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
在我家,父親(章伯鈞)是梅(蘭芳)黨,母親(李健生)是程(硯秋)黨。母親喜歡程派,還源於她和羅蒞融(大名士,號癭公,廣東順德人,康有為弟子)之子羅宗震的深厚友誼。上個世紀20年代,母親在北京師大女附中讀高中的時候,就常去羅家玩,聽羅宗震講革命道理。聽著,聽著,政治覺悟迅速提高,決定離校出走,跟著羅大哥投奔北伐革命軍。在出走之前,羅大哥偷出家裏一些古董、古籍和手抄劇本,把它們統統塞進一個皮箱,放在母親的宿舍裏。
母親吃驚地問:“你拿這些東西幹什麼?”
羅大哥說:“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賣了就能換成錢,派上用場。”
後來,身為中共黨員的羅宗震在上海被捕,關押在龍華監獄。未婚妻不敢前去探望,母親正在北京大學醫學院讀書,知道了這個情況,悲憤不已。揣著兩張熱烘烘的大餅,就登上京滬火車。到了監獄,人家不讓進。母親一直等到天黑,把餅藏得好好的,自己卻餓得要死。終於感動了看門人,容許“兄妹”一見。當羅宗震看見我的母親的時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後來,羅大哥為了政治信仰,獻出年輕的生命。母親非常懷念他,也更加喜歡被羅癭公一手栽培提攜的程硯秋。
程硯秋(1904—1958),男,滿族,籍北京,京劇旦行演員
邊學邊唱邊挨打
因家境貧寒,6歲的程硯秋經人介紹,投入榮蝶仙(京劇男旦,工花旦、刀馬旦)門下學藝。從前學戲和學徒差不多,先與師父立下字據,言明幾年期滿,學藝期間的食宿問題,以及滿師後給老師義演若幹年作為報酬條件等等。程硯秋所立字據是以8年為期。8年期間由榮家供給食宿,但演戲的收入歸老師收取。滿師後還須繼續效力兩年,即在兩年之內,全部戲份(京劇戲班中付與演員等人工資的一種形式)收入都要孝敬老師。
他的母親像送病人上醫院動手術那樣簽了“關書”,送他去榮家的那天,且一路叮嚀:“說話要謹慎,不要占人家的便宜,尤其是錢財上。”
這句話,程硯秋說:“我一生都牢牢地記著。”
程硯秋學戲很苦!邊學邊唱邊挨打,榮家所有的生活瑣事也都要做,當聽差使喚,無異於童仆。榮蝶仙脾氣又壞,稍有不歡即舉鞭就打,常常無端拿他出氣。程硯秋每天要劈柴生火,洗衣做飯,學戲的時間很少,有時整天也不說戲。那時榮蝶仙穿的是布襪,清晨起來,程硯秋要把襪子捧到他的麵前。因為自己的手不幹淨,沾著煤渣或灰土,冬天還有凍裂的血痕,不敢直接用手遞襪子,就在手掌上放一塊白布,把襪子擱在白布上,再捧給榮蝶仙。就這樣,也難免挨打。在程硯秋出師以前,師父終於把他的腿打傷,留下很大的血疙瘩。成名後的程硯秋赴歐洲考察戲劇時,經一位德國醫生的手術才把兩腿治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學藝的8年,是我童年時代最慘痛的一頁。”故程硯秋很早立誌發誓,將來有了孩子決不讓他們學藝唱戲。
因有家世之悲,心思又重的程硯秋常低眉含顰,麵無歡容。年齡稍大些後,多半因為營養不佳,情緒一直也比較抑鬱。師傅認為這個孩子不宜學花旦(花旦大多扮年輕女性,性格活潑開朗,動作敏捷伶俐,表演以做工和說白為主),讓他專攻青衣(青衣又名正旦,在旦行裏占據最主要的位置,扮演的都是端莊正派的女性,或賢妻良母或貞婦烈女,唱工繁重,動作穩重)。榮蝶仙還發現這個孩子嗓音很不一般,且扮相沉靜明倩,如珠蘊櫝中,時有寶光外熠。
羅癭公全力扶持
程硯秋登台不久,便聲譽鵲起。被當時的大名士羅癭公賞識,並全力追捧。初次看了他的演出,羅癭公作了六首絕句。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除卻梅郎(指梅蘭芳)無此才,城東車馬為君來。笑餘計日忙何事,看罷秋花又看梅。”詩句表露出對這個少年的稱許。
民國6年(1917年),有人來約程硯秋去上海演出,每月包銀是600大洋。榮蝶仙當然主張他去。可遭到羅癭公和王瑤卿的堅決反對,他們認為程硯秋現在已經把嗓子唱壞,提前“倒倉”了,說什麼也該歇歇養養。羅癭公欲為其贖身,可榮蝶仙也不是傻子,覺得這個徒弟前程遠大,來日收獲未可限量,便一口回絕。惜才的羅癭公當機立斷,運用各方關係疏通賠償榮蝶仙700大洋的損失費,他與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張嘉王敖商量,借出600大洋,把程硯秋接出了榮家。榮蝶仙在無可奈何的情勢下,同意廢棄合同。這樣,未滿8年的程硯秋,提前出師了。在把程硯秋接出來的路上,羅癭公口占一首七言詩,詩的頭兩句是:“柳絮作團春爛漫,隨風直送玉郎歸。”
程硯秋家境貧寒,住在天橋的“窮漢市”。學徒期間他的母親就盼著兒子出師,除了每天挎著小柳條筐上街買煤球,就是到北京前門裏關帝廟燒香求兒子早日出師掙錢。難怪程硯秋剛離開榮家,便請一個姓徐的夥計到家中報喜,說:“羅先生給您兒子出了師了,以後的日子就慢慢好過啦!”從這一刻起,他的母親才結束了每日燒香求佛的日子,真的看到了希望。跟著,羅癭公又將程硯秋一家人搬離了條件很差的天橋大市彎齒胡同,安頓在相對比較好的北蘆草園9號。“從來好事天生儉,自古瓜兒苦後甜。”一心進取的程硯秋獲得自由後,即追隨羅癭公讀書習字,鑽研音韻。所以,後來的程硯秋不但精通經史,一手字也寫得不錯。特別是對京劇的行腔咬字,深具工夫。這是文人雅士熏陶所致,也是藝人當中少有的。
程硯秋雖有人扶持,但事業上卻立足未穩,而那時的梅蘭芳已是紅人,自領一軍。民國8年(1919年),程硯秋聽從羅癭公的刻意安排,拜梅蘭芳為師。每晚的演出,梅蘭芳的戲都放在後麵。這樣程硯秋就有了在前麵唱一出戲或兼飾仙女等雜角的機會。拜師後的一年時間裏,他得以陪演《上元夫人》、《天河配》、《打金枝》等劇目。陪演就是觀摩,程硯秋深受啟發。他特別羨慕梅蘭芳創造的古裝。這一年,羅癭公雖南遊滬寧各地,卻不忘唱戲的程硯秋。比如,在2月7日的一封信裏,羅癭公寫道:“看見上海報登載18日全浙會館的戲評,說你扮《長阪坡》的甘夫人,說你態度頂好,扮相頂好,說你同一班老輩名角一齊唱,體麵得很,也有人恭維我一番,我看見很喜歡。上海好些人問候你,知道羅癭公的差不多都知道程豔秋(那時他叫豔秋)。有好些老名士要給你作詩,你的名可大得很,恭喜恭喜!你的嗓子一定一天比一天好了,但願從此以後天天好。北京下雪沒有?有添養鴿子沒有?老鴿子可養熟了?……你打了梅(蘭芳)先生的鴿子,是不知者不為怪,以後別再打嘍。你總要常常寫信來,兩三天一封,千萬別忘了!你再要買什麼,寫信來。”羅癭公隻要接讀程硯秋的來信,總是立即回複,還在信裏為他改錯別字,甚至覺得他所用信紙太壞,即隨複函寄去好信紙。
羅癭公請年輕畫家徐悲鴻為程硯秋作畫,還為他集聚巨資。有了這些錢,羅癭公在為程添置行頭的同時,又編了許多新戲。1921年,又特意為他介紹了一位武術先生學武術。羅癭公認為戲曲舞台上的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動作,與中國武術動作有連帶關係。學會武術,對程硯秋的表演會有很大幫助。後來的經曆表明,武術的作用不僅用在了台上。
民國11年(1922年)的春節,對18歲的程硯秋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在羅癭公的精心安排下,他獨立挑班唱戲了,以一出改編的京劇《龍馬姻緣》轟動了京城。他的班社取名“和聲社”。程硯秋請來榮蝶仙任社長。心滿意足的榮蝶仙任社長後,沒有以業師自居,而是積極協助羅癭公和程硯秋搞好戲班的工作。師徒間的合作,頗能顯示出程硯秋的胸懷。學徒挨打在從前是一種行業習慣,梨園行如此,其他行業也如此,程硯秋不以為意。這一年,程硯秋南下上海,初次演出就很受歡迎。有人這樣評價:“梅蘭芳柔媚似婦人,尚小雲倜儻似貴公子,豔秋則恂恂如書生。”如此形容,是指程硯秋受名師(指羅癭公)熏陶,氣質自化。
讀著這樣的文字描述,年輕人可能會說羅癭公是程硯秋的超級“粉絲”。用超級“粉絲”來形容,還不能概括兩人的關係。羅癭公還是程硯秋的嚴師、謀士、引路人、策劃者、劇作家和真正的後台!一個名士獨賞一個藝人,為之脫籍,悉心讚助以成其材。“贏得宣南顧曲人,日日雕鞍驟。”我們從中認識到那個時代藝人與文人相互依存依托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包含著脈脈深情與風雅,但它更是一種文化的情感態度。
程硯秋是個孝子。他大紅的時候去上海、武漢演出,收入都在萬元以上,回到家中全部交給母親,聽從支配。一次,他的母親說:“你三哥(即程麗秋,京劇演員)很久沒出台了,生活困難,這筆錢給他吧!”程硯秋毫無怨言。
王瑤卿悉心調教
他的另一個老師是通天教主王瑤卿,這也是羅癭公介紹的。據說,王瑤卿最初並不怎麼看重程硯秋,後來終被他的刻苦精神所感動。程硯秋踏進古瑁軒(王瑤卿寓所之別稱)學戲,王瑤卿就發現他清晨的嗓音還不錯,到了晚上8點以後,反倒唱不出來了。平時的嗓音窄而澀,但喝了酒以後,反而寬且亮。稟賦與眾不同,不能以常情教之。於是,王瑤卿對程硯秋做了特別安排和特殊要求———早晨隻喊嗓不準唱,一直到晚上10時後再開始吊嗓練唱。王瑤卿說:“角兒出場多半要到九十點鍾以後,如果你晚間無嗓,那怎麼能當角兒?隻好是唱開場戲了。所以,一定要在夜間練習。”半年後,他的嗓子果然慢慢出來了。
程硯秋剛登台,因為個子高,心裏緊張,所以把上身縮成一個團,而且左肩高,右肩低,樣子非常難看。王瑤卿說了多少遍,都沒矯正過來。一次,他又要上台了。這次王大爺在袖子裏藏了把戒尺,在程硯秋臨出場前的瞬間,抽出戒尺,向著他的右肩狠狠地敲了一下。程硯秋驚恐又疼痛。這一招兒還挺靈的,自那以後,他再不肩膀一高一低地出場了。王瑤卿又依據他的別樣秉賦,為他設計出新的唱法,專走偏鋒,獨創一格。一個特殊的歌喉加一種特別的唱法,驟然之間程硯秋與其他青衣迥乎不同了:音調奇異,虛無縹緲,忽高忽低。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真可謂變幻莫測。
程硯秋研究唱腔,都是親自到王瑤卿老先生家裏去求教。每次去王宅都是在晚上,因為隻有等到深夜,王老先生煙癮過足,精神上來了,才到了說戲的最佳時刻。那時程硯秋住北蘆草園,到王宅必經八大胡同(北京妓院多開設於此)。羅癭公告訴他:“你要繞道走,經煤市街進大馬神廟東口。”程硯秋很聽話,每天多走一裏多,從不更改。
王瑤卿感歎道:“唱旦角的,講究戲的身份兒(即規矩)真得數他。”
程硯秋果然是越唱越紅了。
不像梨園行中人物
民國9年(1920年),梅蘭芳的原配夫人,也是程硯秋的師娘王明華,向程硯秋介紹果湘琳(京劇藝人)之長女(也是餘叔岩的外甥女)與之訂婚。那年程硯秋16歲,覺得自己太年輕,不想過早成家,提婚的事就擱置起來。當然,果家對這樁婚事也有條件:程家哥們多,程硯秋要從程家搬出來單過,才能結婚。直到1921年的2月,經羅癭公與梅家再次撮合,才最後促成了這樁婚事。那時提親不讓相親,羅癭公自有辦法,帶著程硯秋到一家陳列著果家全家福照片的照相館,讓他去辨認。程硯秋左看右看,挺滿意。不過,娶的不是果家長女,而是次女秀英。為啥換了人?用程硯秋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果大姑娘沒有二姑娘長得漂亮”。
1921年3月27日他倆正式訂婚(又稱放小定)。訂婚之日,禮節隆重。梅蘭芳夫人作為媒人,送過來鑲嵌的鐲子、戒指等定禮。1922年5月16日,程硯秋陪著母親看了位於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23號的新居。而租賃此宅全係羅癭公的一手籌劃,當然是為了滿足果家女兒提出的允婚條件。1923年的4月9日,程硯秋陪母親遷居於新租賃的寓所後,立即舉行結婚聘禮儀式。梅蘭芳、王明華夫婦為媒,程硯秋由薑妙香等4人陪同,給果家送上衣服、首飾、紅鵝、豬羊腿、幹鮮果品以及龍鳳餅。這叫“過大禮”。4月26日,在取燈胡同的“同興堂”,程、果二人舉行結婚典禮。來賓有四五百人,除尚小雲赴滬演出,在京旦角無一缺席。婚禮由梅蘭芳主持,報紙稱這是自有伶人辦喜事以來,稀有之盛況。禮節也極隆重,賀喜畫件達百餘軸。成婚後,羅癭公為果秀英更名為果素瑛。
旦角的皮膚一般都是天生白皙,程硯秋不止皮膚白,他的一排整齊的牙齒更是白得發亮,且細密精致,比女人的牙齒還好。他身材高大,頭發中分,天庭飽滿。那雙丹鳳眼真有說不出的嫵媚。程硯秋常穿一套得體合身的灰色西服,舉止斯文,狀若書生。別看平素話雖不多,但為人爽朗大度,全無一般青衣旦角私底下那種職業性的忸怩神態,就是內行人也隻有從他嫣然一笑而倩然後斂的習慣口型上,察覺出長期舞台生涯給他留下的一絲痕跡。夫人果素瑛亭亭玉立,樸實無華,頭梳著一個橫S髻。倆人很般配,走在一起,使人左右看不出他們是梨園行中人物。
日常生活中的程硯秋莊重嚴肅,倘有女性在側,總是眉不輕揚,眼不斜視。那時,很多藝人在生活作風上是不大檢點的。小報文人也在這些事情上做盡文章,說盡肮髒話。故而一個藝人無論名氣多大,多多少少是要受些糾纏、攻擊和誹謗的。況且藝人的錢再多,社會地位也在小報記者之下。名伶保護自己的惟一辦法,就是潔身自好。因此程硯秋對自己要求極端嚴格,一生無二色,並立下“不傳女弟子”的規矩。即使是男性,他的收徒也是拒人情於千裏之外。
就有那麼大的魅力
台灣的戲曲研究家齊崧先生說:“如果聽梅蘭芳的戲是等於吃鴉片,那麼聽程硯秋就等於是打嗎啡。因為吃鴉片尚有戒除的可能;而一旦打上嗎啡,則很難了,最後惟有以身相殉。”這話近於謔,可還真無法否認。隻要聽程入癮,就非此不可,若再去聽別人唱的青衣,便覺淡而無味。所以,後來喜歡程的聽眾越來越多,就是這個道理。因程硯秋未走紅以前曾一度拜梅蘭芳為師,亦受關照和提攜,於是行內有這樣的說法:認為程腔之中,骨子裏多為梅腔。如不深加體會,一時不易察覺。因為梅腔加上程氏的嗓音和口勁,已經脫胎換骨,難以辨認了。
程硯秋的嗓子外顯柔和,內斂鋒芒,加上標新立異的唱法,唱起來真有鬼斧神工之妙。最耐人尋味的是《玉堂春》一劇,他柳眉入鬢,鳳眼傳神。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細音,惟其獨有。高出則如天外遊雲,低唱則似花下鳴泉,聽來驚心動魄。化裝也別致,身著紅色罪衣罪裙,臉似鵝蛋,眼皮上一層黛綠塗得停勻,嫵媚中帶出青樓女子的憔悴和滿腔哀怨的神情。他的表演強調的是冤案中的冤情,而非著意於一樁花案裏的風情。這樣,程氏《玉堂春》在格調上就比其他藝人高出了許多。程硯秋身材高大,觀眾初見,都暗自吃驚:“這麼大塊頭的一個旦呀!”但等演過了一陣,被他的各種身段表演所吸引,你便不會覺得他是個龐然大物,而是個美妙婦人。簡淡蘊藉,灑脫雅致。程硯秋就有那麼大的魅力。
論起他的化裝,至今是個謎。因為程硯秋最不樂意讓人家看他的化裝。除非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知交。他的化裝室也隻有負責化裝的人和他的太太果素瑛可以自由出入。其他的人一概“擋駕”。看過程硯秋戲的人都知道,他在台上的最動人之處,就是那一雙眼睛了。好多人都琢磨:他的眼睛是怎麼畫的?有人說,他的眼皮是用毛筆粘著碾碎了的炭精勾畫出來,然後再塗上胭脂。程硯秋舞台上那飛若流丹、澄如秋水的眼神,就來自這黑紅相間的奇妙勾畫之中。
梅、程之間:唱對台戲,卻不傷和氣
程硯秋學藝可比梅蘭芳苦多了,他也不具備梅蘭芳響遏行雲的金嗓子,但憑著自身條件、勤奮刻苦以及高人指點,硬是創出了一種大異於梅蘭芳,卻又能與之相抗衡的以新奇聲腔為特點的表演風格。唱到情感至深處,其聲竟細若遊絲。觀眾聆聽,大氣都不敢喘。這是他聲腔藝術最講究的地方,也無人能及。故而梅、程之間彼此頡頏,關係就頗為微妙了。程硯秋最早的藝名叫菊儂。1918年,羅癭公將他的藝名菊儂改為豔秋。後來有人說這個更名涵有深意,因為豔於秋者厥為菊。菊是耐寒的,它要比質弱芳幽的蘭花堅韌耐久。其實,菊、蘭同為花中上品,而香氣、風姿各有不同。
1923年9月18日,也就是程硯秋結婚後5個月,他與自己的戲班“和聲社”一行赴滬,羅癭公隨行,親自安排一切。這次演出,氣勢極盛。每晚舞台上的花籃都不下五六十個。全場無一空位,另有許多人環立而視。“豔色天下重,秋聲海上來”——由金兆蒳(字仲蓀,京劇劇作大家。浙江金華人,青年時期就讀於京師大學堂,為首屆學生。畢業後從事文學寫作,1924年從一出《碧玉簪》開始專門為程硯秋編寫劇本,有《梅妃》、《荒山淚》、《春閨夢》、《文姬歸漢》等十餘部作品)撰、羅癭公手書的楹聯,先施公司以黑絨紅緞製作寬2尺、長8尺之幅懸諸台前。戲院門口,汽車200餘輛,馬車則不計其數了。程硯秋自打炮以來,每日茶會、堂會、劇場演出幾乎占滿了所有的時間,真可謂無一息之閑,也無一絲之暇,人極勞累。但他依舊是容顏光澤,嗓音穿雲裂石。對此,羅癭公喜於心也驚於心,欣慰且憂慮地對他說:“你此行紅得可驚,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撥梅先生與你之間的師生情誼呢。”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也是一個重要的提醒。
程硯秋11月15日返京,梅蘭芳赴站迎接。10天後,梅蘭芳帶著戲班到上海演出。
此後,一蘭一菊,果然就在上海爭起了短長。他們的競爭最初是微小的,也不明朗,頂多在戲碼上爭個高低——你唱的戲,我也能演,即“你有我也有”。1927年《順天時報》舉辦中國旦角名伶競選活動,經投票選出了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四大名旦”。也就從這時起,他們的競爭才趨於明顯化。到了1946年底,一個在“黃金(戲院)”,一個在“天蟾(舞台)”,兩個人真的唱起了對台,形成了高潮。捧梅派與捧程派遂在各大報章,舌槍唇劍,大開其火。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但真正占便宜的是聽眾與看客。兩個劇場夜夜告滿,觀眾是大飽了耳福。戲唱到最後,程硯秋使出撒手鐧,連演5場《鎖麟囊》,天平向他傾斜了。演出完畢,程硯秋的弟子趙榮琛一次就替師父將28根金條存入了銀行。
四大名旦裏,尚小雲與荀慧生都沒有追趕梅蘭芳的念頭,惟有程硯秋是雄心萬丈。梅、程在北京的情況也是如此:“偌大京師各劇場沉寂,隻餘梅、程師徒二人對抗而各不相上下。梅資格分量充足,程則鋒銳不可當,故成兩大勢力。”羅癭公的這兩句話是說準了。非但說準了,還深知這兩大名旦的內心狀態。原本煙癮大、酒癮大、牌癮也大的程硯秋之所以能夠做到說戒煙酒就戒煙酒,說戒打牌就戒打牌,羅認為那是因為程硯秋在藝術上“名譽心甚重,故能自克如此”。而梅蘭芳那邊,羅癭公則覺得他人緣太好,其“黨徒甚勝”。梅蘭芳見程硯秋“氣勢日旺,自滬歸京後頗有引以自強之意”。於是,梅對程“更益敷衍”。
麵對這樣的情勢,站在程硯秋一邊的羅癭公常常是親自定下對策。民國13年(1924年)2月,羅癭公聽說梅蘭芳的行頭花去7萬大洋,便立刻寫信給朋友(袁伯夔),說:“玉霜(程硯秋字玉霜)將來產業能至7萬金否尚不可知,今已為服裝費至萬金矣,與梅競服裝斷斷不能及,惟藉唱以勝之耳。”羅癭公給程硯秋定下的策略是:“屢誡玉霜對梅應當在不即不離之間。”何謂“不即不離之間”?那就是既近又遠,既熱又冷,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清醒冷靜,有極好的控製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做得極人工卻表現得又極自然。禮儀性是它的外顯層次,內在依據則是人際關係和實際需要。做人圓通之至反不覺其圓通——這是傳統社會做人的一種境界。如果沒有對江湖規則的高度把握,沒有對人情世故的細微體察,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
梅蘭芳有富貴氣,程硯秋是書卷氣,一個得於天賦,一個純恃人功,各臻極致。梅、程之間盡管激烈競爭,彼此一爭高下,卻都是不露聲色,不動肝火,一副溫良恭儉。舉個例子吧!1933年11月11日,移居上海的梅蘭芳40大壽。程硯秋特往拜壽,行叩頭大禮,見者均歎未嚐忘本。明明是打對台的人,卻絕不傷和氣。今兒晚上唱戲是兩軍對壘,各不相讓。明兒中午見了禮數依舊,風度依舊。在這舉動裏麵包含著道德信條,江湖規矩,人情世故以及個人修養。
最後的羅癭公
民國12年(1923年)12月28日,重病纏身的羅癭公,聽說程硯秋因劇場安排不上唱戲的時間心情苦悶,一次打牌輸去準備用於添置行頭的600大洋,憤極。深夜至淩晨,書親筆信責勸程硯秋堅決禁賭,又致函程的嶽父從旁督促。可謂嚴師情深,用心良苦。程硯秋讀後,聽從師命,決棄“竹戰”,再不打牌。
第二年(1924年)羅癭公患病住進德國醫院診療,程硯秋每日親侍飲食,從無間斷。9月2日,羅癭公自知大限已到,遂寫下遺囑。內中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程君豔秋,義心至性,膽淹古人,慨然任吾身後事極周備。將來震、垠兩子善為報答。”9月16日的半夜,羅癭公又手書:“墓地能設香山最佳……”一語後,溘然長逝。時年52歲。
羅癭公歸去之際,親屬皆不在側,程硯秋是第一個趕到的!他見恩師歿前所書遺囑數紙,捧之大慟,幾至昏厥。回到家中,為羅癭公設立靈堂,除朝夕哭奠,惟伏案抄寫經書。文人大多清貧,自女亡妻狂,羅癭公已是每況愈下,經濟拮據,以賣字鬻文為生。故而羅癭公喪事所用祭奠、棺木、墓地之費都是程硯秋一手經辦,務極完美。出殯那天,程硯秋身服重孝,撫棺痛哭。人家算了一筆賬,羅癭公自病至死,費金過萬元。而程本人絕口不提一個錢字。這事兒,擱在士大夫身上都很難做到,一個藝人做到了。難怪康有為作詩,讚程硯秋為“義伶”。
念恩師之逝,程硯秋布衣素服,輟演月餘,每憶往事,即為之泫然。遂作《憶癭公師》五言詩——
明月似詩魂,見月不見人。
回想傷心話,時時淚滿襟。
西山雖在望,獨坐歎良辰。
供影親奠酒,聊以盡我心。
恩義實難忘,對月倍傷神。
羅癭公去世後,每當程硯秋外出演戲,行前數日必先往羅墓憑吊;演畢返京,亦去墓前。逢羅忌日,則必去祭奠。20餘年從未疏懶。1943年4月5日,程硯秋攜二子(永源、永江)為羅癭公掃墓。三人早8時乘西直門火車至黃村下車,步行3裏始抵墓地四平台幻住園。他見墓地鬆木牌坊上的鐵釘被拔去很多,異常傷感。“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回到家中,他在日記裏提筆寫道:“有兩家人代為看墳者在,尚且如此,再過數年,我不在了,無人祭掃,想此處定變成荒原了。”
交往尤見人情濡沫與君子風儀。世事無常,他有常。
程黨?知交
那時的小報把圍在程硯秋身邊捧他、幫他的人,叫程黨。但凡有個“黨”字,便覺庸俗,亦有宗派之嫌。這裏,我以“程黨”做標題無非是想說一個事實:無論梅蘭芳還是程硯秋,他們的藝術成就,一方麵來自本人,另一方麵也借助於許多人的幫助。像羅癭公、袁伯夔(名士,湖南湘潭人,民國初年曾任印鑄局局長)等人合力共助程硯秋,幾乎是達到了忘我的境界。羅癭公去世後,李煜瀛(字石曾,官宦出身,河北高陽人,留學法國的生物學家,同盟會成員,曾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北京大學教授、中法大學董事長、清室善後委員會委員長等職)是支持程硯秋的一個重要人物。在民國19年(1930年),他聯手程硯秋創辦南京戲曲音樂學院,附設戲曲專科學校。這個專科學校就設在崇文門外木廠胡同56號,男女兼收,學校堅持到1941年。李煜瀛眼瞅著梅蘭芳1930年飄洋過海到美國演出,風光無限,讚譽無數,便也動了心思,為程硯秋的出國張羅起來。1932年1月1日,程硯秋登報啟事:正式宣布更名“豔秋”為“硯秋”,“硯田勤耕秋為收”,他以農人開墾之硯田自喻,而不再以“豔”示人。14日,即赴歐洲考察戲劇。顯然,程硯秋是為赴歐而改名換字。這一年的9月,李煜瀛赴日內瓦出席國聯文化合作年會,並以中國教育考察團團長名義,參加在法國召開的世界新教育會的第六次大會。他把程硯秋列為中國教育考察團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