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注意到,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像往常下聖旨那麼公務化的。即使在那時候,日俄戰爭剛開始不久,她就預料到事態會擴大。她是非常精明的。如果她把剛才和慶親王說的話正式作為一道聖旨發下去,這聖旨很快就會在世界各地公開,這樣就將得罪俄羅斯或日本。從一開始她就清楚地看到中國的處境。她知道中國不可能得到誰的幫助,戰爭的結果也許會徹底把她毀了。
現在她讓慶親王和大臣們都退下。她也不與其餘的人說一句話,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開始往她私邸的方向走去。路邊深秋的花盡管都是她喜歡的花,她也顧不得欣賞了。她路過的時候太監們都對她叩頭,她也沒有注意。
她走路步子堅定得像個男人,使人感覺她是在想像自己正踩著敵人的身體過去。現在她立即意識到她肩上的擔子是何等沉重。
我懷疑,我們從奉天回來的時候,大家心理上都感到恐懼、不安,或許就是這件事的預兆吧。
回到住所後,她除了留一二名女侍官外,讓其餘的人都退下。光緒皇帝也被遣開了。雖然名義上他是皇帝,但遇到帝國有重大事件,太後從不考慮他。少皇後也被遣走了。宮女們一概都讓離開。
太後靜靜地坐著,眼睛一眨也不眨,什麼也不看,兩隻手靜靜地放在膝蓋上,臉上沒有表情。
但是她老了,看起來比昨天或前天都老了,至少相差十年左右。
一句話,此刻,誰也不敢說一句話。一位非常老的老婦人坐在黃色的裝飾華麗的寶座上--她的肩膀上壓著一個帝國的命運。她知道,她不怕,當然不是為自己害怕。她相信她的能力。她知道整個中國都在等候著朝廷的命令,而這個命令最終是要由她來發的。
時間過得很慢,她依舊坐著。
臨近傍晚的時候,慈禧召喚德齡到她那裏去,並且做了她以前隻做過一次的事情。她因為知道德齡受過西方教育而對她非常好奇。她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掌上撫摸著。
"它們真軟,惟有年輕人才有的手。"她輕輕地說,"一個人多麼希望有這樣一雙手啊。但是如果一個人要掌管四億人民的大事,那她就需要一雙由年齡和經驗鑄成的老練的手。"
"是的,太後老佛爺,"她說。由於肩上擔著重負而一下子變得這麼老,對於這樣一位女人,她再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青春,"她輕輕地說,"是老天爺賜予人們的最寶貴的禮物,不但年輕人要珍惜它,就是老了也要珍惜它。"
當然,在那時候,她不會希望再回到青春時代,因為帝國需要一雙有豐富經驗的手來掌舵,這個現實她了解得很清楚。或許,當她肩上擔著重負,而且日後還要傳給她的後代,她知道她的青春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退朝以後,她下了一道奇怪而毫無意義的命令。她命令把那枝單花獨開的玉蘭花從樹上砍下來,撕碎,找一個人們走不到的地方埋掉。這個地方她所喜愛的人的腳決不會觸到,這個地方太陽也照不到,雨水也不能使它複活後再來報複人們。
當知道凶兆已被鏟除,她又柔和地對德齡說:
"一個人需要有一段時間來忘掉肩上的重擔,否則她會被壓垮的。你曾告訴我你會背誦杜甫的八首優美的詩,你給我背誦一下吧。"
她想裝著笑一笑,但是看著慈禧的臉她笑不出來。她又命令吹簫和吹笛子的兩位樂師來伴奏。當她提高嗓門背誦的時候,她臉上的皺紋開始舒展了,臉紅潤了,眼睛也明亮了......寧靜,至少在那一刻回到了慈禧身上。
背誦結束了,柔和的管樂聲也消失了,兩位樂師叩過頭後退下。
夕陽照著宮殿,影子拉得長長的,當影子在夜幕中消失的時候,頤和園又被籠罩在一片寧靜和整肅的氣氛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