落微微皺眉,道:“你這麼說,我什麼時候回去都也不遲。小賊,這事情原來複雜得很,你你,你又變得這麼沒用,我不跟著你怎麼放心?”
笑然忍住一笑,低聲道:“是啦,那麼我這一路可就要承你照顧了。嗯,狐狸一幹人等自然是吃白飯的,咱們不用管他。”說罷牽來土地廟早給預備好的駿馬,翻身騎上,待碧落上了雲霧,一聲輕斥,兩人並騎而行,望著西方一路荊棘烽火,縱身而去。
* * *
口耳相傳為什麼可以把一段故事保存下上千年之久,碧落此行終於算是領教了。
茶館酒肆,有人的地方就有關於魍魎山莊與七星會的傳言——魍魎少主如何如何飛揚跋扈,霍老爺子如何如何隱忍不發,天璣堂楊葉看不過眼去跳出來叫戰,一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的劇鬥之後大家兩敗俱傷,少主逃走堂主咽氣,此後霍老爺子拍了桌子要率領七大堂口攻打魍魎山莊……那樣的煞有介事頭頭是道,就連坐在桌邊共進茶飯的笑然與碧落都幾乎信以為真了。
另一個人口沫橫飛地說不對——“沒聽人說楊堂主是被人暗算的嗎?鬼莊的小子身邊大把人物跟著,楊堂主落了單,自然不是他們對手。不然憑著七星會天璣堂響當當的楊葉,又怎麼會拾掇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不下?”
話未說完,一道勁風貼耳掠過,空中黑影的速度幾乎不是人眼可以捕捉的了。碧落氣息一滯,心中隻道:這人死了。
然而“哢嚓”一聲悶響,眾人尚不知什麼狀況,桌上一麵瓷盤已然裂開兩半,盤中草魚汁水淋漓,盡都漏了下去。再矚目時,魚眼上居然插了根筷子,暗色竹筷穿過魚頭辟裂盤子三分剟入桌麵,尾端錚然顫動,兀自不絕。
那桌人一時傻了,大眼小眼瞪了片刻,忽然發聲喊,跳起身來就往門外逃去,桌子椅子帶倒了不少。幾個小二不知狀況,追了一回沒有追著,回來氣咻咻地收拾桌麵時,看見筷子也都呆了,伸手去拔,帶得桌腳直震,卻也牢牢的取不出來。
碧落正過首來,默默鬆了口氣,隻見笑然吃口菜肴皺眉而笑,低聲道:“狐狸。”碧落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宿先生他們一直離我們這麼近來著,可一路上就算著意觀察也沒見著他們的行跡,到底是走了哪條路徑,可真不知道了。
眼見笑然一語之後凝神不動,碧落擔心他著惱,輕輕扯扯他袖子:“小賊,別管他們啦,咱們吃了東西上路。”笑然回神一笑,搖頭道:“我是想啊,其實剛才那人說得不錯,憑楊大哥的功夫,我自認並不是對手,卻落給旁人一個口舌是我殺了他……我怎麼殺的?”說到這裏暗自沉吟:土地公公早就說了這裏頭少不了有人栽贓陷害,絕不是誤會這樣簡單,當時我又悲又憤沒有著意,一心隻想捉出真凶來給兄長報仇,如今想想,親手布局這人到底是哪塊材料?首先他能神鬼不覺地殺了七星會天璣堂主,其次又有本事栽贓到魍魎山莊少主人頭上、並讓裏裏外外的人物全都信了……這件事情怎麼聽著都不大真。難道——難道竟是楊大哥與我私自交往之事被姓霍的發覺了,他容不得這個、自滅門戶,而後又要借機挑起武林公益之名來聯絡各派,覆滅魍魎山莊的嗎?!
想到這裏,他眼中光芒雪亮,剛要說話,卻隻覺丹田處有如鋼刀攪動般驟然一痛,手中杯盞立時跌在了桌上。碧落吃了一驚,看他臉色蒼白冷汗滾落,立即醒悟到這小賊怕是又牽動了內力,趕忙轉到他身後推出一掌,依那日所見一般助他平順下氣息。碧落畢竟年紀尚輕,內功修為遠不如宿塵深厚,她運起周天將素手緩緩下移,直用了半盞茶的功夫,笑然才堪堪定下神來能夠長吐口氣——小酒館四周幾位魔君原本擔心得踱步跳腳,此刻見了這狀況放下心來,幾乎身形一閃,都隨風散了一般消失了蹤影。
眼見碧落滿目擔憂,笑然不願將事態的沉重也壓在她心上,隻說說笑笑間將話頭轉移開去。他心中暗想:憑著“清茗客”三字,阿螺此行該當無礙。若七星會真有煽動武林攻打魍魎山莊之心,那麼首要任務就是籠絡各大名門。昔日三絕之號如雷貫耳,他為收羅人心,也不敢輕易來動蕭門三子。嘿嘿,這裏麵的環節,土地公公在我之前,想必是早已拿捏清楚了。
既知碧落安全有保,笑然心裏踏實下來,索性拿起小閻王的性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全交代給周身護駕的那幾位仁兄去料理調度了。總之刀裏火裏也要去這一趟,那麼不如見了棺材再做文章——憑著魍魎山莊素日積威,真不怕他七星會能夠一口吃了自己。
他與碧落晝日行路夜晚歇宿,腳程行得不快,說是赴生死之約,然在笑然妙語如珠的帶動之下,隱隱卻也有些遊山玩水的意思。若非二人心中各有顧慮,那麼此行想必會更加美妙歡暢一些了。
入夜歇腳,二人屋子一壁之隔,碧落這邊有樊天羅刹兩位姐妹現身陪同,笑燃屋中卻往往一夜燈火。土地老兒訊息零零星星地傳來,據他所言,七星會將這門消息封得甚緊,楊葉如何斃命,莫說江湖中人唯有猜測,就連會中幫眾也多不知詳,是以至今也沒能探得一個確切。唯能知曉的是:被害當日,楊葉隻身赴往漢陽往南五百餘裏的六泉小鎮,便在那裏身首異處。而七星會所掌行蹤中,魍魎少主一行人馬當日歸莊,走的便正是那條路徑。
“何止一個七星會,土地老兒布置得到家,滿江湖都以為小少主一行是大搖大擺自那條道兒上過來的——老實話,當日若非跟著走了一趟,我也得信了。如今咱們抖落出來卻是行的水路,嘿嘿,七星會鼻子不得氣歪了?”
……老人參精這聲音說得大了些,碧落在隔壁聽得清楚,心中微微一動。隻聽屋中有人低聲道:“歪固然是歪了,到時候姓霍的來個抵死不認,咱們怕也正不了!這事兒除了當日同行的諸位心知肚明,講了出去,八成卻是站不住腳的。壞隻壞在土地老兒把逢兒掃得太嚴實啦,哪怕當初稍稍漏點風兒出去……”另一人粗聲打斷道:“你這是廢話,啊,當初漏點風,那還過得去七星會那條水道嗎?”
碧落聽到此處再也按耐不住,向樊羅姐妹打個招呼,披件衣裳便來到隔壁門前。伸手剛一敲門,隻聽屋裏“嗒嗒”幾聲輕響,瞬間便沒了聲息。她心中奇怪,等到笑然將門打開,再往裏看時,屋內空空如也,一時竟連半個人影也找不到了,惟有一扇窗子開開合合。
眼見碧落滿麵茫然,笑然笑道:“來得太好了,我正困得要死,你若再不把他們趕走我明天怕是要在馬背上睡著了。”說罷將肩上長衣一緊,果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碧落略有猶豫,終究還是道:“小賊,剛才你們說話我聽到啦,楊堂主被害的時候你們正在船上,是嗎?”
笑然點頭道:“話是不錯,不過沒人相信又有什麼用?”
碧落道:“小賊你忘了,有許多人都可以證明你們沒走那條路徑,這還不行嗎?”
笑然眼睫一垂,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