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鸞轉舵楊帆,小船破浪東進,她卻在馬君武對麵坐下,皺著眉頭問道:“武哥哥,你家裏有些什麼人,不知道伯母會不會喜歡我,我從小就沒有娘管教,變成個野丫頭了。”
馬君武一凜,淡淡答道:“我媽媽最慈愛,她一定會喜歡你。”
李青鸞柳眉一展,笑道:“真是這樣,我就變得最聽話,不讓她生一點氣。”說完話滿臉歡容,轉身伏在船上玩水,馬君武隻看得心中冒起一股寒意。
洞庭湖縱橫三百餘裏,碧波如鏡,茫茫無涯,風帆鼓蕩,船行頗速。李青鸞意怡神快,縱目四顧,看蒼茫暮色中漁舟如梭,不少船上已燃起燈火,乍明乍暗,如幹萬隻流螢舞空。
馬君武卻無心欣賞暮色湖景,抱膝坐在船頭,心潮洶湧,起伏不定。忽然,一隻雙桅巨船楊帆而來,不大工夫,已追近君武和李青鸞所乘小舟,同時右側又急馳來四隻梭形快艇。李青鸞伸手從艙中取出兩把寶劍,一把遞給馬君武道:“武哥哥,你看他們又來了,這一次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還認為我們好欺侮呢?”
就在李青鸞說話工夫,四隻梭形快艇,已經一字排開,攔在小船前麵。每隻快艇頭上站著一個短裝大漢。馬君武也有點冒火了,接過李青鸞手上長劍,冷笑一聲問道:“馬某人和各位素不相識,我們又不是腰纏萬貫的商旅行資,各位苦苦相迫,卻是為何?”
左首第二艘快艇上,一個四旬左右的大漢笑應道:“兩位如果是富商行旅,我們也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請問朋友你一聲,和三清觀主玄清道人是怎麼個稱呼?”
馬君武麵色一變,厲聲答道:“三清現主是我恩師,你們要怎樣?”
那大漢又笑道:“玄清道人老前輩威震江湖,對他老人家弟子怎麼樣,我們還不敢,不過我們久聞昆侖派分光劍法天下無敵,我們幫主想借機和兩位交個朋友。”
馬君武看人家說話很客氣,一時間倒也沒法子發作,皺下劍眉答道:“馬某人初離師門,不懂江湖規矩,貴幫主既願折節下交,馬君武當得拜見。”
那大漢點點頭道:“大俠高足,的確不凡,馬兄看起來倒不像初涉江湖,我們主人不敢有勞大駕,他已親自趕來。”
那大漢說著話,伸手向右邊一指。馬君武轉頭看去,隻見那隻雙桅大帆船上,艙門大開,裏而燭光,照耀如白晝,艙門外站著四個彪形大漢,青一色密扣對襟短裝,白裹腿倒趕千層浪,懷抱厚背薄刃鬼頭刀,艙中間虎皮金交椅上,坐著一個身軀修偉,五旬上下蒼白長髯老者,大船慢慢靠近小舟。那老者緩步出艙,對著馬君武拱手一笑道:“無故攔舟,驚擾清興,請到艙中用林水酒,聊謝失禮之罪。”
處此情景,馬君武自是推辭不得,回頭低聲對李青鸞道:“佩上寶劍,我們一起過去。”說畢,首先躍登上大船,李青鸞緊跟著馬君武身後登上船頭。
長髯老者望著四隻快艇上大漢,說道:“你們看好客人船隻。”四個大漢同時左掌當胸一立,對老者一躬身,快艇立時散開。長髯老者才回首對馬君武笑道:“屬下無知,言語開罪之處,望勿見怪,艙中已備水酒,請入內小飲幾杯如何?”
馬君武長緝答道:“晚輩初涉江湖,不懂規矩,承蒙邀宴,何幸如之,敢請教老前輩上姓尊稱,以便就教。”
那老者打長髯哈哈大笑道:“老朽二十年前和令師玄清道人有過一麵之緣,承他仗義,才多活這幾十年,咱們先入艙中喝幾杯,我還有事請教。”說完,抱拳肅客。
馬君武步入艙中,四個抱刀大漢躬身致敬,看艙中布置金碧輝煌,華麗已極,紫檀雕花八仙桌上,早已擺好了香茶細點,兩個青衣童子垂手侍立一側。長髯老者讓馬君武和李青鸞落了座,望著馬君武笑道:“這位姑娘也是昆侖門下弟子嗎?”
李青鸞眼睛一轉答道:“怎麼不是,我和武哥哥都不會喝酒,你有什麼話快些說完,我們還急著趕路呢。”
馬君武聽得皺眉,長髯老者卻撚髯大笑道:“好啊!姑娘,快人快語,不失巾幗俠風,兩位行蹤何處,我順便送上一程,這樣既不耽誤兩位行期,又可長夜清談。”
馬君武接口答道:“晚輩們準備在嶽陽登陸,隻是不敢有勞大駕相送。”
長髯老者搖搖頭笑道:“一夜風帆,何勞之有。”說完,吩咐艙外四個抱刀大漢,張掛雙帆,船放嶽陽,又令兩個青衣童子,收了茶點,換上酒菜,和馬君武、李青鸞對酌起來。
馬君武和李青鸞都不會喝酒,停杯不喝。長髯老者也不強勸,隻管自己酒到杯幹,一連喝了有十杯以上,才放下酒杯,與君武談些江湖奇聞,絕口不提一句正事。馬君武忍了又忍,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前輩邀晚輩登舟時,曾說過有要事賜教,現已酒醉飯飽,願洗耳恭聆教言。”
長髯老者歎口氣道:“令師對我有救命之思,二十年愧無一報。日前傳言令師獲得武林奇寶藏真圖,致引起各派高手雲集湘北,風聲初傳,來人已是不少,大概這幾天中,三湘水麵就要掀起一場爭奪藏真圖的風波。為這一幅寶圖,百年來不知葬送了多少武林高人性命,江湖上的恩怨殺劫,常要株連數代,你既是昆侖門下弟子,難免不被波及,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敢斷言。實不相瞞,老朽也是為藏真圖而來,兩位早離此是非地,不失為上策,令師一代劍俠,必有法自保,不過兩位今後行藏,應求隱秘,倘炫技自露,無疑是自尋煩惱,江湖機詐,一言難盡,我能奉告兩位的也隻是這些,咱們再見麵時,敵友難料,我送兩位這一程,說不上報答令師之恩德,隻能算聊表寸心,今天如不是機會巧合,被我下屬先察覺兩位行藏,要是落在別人眼中,不但要給會師增加無窮麻煩,兩位恐怕也要吃些苦頭了。”
長髯老者一席話,聽得馬君武又驚又急,憶恩師最近半月神態,確實有異,想必和死去師兄沈昌身上搜出的玉盒白絹有關……再想師父要青鸞和自己離開三清觀的神色,似很急迫,前後連想,這件事八成是實。馬君武想了一陣,劍眉微挑,一臉堅毅神情,笑道:“承蒙老前輩如此愛護,馬君武銘感肺腑,家師是否得到藏真圖一事,晚輩實無所知,恕難奉告,各派高手雲集湘北,準備對付家師和晚輩,那是別人的事,晚輩幼承恩師慈訓,素不存犯人之心,但是昆侖門下弟子,卻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事情如迫到頭上,縱是刀山劍林,晚輩也無所懼,老前輩既是奉命來求謀寶圖,留晚輩同舟夜談,恐有不便,我這就告辭了。”
說完,起身一揖,和青鸞向艙外走去。
猛聽那長髯老者縱聲大笑道:“玄清道人豪氣幹雲,馬老弟盡承師風,昆侖門下人才,果是不凡,老朽佩服得很,難得一夜清談,何以竟決絕求去,順風揚帆,天亮前可達嶽陽,今宵歡聚一別,我們再有碰麵機會,說不定要討教馬老弟分光劍法,無論如何,請兩位讓老朽相送一程.也讓我聊盡一點心意……”說至此,修而住口,長髯顫動,麵色淒惶,似有無限傷感。
馬君武知他此刻心中,既感圖報師父昔年救命之恩,又不能逆命行事,看他滿臉痛苦神情,倒不便執意而去,於是微笑
“武哥哥,你在想什麼?”
馬君武低頭看她勻紅嫩臉上,滿是關懷神情,心裏又是一跳,淡淡道:“我在想師父……”
李青鸞點點頭,又是一笑,跟在馬君武身後,向那堵紅牆走去。
兩人越渡了小溪,又穿過一段草坪,翠竹佳木環繞中現出一座莊院,大門上橫題著“水月山莊”四個大字。這時,一個五旬左右老仆正在掃庭院,回頭看見馬君武,高興得丟了手中掃帚迎上來,笑道:“少爺回來了!老爺昨天還提起少爺,明天就是淩小娟姑娘的周年忌辰,你們從小在一塊長大……”
那老仆阿祿話還未說完,馬君武已聽得全身冷了半截,轉頭問:“阿祿,你說什麼,我的表姊死了?”
阿祿搖頭歎道:“皇天無眼,小娟姑娘倒比老奴先走了。”
馬君武抓住阿祿右臂問道:“她怎麼死的?”
李青鸞站在一邊,看得又擔心,又難過,她本是嬌癡無邪的大孩子,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解才對,瞪著眼站在一邊發楞。
這當兒,大廳裏走出了一個長衫布履、氣度高華的老者,留著蒼白短須,出了廳門,曆聲喝道:“武兒快些放手,你瘋了嗎?”
這一喝,馬君武由神智昏亂中醒了過來,轉頭看父親背著手站立廳外,這才鬆了阿祿,拜伏地上道:“武兒給爹爹請安。”
老者卻先問阿祿道:“你受了傷嗎?”
阿祿用袖子擦下臉,強笑道:“不要緊,老奴還撐得住,老奴還撐得住。”
老者點下頭道:“你去休息一下吧。阿祿答應著退去。”
那老者看著跪在地上的馬君武叱道:“你二十歲啦,怎麼還是這樣莽撞,我要再遲出來一步,阿祿一條右臂還要不要?”
君武又叩頭道:“孩兒驟聞小娟表姊死訊,一時情急失態,實非有意。”
老者歎息道:“娟兒的死態的確可惜,我和你忍受已盡到最大心力,天不假年,人力豈能挽回,你起來。”說完話,一眼看到李青鸞,又低聲問道:“這紅衣女是誰?”
君武起身答道:“是武兒師妹,她叫李青鸞,奉師父命送她到昆侖山去。”
說著話,青鸞已走過來,馬君武低聲對李青鸞道:“這是家父。”
青鸞嬌喊一聲:“伯父。”便盈盈跪拜下去了,老者含笑還了半禮,李青鸞叩個頭站起後,也不知說什麼話,望著老者一笑,退到馬君武身後站著。
馬君武父親,叫馬龍,本是明武宗年間禦史,因閹宦劉瑾弄權,乞休歸田,隱居嶽州東茂嶺,建水月山在閉門讀書,栽花自娛。馬君武四歲時和小娟由阿祿帶著在溪邊草地玩耍,被玄清道人路過看見,認為是天生異質,難得遇上,惟恐被別派發現帶走,隨借募化之名求見。
馬龍看玄清道人仙風道骨,知非常人,隨延客入廳待茶,兩個人愈談愈投機,訂作方外交。此後玄清道人每年總來水月山莊和馬龍盤桓幾天,漸漸的便知道了古清道人是位博通六藝、胸羅萬有的奇人。玄清道人四顧水月山莊時,馬君武已八歲,玄清道人直告馬龍,說馬君武骨奇神清,秀逸不群,但非宦海中人物。
馬龍笑道:“我厭倦宦海生涯,才隱居於此,根本就沒有望子仕途成名之心,你如果其喜歡他,就收他做徒弟如何?”
這句話正合玄清道人心意,也不虛偽客套,立時一口答應下來,兩天後就帶馬君武回到三清觀去,十二年來盡授所學,為武林中造就了一株奇葩,也替武林中締就一段纏綿感人的情史,此是後文,暫且按下。
單說馬龍與馬君武、李青鸞進了大廳,落座後問道:“你師父這一次沒有同來嗎?你準備哪天再回三清現去?”
馬君武答道:“師父命孩兒侍奉爹娘,一月後送李師妹西行到昆侖山拜師,不再回三清現。”
馬龍笑道:“你既是昆侖派門下弟子,一切自應遵從師父吩咐。我和你娘都到了垂暮之年,什麼事都看淡了,自你小娟表姊死後,你娘更是萬念俱灰,每天守在養心堂禮佛念經,連我也不準進去打擾她。受她影響,我也動了斬絕塵緣、麵壁潛修的念頭,你到後麵養心堂去見見你娘,明天備點祭品,去祭拜一下你表姊靈墓,至於你今後行動,我也不願過問,你師父胸羅玄機,他說的大概不會有錯,說不定我碰上緣機,就遁跡世外了。”說畢,起身對李青鸞點下頭,緩步出廳而去。
馬君武看父親背影消逝廳外,不禁落下兩行淚珠,李青鸞遞給他一方絹帕,柔聲慰道:
“武哥哥,你不要傷心好嗎?”
君武按過絹帕,擦去眼中淚痕,笑道:“去見見我娘。”
水月山莊並不大,馬龍所以取這個名字,無非感歎人生猶如鏡花水月,一切功名富貴,都是空幻的意思。養心堂建築在一片翠竹叢中,漪漪綠篁裏傳出來聲聲佛號。
馬君武帶著青鸞,繞著竹林曲徑,走近養心堂。那隻是三間茅舍,竹幾木椅,打掃得纖塵不染,正中一張白鬆木八仙桌邊,坐著一位青衣素裙的美貌中年婦人,雙目微閉,口誦《大悲經》。馬君武緊走兩步,拜伏地上道:“娘,武兒回來啦。”馬夫人慢慢睜開眼睛,莊嚴的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摸著君武頭頂道:“你回來得正好。你小娟表姊死了,明天是她周年忌辰,她行前還惦念著你,明天叫阿祿帶你去她墳上祭奠祭奠,她就葬在西山腳下,那是你們小時候常玩的地方。”
馬君武流淚答道:“可憐小娟表姊死時,兒連最後一麵也沒見到。”
馬夫人扶起馬君武,肅穆慈愛的臉上也泛露出悲傷神色,歎惜一聲,道:“小娟聰慧,隻是生具薄命,她死了倒免去日後受罪,人世間因緣果報,勉強它不得,你也不要太過傷心,同來的這位姑娘是誰?”
馬君武還未及回答,李青鸞早已拜倒地上答道:“伯母,我叫李青鸞,和馬師兄同屬昆侖派門下。”
馬夫人探身扶起她,拉到身邊,看她嬌憨無邪,一派純真,心裏甚是喜愛,問道:“你是君武師妹嗎?今年幾歲呢?”
李青鸞答道:“我十七歲。”
馬夫人把她輕攬懷中,又問道:“你家住在什麼地方?你娘好嗎?”
這一問,問得李青鸞一陣傷心,依偎在馬夫人懷裏,潸然淚下。她幼失母愛,十幾年來在悟空撫養下長大,老和尚雖對她百般愛護,但是無法和女人天賦潛藏的母愛比擬。馬夫人問及其娘,正觸到她傷心之處,小姑娘天性率直,想到傷心就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答道:“青鸞命苦,從小就沒有了母愛,師父告訴我叫李青鸞,可憐鸞兒連爹娘什麼樣子都不知曉。”
她哭得淒婉,說得句句斷腸,字字血淚,馬夫人聽得感傷萬千,撫著她一頭秀發勸道:
“好孩子,不要哭啦,你母親就是活著,也不能跟你一輩子。”
說罷,閉上眼睛,又恢複莊嚴神色。馬君武不敢再打擾,輕輕扯下青鸞衣角,退出了養心堂,老仆阿祿早已替少爺打掃好了臥室,李青鸞自有過去侍候淩小娟的小婢銀瓶,招呼安置。
第二天一早,阿祿備了三色祭品,引馬君武去憑吊淩小娟靈墓。這時旭日初升,山色如畫,淺山崖下,小溪岸旁,綠草地上,兀立著一座孤家,老仆阿祿擺好祭品,回過頭,滿蘊老淚說道:“少爺,回想過去老奴常陪少爺和小娟姑娘來這裏玩耍,你們在溪裏捉魚,玩得高興時,連飯也不肯回家去吃,往事曆曆如在目前,如今景物依舊,小娟姑娘卻死了一年了。”
馬君武抑製著無限感傷,對阿祿道:“你先回去吧!我要一個人留在這裏。”
阿祿走了後,馬君武再沒法克製滿腹悲切。星目中汩汩淚下,傷心過度,他反而哭不出聲,跪對小娟芳塚,無聲低泣,這種哭法,最是傷神,不大工夫,淚盡血流。阿祿跑來見馬君武如昏如癡,喚了兩聲少爺,君武渾然不覺,看他星目圓睜,眼角裏洞舊出血,隻嚇得丟瑰失魄,一路狂奔回水月山莊。馬龍一大早就出去,行蹤無定,馬夫人正在養心常閉目參禪,他不敢驚動,找到了李青鸞姑娘,李青鸞沒有聽完話,已如飛奔去,墳墓距水月山莊也就不過一裏多,李姑娘心急如焚,片刻到達,見君武跪地孤家,一動不動,如不是兩眼角有血汩出,真似石雕木刻一般。
李青鸞一陣心痛,撲到馬君武麵前,哭喊道:“武哥哥……武哥哥……”一連哭喊數聲。李青鸞驚痛之餘,伸手抓住馬君武一隻左腕,立時如焦雷擊項,嚇得她“啊呀”一聲,鬆開手仰栽地上。這一瞬間,她腦中空空洞洞,宛如一張白紙,足有一杯茶的時間,她才清醒過來,抬頭望天,日已近午,山風拂麵,水聲淙淙,李青鸞緩緩站起身子,自言自語說道:“武哥哥死了,我還要活嗎?”忽然轉過身子,兩臂一張,猛向馬君武抱去。
驀地裏,一陣勁風直向李青鸞撞去,同時一個宏亮而又熟悉的聲音響道:“住手!你真的想不要活了嗎?”變生倉促,李青鸞本能地問旁一閃,定神看去,正是洞庭湖遇到的長髯老者。
老者不待青鸞開口,先歎口氣,道:“他悲傷過深,傷了中元。全身無氣凝聚不散,你此刻如果貿然動地,他內腑凝聚真氣無法疏散,必然凝結成了內傷,內功愈深,受傷也愈重,雖然不死亦必終身殘廢了。”
李青鸞流淚問道:“這麼說,就沒有法子救了嗎?”
長髯老者看李青鸞粉臉上淚痕縱橫,秀目裏無限淒惶,乞憐地望著自己,心中一軟,說道:“好吧,我先把他救過來再說。”說吧,緩步走近君武,右掌向他背心命門穴拍去,左手用推拿手法,活動馬君武當門、肺海兩穴活道。
果然不大工夫,馬君武長長籲一口氣,慢慢轉過頭,李青鸞心中一喜,顧不得對那老者道謝,叫了一聲“武哥哥”,便兩臂齊伸扶起馬君武,她不管身側有人,很自然地用紅色衣袖,擦拭他眼角血跡,臉上淚痕未幹,嘴角間笑意複現。
馬君武見李青鸞情出衷誠,倒也不忍拒絕,隻得由她。轉眼瞥見湖中所遇的長髯老者,肅容站立身側,輕輕推開青鸞,躬身一禮道:“老前輩幾時到此,恕晚輩未迎大駕。”
他這一說,李青鸞才想起應給人家道謝,也盈盈一拜道:“謝謝你啦!老伯伯,你救了我武哥哥。”
長髯老者還了馬君武、李青鸞一禮,一臉肅穆地說:“我本無救人之心,隻是不願乘人之危,馬老弟說過,武林中偶伸援手,本屬平常小事,其實你師妹本可以救你,隻是她閱曆欠缺,在情急之下,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罷了。”
馬君武聽得一怔,轉頭看李青鸞,她更一臉茫然不解,瞪著水汪汪大眼睛出神。
馬武本是聰明透頂的人,略一沉思,便完全了然,朗聲笑道:“既承示警又蒙施救,老前輩對我已仁至義盡,足可抵家師昔年援手小惠,老前輩還有什麼教言,盡管當麵吩咐,馬君武洗耳恭聽。”
老者手持長髯哈哈大笑道:“馬老弟說得不錯,我們天龍幫和昆侖派素無恩怨,不過那藏真圖是武林第一奇寶,不管哪一門派都存有必得之心,洞庭湖船艙中一席清談,我已對老弟推腑直告,再見麵便要領教老弟的分光劍法。”
馬君武微微一笑,道:“老前輩所以追尋到此,無非誌在藏真圖,姑不論藏真圖是否落在我們昆侖派中,但晚輩身上確無此物。”
長髯老老臉色一變,冷冷接道:“那隻有委屈你老弟一趟,去見敝幫主了。”
馬君武劍屑一楊,答道:“這麼說,老前輩是準備把晚輩擒押貴幫作為人質了?”
老者一拂長髯笑道:“幫規森嚴,老朽做不得主,隻有請你馬老弟原諒了。”
馬君武起身大笑道:“昆侖派門下弟子,還不敢這樣沒有出息的,老前輩想的不錯,恐事實上不如你想的容易。”
長髯老者冷冷一笑道:“令師俠名蓋世,馬老弟自是不凡,我先領教幾手高招試試,咱們再談。”
馬君武笑道:“晚輩質愚才淺,所學有限得很,老前輩既不吝賜教,當得借機學習學習,隻是我們兩度會麵,老前輩還不曾把尊姓大名相告,既是要過招動手,難道老前輩也還不願以姓名賜示嗎?”
長髯老者微一沉吟答道:“天龍幫長江分局鄭如龍,還有個不大入耳的渾號,叫做長江神蛟,老弟接招啦。”
說罷,右手閃電般向馬君武抓去。
馬君武一閃,李青鸞已自出手,小姑娘武功不弱,一出手連著三招快攻,一雙白玉般的小手,直似蝴蝶飛舞,鄭如龍叫她一輪急攻快打,竟被迫退三步,鐵青著臉說道:“姑娘武功不錯。但我鄭如龍還不願和女孩子動手,姑娘請站在一邊,我還是向你師兄請教。”
李青鸞笑道:“我武哥哥本領比我大得多啦,你怎麼打得過他呢?”
這句話,激得鄭如龍心頭火發,哼了一聲,怒道:“你一定要替你師兄出頭,怪不得我先領教姑娘的武學了。”
李青鸞道:“這樣最好不過,我要是打敗了,武哥哥自然要出手救我。”說笑回頭望馬君武一笑,紅衣飄飛,雙手齊發,上取雙目,中打前心,掌風颯颯,迅快已極。
鄭如龍長笑一聲,左手箕張而出.反扣李青鸞右腕脈門,右手掌緣斜切,猛切李青鸞左臂。小姑娘不待兩招用實,嬌軀一轉,招式已變,在掌一翻.“葉底偷桃”點向對方右助曲池穴,右腕疾沉,化為“白鶴亮翅”,反切敵人左臂。鄭如龍似乎沒有估到李青鸞變招如此快速,幾乎被點中穴道,心中大怒。雙掌連環發出,其勢直似排山倒海一般,掌風呼呼,一連搶攻了八招。
長江神餃鄭如龍和李青鸞對拆了五六十招,仍是半斤八兩,勝負難分。小姑娘勝在輕雲巧快,招術精奇,鄭如龍勝在功力深厚,出手穩實,一時間拳風足影,丈餘內花飛沙楊。
鄭如龍一麵打,一麵暗想,自己在天龍總局中身份不低,掌理長江分局,領袖分局水陸群雄,今天如敗在一個小女孩子手中,還有何麵目見天龍幫主,說不得隻有下辣手求勝了。
他惡念一動,拳招忽變,不似剛才的急攻快打,出手吐招,緩慢異常,但一掌一腳中都帶著一股強大的潛力,這種內家真功,出掌發招,勢非小可,颯颯掌風,震飄起李青鸞紅衣白裙。李青鸞吃苦在功力沒入深厚,縱然招數身法勝人一著,也被逼得漸落下風,又拆解人家十招,粉麵上已見汗水。
馬君武看情形不對,他想不到長江神蛟鄭如龍竟使出數十年內功火侯,拚耗真氣對付一個小姑娘,不覺有點冒火。正想喝退李青鸞,猛見青鸞拳路亦變,看她掌式似乎有點像悟空大師教導自己的十八羅漢掌法,但又有很多不同之處,馬君武哪裏知道,這是悟空大師為造就李青鸞,十年來苦思精研,由十八羅漢掌中研創出一套新奇掌法。因為十八羅漢掌是外家功,純是剛猛的路子,李青鸞人嬌力弱,女孩子受先天體質所限,不適宜練剛勁見長的外家功夫。悟空大師以外家功夫見長,十八羅漢掌法本是外家功夫中極高的一種掌法,出手講求沉實、力猛,克敵於剛勁之中,李青鸞玲瓏嬌柔,自不適合學習這種掌法,悟空大師才揉合了巧、快兩訣,變化成一套流雲掌,以巧快來補李青鸞剛勁不足。
李青鸞施展出流雲掌後,又和鄭如龍打成平手。李青鸞一個身子真似行雲流水,飄忽不定,繞著鄭如龍團團亂轉,乘虛搗隙,怪招百出。
馬君武心知兩人再打下去,難免兩敗俱傷,立時一舉雙掌,飄飄長衫,投入了兩人掌風之中,施展天罡掌“分浪斷流”,兩臂一分,把兩人隔開,笑道:“兩位素無冤仇,何必一定要拚死活,鄭老前輩功力深厚,再打下去,李師妹必敗無疑,不如就此收手吧。”
鄭如龍心知馬君武這幾句話,故意對他客氣,李青鸞越打越快,再拚下去,鄭如龍自問無致勝把握,馬君武這幾句話,聽得他心裏一陣難過,臉色微微一紅,答道:“昆侖派武學,真個不凡,今天如果我是和令師妹比武試招,那就得衷心認輸,不過今天不是比武試招,這就很難分出勝負了。”
馬君武微笑道:“老前輩如肯對晚輩留餘地,就此罷手,俟我馬君武西行歸來後,定當隨老前輩走一趟,去拜謁貴幫主,說明藏夏圖的誤會,免傷兩家和氣,如果老前輩一定要逞強動手,我馬君武不能不替師門保留聲譽,這還請鄭老前輩三思。”
長江神蛟鄭如龍環眼中神光如電,注視馬君武很久,點點頭道:“馬老弟說得不錯,鄭如龍也自知非敵,不過我奉命而來,作不得主,隻有請馬老弟原諒了。”
馬君武劍眉一場,道:“這麼說起來,是非要動手不可了。”
鄭如龍還未答話,突聞幾聲長嘯傳來,馬君武回頭看去,四條人影沿小溪上飛奔而來,不大工夫,四人已近,馬君武隱約辨認出,這四人正是在洞庭湖中分乘梭形快艇攔路的,此時皆全身勁裝,佩帶兵刃,攔在一側。
馬君武打量了四個大漢幾眼,轉臉望著鄭如龍道:“老前輩早有安排,看樣子是非迫晚輩就範不可了。”
長江神蛟鄭如龍不理馬君武的話,向那四大漢問道:“總壇的人到了嗎?”
右邊為首一個人躬身,答道:“紅旗壇胡壇主和黑旗壇的區壇主,已聯袂趕往三清現去,總壇護法蘇香主也到了洞庭湖,她可能會趕來此地。”
鄭如龍一皺眉道:“怎麼,連幫主的愛女也出動了?”
那人又躬身答道:“據蘇香主說,幫主對此事異常重視,可能親自趕來。”
鄭如龍哦了一聲,臉上隱現傷感,回頭看馬君武氣定神閑,若無其事,暗裏歎息一聲,憶過去玄清道人救命之恩,心中感愧無限。
馬君武本不願和長江神蛟鄭如龍動手,見他站在那兒仰股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輕聲對李青鸞:“我們走吧。”李青鸞點頭一笑,隨馬君武身後,緩步向水月山莊而去。
四個虎視在側的大漢,剛要移步攔擊,被鄭如龍播手阻止,十隻眼睛看著兩人一前一後,逐漸消失,鄭如龍才對四大漢道:“兩人盡得昆侖派武功真傳,真動上手,我們也討不了好處,現在我們隻埋伏在水月山莊四周,監視兩人,不讓他們脫梢逸走就行了。”
右首第二人隻向了句:“要不要去請蘇香主早來一步?”
鄭如龍點點頭代替了回答,那人立刻一縱身軀,如飛而去,長江神較鄭如龍和另三個大漢也轉過身子,向水月山莊走去。他們剛轉身走了幾步,突聞一聲陰森森的冷笑,起自背後。
鄭如龍回頭看去,不知什麼時候,那青塚旁邊,站著一個瘦骨鱗峋的老者,雞皮鶴發,白發如銀,穿一件黑綢紗長衫,打扮得僧不僧、道不道,手提著一支烏黑沒光、上端形如蛇頭的手杖,站在那裏不動,這人並不怎樣難看,隻是他穿著打扮和手裏握的一支蛇頭手杖,看得人心生寒意。
鄭如龍久走江湖,閱曆極深,這人一身怪打扮,似乎聽人說過,隻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低聲約束三個部下道:“不要招惹他,我們走。”四人轉身走了幾步,再回頭看,那怪人已不知去向,鄭如龍暗暗心想:好快的身法,看來追尋到水月山莊的人已是不少。他在無限感慨中,繞過一片竹林,四個人就在水月山在外麵埋伏下來。
再說馬君武到了家裏,馬龍正坐在客廳上看書,見兒子和李青鸞並肩歸來,抬頭微笑問道:“奠祭過你小娟表姊的靈墓了嗎?”
馬君武答道:“奠祭過了,兒想早點趕到昆侖山去。”
馬龍笑道:“很好,最好現在就走,你娘那裏我替你說一聲,我已經讓阿祿給你們準備好了行李。說罷,用手一指大廳一用木幾笑道:“你們看看還少些什麼?”
馬君武轉頭望去,木幾上早放著一個包袱,還有李青鸞和自己用的兩柄長劍,看樣子就算自己不說走,父親也要催促走了。
馬君武心裏一陣感傷,但他知道目前形勢緊迫異常,遲走一步,就多一分危機,說不定也要替爹娘招來慘禍,就移步取過長劍,背上包袱,跪地流淚拜道:“兒子不能承歡膝下了。”
馬龍起身投書,大笑而出,走到廳外,忽然又停步回過頭來,這一瞬間他眼神中流射出父親的慈愛,慢慢說道:“你們吃了飯再走吧。”說完,背上雙手。緩步出了大門。
阿祿送上飯菜,馬君武哪裏咽得下去,胡亂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筷,李青鸞看他不吃,也隻吃了一碗。馬君武遞給她一柄長劍,道:“我們走吧。”
李青鸞問道:“不去看看伯母嗎?她很喜歡我,我有點舍不得她老人家。”
馬君武苦笑一下,搖搖頭道:“不要啦,我們得快點走,再晚了,恐怕走不了。”
馬君武佩上長劍,和李青鸞離開了水月山莊,回望故園,調悵無限,這次回家,來去匆匆,前後還不到兩天時間,可是這兩天中,就好像經過兩年一樣,小娟表姊的死,傷透馬君武的心,父親慕道,萬念俱灰,母親學佛,心若枯井,看上去爹娘連他這唯一的兒子也不放在心上,最可怕的還是藏真圖的牽纏風波,但願師門這些思恩怨怨,不要波及雙親……他一麵走,一麵想,隻覺萬感交集,心緒如潮,這滋味說不出是苦是恨。
兩人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已到了東茂嶺的出口,下了這座土嶺,就是去嶽陽的官道。
這當兒在路上迎麵急馳來三匹快馬,轉眼間已闖到山中。最前麵一匹馬上,坐著一個青衣少女,肩上斜背著一柄長劍,後麵兩匹馬,騎著兩個勁裝大漢,最後一個,正是李青鸞力鬥長江神皎鄭如龍時,後來的四個大漢之一。
青衣少女的馬衝到馬君武、李青鸞身前,一收韁,馬勢緩了下來。最後一匹馬上大漢已高聲叫道:“蘇香主,就是這對男女。”
那青衣少女停住馬,據鞍打量馬君武和李青鸞一陣,笑問道:“兩位都是昆侖派玄清道人老前輩高足嗎?”
馬君武淡淡答道:“不錯,姑娘橫騎攔路,有什麼教言吩咐?”
青衣少女翻身下馬,星波如電,逼視著馬君武笑道:“昆侖派分光劍法和天罡掌名震武林,我怎麼敢攔兩位去路,隻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
馬君武看那青衣少女年約二十一二,雙頰淡紅、眉目如畫、櫻唇菱角、瑤鼻通梁,襯著細細柳腰、合度驕軀,算得上一位絕色美女,隻是眉目間透著一種迫人英氣。她一麵答著話,一麵逼近馬君武身邊。
馬君武退幾步問道:“姑娘有話隻管清說……”
青衣少女截住馬君武的話道:“我說出來,要是你不答應呢?”
馬君武聽她語氣迫人,心中冒著火,劍眉一揚,答道:“答應不答應,這自然在我,難道你還敢迫我不成?”
青衣少女一聲嬌笑,道:“你倒是很橫,你認為我不敢嗎?別說是你,就是你師父我也照樣敢。”
馬君武被她激得怒火萬丈,冷笑一聲,答道:“你是誰?好大的口氣。”
青衣少女柳眉一聳,滿臉冰霜,喝道:“藏真圖是否落在你們昆侖派手中,如果帶在你身上,那就趁早拿出來,彼此免傷和氣!”
馬君武冷冷笑道:“如果藏真圖不在我身上,或是我不願拿出來,你要怎樣?”
青衣少女握劍笑道:“那你今天就不要想出這山口,不信就闖闖看。”
馬君武看情勢不動手是不行了,回頭對李青鸞低聲說道:“跟著我闖。”
話出口,健碗一翻,三尺長劍出鞘,一個騰步躍出去一丈多遠,耳際響起青衣少女銀鈴般清脆的嬌笑,眼前青衣飄動,寒光電閃,青衣少女已仗劍攔在馬君武前麵。馬君武心裏一怔,暗想:這少女好快身法。
他心目中驚悸未定,青衣少女已橫劍笑道:“再想想,是不是一定和我打?”
馬君武長劍一推,曆聲喝道:“你簡直欺人太甚,難道我真的怕你不成?”
話出口長劍隨發,一招“寒風滄波”,劍尖銀芒顫動,直刺過去。青衣少女橫劍一架,雙到交擊,響起一片龍吟虎嘯之聲。馬君武隻覺右臂一震,長劍幾乎脫手,再看那青衣少女,也是滿臉驚疑神色,秀目深注在馬君武臉上,怔了一會神,才出手還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