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攻下南唐以後,並沒有陶醉於勝利之中,偃兵息武,安享太平。因為在南方還有兩個割據政權:錢氏的吳越和陳洪進割據的漳州、泉州一帶,宋太祖的臥榻之德同樣容不得他們酣睡。於是,在曹彬凱旋回京的喜慶聲中,宋太祖一個新的想法已經形成。
吳越是唐鎮海、鎮東軍節度使吳越王錢鏐建立的,轄境13州,包括今浙江省和太湖東北部、東部和南部,首府杭州。
錢鏐的小名叫“婆留喜”,這名字有些來曆:錢鏐出生時其父錢寬方外出歸來,鄰人對他說,他家傳出兵馬之聲,錢寬以為不祥,進家後抱起嬰兒錢鏐就要往井裏扔,後經祖母苦苦挽留,小錢鏐才保全了性命,因“婆留”而“喜”。
錢鏐長成之初並未給錢家帶來多少歡喜。他不安心農作,隻知舞槍弄棒。24歲時錢鏐被招為鄉兵,後任偏將,開始了軍旅生涯。他參與過鎮壓黃巢義軍,被唐廷授鎮海軍節度使。他將鎮海軍使府設在老家杭州,率所部兵卒及征發來的役徒數十萬人大修杭州城,使杭州成為東南沿海的軍事重鎮。遂後,他假唐廷之名,擊殺了公然稱帝的董昌,遂盡有兩浙及蘇南13州之地。唐昭宗天複二年,錢鏐任鎮海、鎮東兩節度使,封越王,兩年後又封吳王。朱全忠代唐建梁後,於開平元年封錢鏐為吳越王,後改封吳越國王,建都錢塘。錢鏐據兩浙三十餘年,是五代十國中享國最長的君主。
錢鏐在位期間注意發展農業生產,征發民夫修築錢塘江石堤,並造龍山、浙江兩閘,阻遏海水倒灌,杭州之民多受其益。又在太湖流域建造偃閘,以時蓄泄,利農利民。錢鏐還招待商旅,勸課農桑,擇賢任能,嚴明賞懲,他本人也較為節儉,不事鋪張,勤於治理,轄境政治安定,經濟繁榮,海上交通發達,文藝稱盛於時,有“地上天宮”之稱。
這一切都得助於保境安民的國策。錢鏐自知國小勢危,力圖自保,也不輕易用兵。唐天佑後,中原多事,稱王者相繼,有人勸錢鏐稱帝自主,錢鏐明智地說:“此兒輩自坐爐炭之上,而又踞我於上耶?”他的原則是:“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俱陷塗炭,不若開門作節度,使終身富貴無憂。”他在臨終時告誡他的繼承人錢元瓘:“子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後世子孫牢記此言,始終堅持這一國策,使吳越小國得以延續80年之久。
後漢乾祐年間,五傳至錢俶。錢氏政權對中原王朝采取恭順的態度,保持著一種審慎的客氣。周世宗征淮南,錢傲曾出兵助周圍打毗陵、宣池。趙匡胤即位當年,授錢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隨著趙宋王朝勢力的增強,錢俶對宋朝的貢奉日趨頻繁。他的生存戰略是竭十三州之物以供宋,務得中原歡心。趙匡胤也就樂於以種種名銜相誘惑,驅使其為趙宋王朝效力。
建隆元年,宋太祖從遠交近攻的基本國策出發,授錢傲“天下兵馬大元帥”,以示安撫。不久,又改賜“承家保國宣德守道忠正恭順功臣”。這一大串冗長的賜號關鍵是“恭順”二字。宋太祖希望錢亻叔恭順於宋,永不違逆,錢俶也深悟其意,對宋恭順倍至,“貢奉有加常數”,僅乾德元年就向宋進貢白金萬兩、犀角、象牙各10株、香藥15萬斤,金銀珍珠玳瑁器物近百件,極盡吳越特產,傾國以事中朝。
錢俶對宋太祖恭而敬之,也畏而懼之。當宋太祖決定伐南唐時,南唐主李煜曾有意聯合錢俶合力拒宋,遣使致書說:“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應該說,李煜此言道出了事情的真諦。作為南唐友鄰,錢俶也應該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但是,在此之前,他還接到了宋太祖的一道訓令。宋太祖對前來進貢的錢俶幕吏黃夷簡說:“汝歸語元帥,常訓練甲兵,江南強倔不朝,我將發師討之,元帥當助我,無惑人言雲‘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有了宋太祖這番話,錢俶當然別無選擇。他不僅對南唐的相約拒而不答,還將南唐來書交給了宋太祖,出賣了自己的鄰友。
錢俶拒絕和南唐的聯盟還因為利益的誘惑。宋太祖在伐南唐之前,特命有司在開封薰風門外建造了一座大宅第,“連亙數坊,棟宇宏麗,儲偫什物無不悉具”。宋太祖對吳越進奉使錢文贄說,這大宅叫“禮賢宅”,是專門為李煜和錢俶準備的,“先來朝者以賜之”。錢俶一心投靠北宋,當然希望住上這座大宅,所以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南唐的對立麵。
宋太祖的這些做法實屬高明。既有威嚴的訓令,又有利益的引誘,錢俶不得不就範。
開寶七年,北宋大舉進攻南唐,下詔要錢俶同時行動,並以錢為升州東麵招撫製置使,出任方麵軍主帥。
吳越內部對錢俶助宋攻唐激烈反對。丞相沈虎子諫勸說:“江南,國之藩蔽,今大王自撤其藩蔽,將何以衛社稷乎?”錢傲仍然聽不進去,反倒罷免了沈的職務。
唇亡齒寒的道理,錢俶何嚐不懂。問題在於以李煜治國的才能,南唐怎麼可以成為吳越的屏障?錢俶有苦難言,不得不走上“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路。錢以5萬餘兵力從國城出發,不遺餘力地進攻南唐常州,並分兵攻擊江陰,宜興,開辟東南戰場。每有勝利便向宋告捷報功,彙報戰況。
在宋伐南唐過程中,錢俶親自領兵,為宋朝立下了大功。他作為東南麵行營招撫製置使,承擔了一個方麵的作戰任務。常州城下一戰,破南唐軍3000餘眾,生擒600人,迫使常州的南唐守軍舉城而降,錢俶因而得到了軍衣五萬副的賞賜,並被加賜太師。此後,錢俶把大軍交給大將沈承禮隨宋軍平潤州,進討金陵,也出了大力。不過,宋太祖約令錢俶伐南唐並不希望他有太大的作為。北宋之兵力遠過於南唐,即便沒有吳越之軍也可以取勝。宋太祖的意圖是,通過讓錢做出兵徹底破壞吳越與南唐的聯盟,將可能倒向南唐的力量切切實實地拉到自己一邊。所以,錢俶攻破常州,使命已經完成,城破之日,宋太祖便詔令錢俶歸國。又對吳越的進奉使任知果說:“元帥克毗陵有大功,俟平江南,可暫來與朕相見,以慰延想之意,即當複還,不久留也。”
宋太祖這番話是對錢俶所助一臂之力的感激和安撫,同時也是給錢俶下達了一道命令:南唐亡後速來朝覲!
極力主張稱臣納地的崔仁冀看清了這一形勢,對錢俶說:“主上英武,所向無敵。今天下事勢可知,保族全民,策之上也。”錢俶以為然,但對這次朝覲的吉凶卻不托底。他擔心宋太祖會把他扣留,不讓其返國。他對宋太祖的許諾“暫來相見,即當複還”也心有疑慮。李煜之弟李從善不就是被扣開封,一去未返嗎?宋太祖能扣李從善也便有可能扣他錢俶,若這樣,吳越國將不國矣。想到這裏,錢俶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可是,他又不能不去,這是宋朝皇帝的命令,豈可違抗?況且,宋軍凱旋,也理應前去祝賀,這是起碼的禮節!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北上。
宋太祖在平南唐後即召吳越王錢俶入朝,是一個高明的舉措。它威撫相溶,剛柔相濟,虛實並舉,向錢俶昭示了一個嚴峻的事實,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南唐滅亡了,吳越怎麼辦?南唐之國力,遠勝於吳越卻在宋軍的討伐麵前一朝瓦解,吳越難道想步南唐後塵嗎?擺在吳越麵前的出路隻有一條,那就是俯首聽命,獻土稱臣。
宋太祖的這一策略不啻於十萬大軍壓境,產生了巨大的威懾作用,吳越朝野惶恐失措,“地上天宮”一片驚慌。朝臣們竊竊私語,議論紛紛。有的說,中朝皇帝雄才大略,計謀多端,這次召王北上很可能會大擺“鴻門宴”,將王置於死地;有的則列舉了諸如彗星見於中天,野雞在鼎耳鳴叫、桑樹楮樹共生於庭及烏夜啼、馬生角等天象之異、災禍之變,說是吳越氣數將盡,國運將終。這些蠱惑人心的征兆被渲染得活靈活現,真真切切,使人不得不信。如一位目擊彗星者說,那彗星長六尺,光芒耀眼,十餘日乃滅;而另一位災異報告者則稱,興妖作怪的桑楮樹一夜之間長成合抱粗,且援引古事論證,此災異在勾殘滅吳時也曾在吳國出現,此後不久,越軍便大敗吳國,吳王夫差被包圍在姑蘇山上,自殺身死。
吳越王錢俶聽到這些傳聞禁不住心驚肉跳。他不止一次地焚香禱告,請神靈上蒼保佑錢氏。但是,他又不敢拒命或耽擱,這樣做豈不會使宋朝抓到把柄嗎?假若像宋對南唐那樣,因詔令入朝不行隨後大兵加之,怎麼得了?所以,經過一番利弊的權衡,錢俶還是在開寶八年二月上路了,為防不測,他帶上了妻子孫氏、愛子惟濬,還有近臣平江軍節度使孫承禧,臨行,又對留守臣僚叮囑再三,仿佛是在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