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鼎力協助程硯秋的重要人物,則是1949年以後成為中華全國工商聯合會主任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陳叔通(浙江杭州人,1903年中癸卯科二甲第38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29歲東渡日本,入東京政法大學專攻政法科。回國後任浙江興業銀行董事,創辦杭州第一個女子學堂,創辦《白話報》和上海合眾圖書館)。他的作用對於中後期的程硯秋來說,幾乎超過了所有的人。如何為人,怎樣處世,陳叔通都能做到具體指導。有幾件小事,給我的印象至深。比如羅癭公去世後,有人覺得程硯秋可能也快要不行了。大幕已落,世味已薄,程硯秋到王瑤卿家竟也感到了絲絲涼意。這時的陳叔通致函(1930年2月11日)明確地說:“新戲多編,弟意有時仍須請教瑤卿,不可對他太冷淡。”同年程硯秋到上海演出,陳叔通活像羅癭公轉世,隔三差五地寫信做“遠程教育”。當聽說配戲的小生薑妙香與程“掰”了,即在11月24日信裏說:“兄性以人格論是第一等人,但處世則非遷就三分不可。”兩天後,又補寄一函,說:“妙香已見報,但是不可怒,不可懊喪,須堅韌渡過去……但妙香亦不可就此決裂,天下事要看得透,還要大度包舉。再弟尚有一語,兄所得之錢乃血汗得來,股票不可買,不可入股,銀號即利厚不可貪,弟意存入中國與興業兩行均可,千萬!千萬!此中事我較明白,決可負責。還有一件事,曾寫信與仲蓀先生,即年齡關係氣息似弱,況以唱為生涯,不知有向來熟悉之醫否,姑與一商,每日試服黃芪、紅棗加陳皮,我40年前為講師試服有效,冬令更宜,分量寧少,試驗再看,有外感即停止……”讀著這樣的信函,我心裏都熱乎乎的。
1933年,程硯秋從歐洲回來,需要重新物色和自己配戲的小生演員。為此,陳叔通先看上俞振飛,後又聽說葉盛蘭不錯,便在俞、葉之間反複盤算、再三掂量,其中1934年4月18—19日信是這樣寫的:“昨發快信後再四思之,葉(指葉盛蘭)身材如何?有無倒嗓之事?亦須想到扮相、台步、聲音,果下得去,決計拉葉。初出山較易與,且年輕尚可求進步,又有繼仙為師(指葉盛蘭曾受業程繼仙),在玉霜(程硯秋字)成本較輕,自足合算矣……弟力主俞(振飛),祗以無好小生,則舍俞亦無他人也。葉果是後起之秀,則不如舍俞而取葉。”伶人一向有置房產的習慣。這一年,程硯秋想再添置一所宅院,還有人請程硯秋去剛剛建立的“滿洲帝國”演出。陳叔通知道了這個情況,馬上托人給他帶去一信。信中明確地說:“我有一言不能不預為提明:華北,此終非吾土,而兄之身份苟尚可比,能否逃士大夫之責備?如到已非吾土之時,猶能作久居之計,則屋可買……弟意或在天津英、法租界買一屋較妥。人苦不得名,然名之所在,謗亦隨之,要在自問過得去否?假如滿洲得往演唱,恐亦不能去!此即有名之人不易做人也。”很快,日軍侵占了冀東、察哈爾,中日簽定了《塘沽協定》。
應該說,自上個世紀20年代經羅癭公介紹結識了陳叔通,程硯秋的確深受其影響。舉凡為人演劇諸事無不求教之,引為知交。可謂經緯萬端,逐條指導。陳、程交往持續到1949年以後。紅色政權剛剛建立,陳叔通函致程硯秋(1950年7月28日),對他明言:“以後不再是掛頭牌的時代。”並叮囑“在向周揚(中宣部負責人)彙報情況的同時,一定也要向田漢(文化部戲曲改進局局長)做同樣的彙報”。1957年2月13日,他致函程硯秋,切囑:“你以後千萬對周(揚)、田(漢)、夏(衍)要謙虛,說明要他們指教……”
這裏,要特別加以說明的是,對陳叔通的勸告指導,程硯秋決非言聽計從。比如,陳叔通對程硯秋力排對其藝術大有幫助的李煜瀛和金仲蓀。但程硯秋覺得李、金二人多年來給自己幫忙,雖是從政壇退出來的閑散之人,但樂意辦事,又具才華。對他們而言,亦可消磨時間。對自己來說,“舊社會是看不起唱戲的,我借此亦提高我一個舊演戲的演員的身份”。不管政權如何更迭,程硯秋始終堅持這個見解。他寫於1957年的自傳裏,也用了很多筆墨來解釋對這樣一些“有問題的舊式人物”的看法。程硯秋說:“聽李君(即李煜瀛)常常講世界和平、國內和平等等言論,他不主張殺生,沒有煙酒嗜好,又吃素,太太奇醜無比的;又見他從早到晚在街上到處奔走,一切言論行動給我很好的印象。聯想到別的政治騙子是挑撥是非、幸災樂禍、渾水摸魚、吃喝嫖賭、貪圖享受,把痛苦加到別人身上,李君總比這些騙子們要強得多些。同樣騙來的錢,就看他們是如何的花法了。李同鄭毓秀、魏道明好像個小集團似的,我問為什麼同他們在一起呢?李回答:辦社會事業什麼人都應該有,好比毒藥亦可救人亦可害人。我覺得比喻得很對。叔通先生屢勸告不聽,總是堅持我的主觀看法……雖然叔通先生罵他們一個是失意的政客,一個是政治騙子拖我下水。現在再看以前的通信,我還認為他們對我是善意的。”
陳叔通曾說,程硯秋這樣的知交“在塵世中不可多得”。今天這樣的朋友還有嗎?真是引人懷想。
歐洲行
程硯秋和梅蘭芳、馬連良一樣,都是戲曲改革家。應該說,那時人家就懂得啥叫“與時俱進”和怎樣“與時俱進”了。
1932年1月4日,程硯秋為赴歐洲考察戲劇,寫了《一封留別信》。每次讀這封信,都覺得程硯秋比現在的戲劇理論家要高明。這裏,我抄錄一段請朋友們看看:“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是顯然不同的,因而東方戲劇與西方戲劇,也是顯然不同的。但是,看一看現代的趨勢,一切一切都要變成世界整個的組織,將來戲劇也必會成為一個世界的組織,這是毫無可疑的。目前我們的工作,就是如何使東方戲劇與西方戲劇溝通,要使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溝通,我們不但要求理論能通過,還要從事實上來看一看有沒有這種可能。中國戲劇的臉譜似乎很神秘奇特,但是西方戲劇也未嚐無臉譜,許幸之先生的《舞台化裝論》裏,從演員的麵部上指出各種特征來,便是西方戲劇臉譜的說明。再則,以前西方戲劇,在寫實主義的空氣下籠罩著,與中國戲劇之提鞭當馬、搬椅當門的,差不多是各自站在一個極端。現在,西方寫實主義的高潮過去了,新的象征主義起來了,從前視為戲劇生命所寄托的偉大背景,此時隻有色彩線條的調和,沒有真山真水真樓閣的保存了。尤其是自戈登格雷主張以傀儡來代替演員,幾乎連真人都不許登場了。西方戲劇這種新傾向,一方麵證明了中國戲劇的高貴,他方麵又證明了戲劇之整個的世界組織為可能。舉一概百,西方戲劇之可以為中國戲劇參考的,當然很多,硯秋一個人的聯想力是很有限的,希望各位前輩暨同人,大家把在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之間所產生的聯想都提出來,交給硯秋帶到歐洲去實地考察。這樣,將來硯秋回國,在各位前輩及同人麵前報告的,或許有供參考的價值了……”當時的人們就認為:梅蘭芳遊美(國)是把成熟的中國戲劇,介紹於西方;程硯秋赴歐是考察西方的藝術,用於中國戲劇的改良。
1月5日,梅蘭芳為他舉行歡送大會。13日,程硯秋自天津赴塘沽搭乘日輪濟通丸,赴大連港而後換乘火車,一路西行,開始歐洲考察。先抵莫斯科,再去巴黎,5月份到德國,他在柏林音樂大學參觀。學生的鋼琴演奏和男高音的演唱,引起程硯秋思想的強烈震動。27歲的程硯秋,內心熱烈而敏感。回想起自己學藝生涯的苛酷無情,他深深感受到西方藝術教育的科學性、理論性和人性溫暖。從這一天起,程硯秋就多了一樁心事。他主動增加了和德國音樂家的交往活動,洽談合作事宜。他把李白、杜甫的詩譜成曲,參與演奏實驗。他在給夫人果素瑛的信裏說明,自己準備接家眷在德國定居,要就讀柏林音樂大學。為表示這個決心,也從這一天起,程硯秋開了煙戒,也破了酒戒,大吃肥肉,大抽雪茄。一個月以後體重驟增,還特地拍成照片寄回北京。陳叔通聞訊,驚恐萬分。連連函電發來,借程劇團同人生活困難為名,督促他拋棄妄想,火速東旋。程硯秋手裏捏著這些函電,心情大壞。“來時衰草今見綠,一瞬春花葉複黃。”這是他在哀歎鬱悶中寫下的詩句。向往好的,學習新的——這是自然人性的表現,也是健康心智的追求。但自身以外的勢力卻能極其有效地逼著自己繼續操持舊業,退回到那個非常實在、實際、實用的圈子裏。程硯秋必須就範!他乖乖地回到北京,回到了梨園行,盡管這是一種極不情願的就範。所以到了考察後期,他的側重點就放到了搜求圖書、劇本、圖片方麵。程硯秋購置劇本2000多部,圖片5000多張,書籍800多種。
民國23年(1934年)的6月1日,他親自帶著10歲的長子(永光)從上海啟程經意大利、法國轉到瑞士,安排在日內瓦世界學校讀書,費用自付。程硯秋沒有忘記當年的誓言,說到做到——讓自己的後代無一人唱戲。應該說,他對藝人的粉墨生涯有愛與樂,也有恨與悲。
男子氣派
程硯秋有幾個嗜好。
他喜歡酒,也愛抽煙。前麵說了,他是酒嗓,越喝越好,所以他不忌酒。就是呆在家裏,也常獨飲自酌。酒席之前,更是當仁不讓。且其量之大,無人可及。民國15年(1926年)7月,程硯秋赴香港演出,一曲清歌,萬人傾倒。英人總督特贈他120年陳白蘭地兩瓶。
說到酒,我還想起了吳祖光的描述。上個世紀50年代,中央文化部決定把他的《荒山淚》拍成電影。導演是吳祖光,吳在回憶該片攝製工作的文章裏說:“我們經常一起擠公共汽車,一起吃飯。唱了一輩子旦角的程硯秋卻有著典型的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派。這也表現在他的日常生活和嗜好方麵。譬如他抽煙抽的是粗大的烈性雪茄煙,有一次我吸了一口,嗆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喝酒也喝烈性的白酒,而且酒量很大,飲必豪飲。我勸他,抽這樣的煙、喝這樣的酒會壞嗓子,應當戒掉。他淡然一笑,說:‘嗓子不好的,不抽煙不喝酒也好不了;嗓子好的,抽煙喝酒也壞不了’”。
程硯秋最喜歡看電影,凡有名片上演,他是從不錯過。在老北京的真光電影院或平安電影院,常能看到他的蹤跡。他外出喜歡穿中國長袍,這與經常西服筆挺的梅蘭芳,大不相同。所以,人們看見他是長袍一襲,手提一隻公文包進電影院。程硯秋多半是坐在樓上後排,有人懷疑他是遠視,也有人認為是怕別人認出自己。
程硯秋的另一個愛好是打太極拳。每日清晨,他一定在自家庭院打一套太極拳。他不但打得好,功夫了得,且極有研究。看過《春閨夢》的觀眾,就能從那段表現夢中情景的動作裏,領略他的太極功夫。舉手投足之妙,與今天電影的“慢鏡頭”一般無二。再加上且歌且舞,居然能唱完這一段“南梆子”之後,神色自如,不喘氣,不出汗。這憑什麼呀?就是憑他的唱工、做工和太極功力了。
說到程硯秋的男子漢血性,就一定要講他和日本人的鬥爭。1937年7月7日,“七七事變”爆發。戲也沒法唱了,平漢路也不通,程硯秋聞訊後,想方設法從太原趕回北京東城什錦花園的住所。20日,日軍猛烈轟擊宛平城和長辛店,29日,日軍進城,北平淪陷。紫禁城下空蕩蕩,人們躲避在家,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裏的,隻是日本軍人整齊的皮靴聲和雜亂的馬蹄聲。他與夫人相對無言,因為就在3個月前,自己和尚小雲還為29軍軍長宋哲元將軍表演了《弓硯緣》和《青城十九俠》,座中還有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而3個月後,將軍卻已倒臥在沙場。日本人找北平梨園公會,要其組織藝人為捐獻飛機唱義務戲。程硯秋說:“我不能給日本人唱義務戲,叫他們買飛機去炸中國人。我一個人不唱,難道就有死的罪過?誰願意去唱誰就去唱,我管不了。”第二年(1938年)梅蘭芳隱居香港,餘叔岩沉屙難挽,楊小樓病逝。程硯秋繼續支撐著舞台直到1942年,他不與偽政權合作,不唱義務戲,不去滿洲國,劇場不留“官座”,這引起了當局的不滿,迫害也就接踵而至了。
1942年的9月初,程硯秋自上海經天津返回北京,在前門火車站受到日偽鐵路警憲便衣的盤查搜身。他忍無可忍,厲聲嗬斥:“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幹什麼?”說著便走近一根柱子,立在柱前,以防後麵遭襲。為首的一個上去就動武,他揮拳還擊。後麵的幾個狗腿子,遂一擁而上。程硯秋是來一個,接一個,把幾個警特打得輪流倒地,狼狽不堪。程硯秋也就停了手,從地上拾起帽子。
狗腿子對程硯秋說:“以後碰見再說。”
“好,後會有期。”程硯秋說罷,整整衣冠出了車站。
回到家中,他才發現手腕上的金表沒了,耳朵也被打壞了。事情說起來像俠客大片一樣生動,又像一場程派太極拳表演。從此,一座北平城,傳遍了程硯秋的身手如何如何。這事在當時、在今日,也決非哪個人隨隨便便就可以做到的。此後,日本憲兵和特務一直盯著程硯秋,還闖入其寓所搜捕他。1943年的8月,當他得知金仲蓀夫妻患病又遇房東催逼搬家的消息,他在電話裏勸金先生不要太悲觀,說:“好戲還在後頭,墨索裏尼暫時休息,希特勒唱累了休息為時恐也不遠了。”
梅蘭芳是有民族氣節的,抗日時期“蓄須明誌”。其實,程硯秋也一樣有民族氣節。
息影務農
程硯秋聰穎過人,也堅毅過人。自那次前門火車站遭鐵路警憲盤查群毆後,他決定息影務農。第二年(1943年)3月,程硯秋先後在北京海澱青龍橋物色鄉居房屋,又在紅山口、黑山扈一帶洽購旱地60畝,準備棄藝務農。熙攘人世,若能與自然機趣相契,便倍加珍視。他在日記裏寫道:“早思在海澱買房,思做農夫,不知能否達到此目的。並將大兄二嫂和三兄嫂等安置海澱,亦備自作歸計,大家也可減少開支。理想如此,不知白住者願不願意出城來住?”又說:“因我極喜園藝生活,與世無害。演戲生活暫停不能不另做生活,以免落得白食飯無可對天。我常感做官之無味,尤其做現代官,也極想子弟們務農,兒孫們的心理恐怕與我不同。”
一條溪水,幾片白雲,柳梢月色,板橋殘霜,都令程硯秋感懷不盡。他自己做飯,從早忙到晚。有朋友來探望,也是自己做飯,請吃窩窩頭。夫人來青龍橋代洗衣服,程硯秋將初學乍練的貼餅子奉上,還一個勁兒地問:“好吃嗎?”他學著耕地,耕了一畝,鏵破了一塊,又耕一畝,又破一塊。損失雖大心情頗佳。人家說,他的樣子“有馮玉祥之勢”,他說:“馮玉祥焉有我精神!”種地需要澆水,他請人裝轆轤。安裝好了,程硯秋興致勃勃地一邊澆水,一邊唱歌,還與安裝工人一起,喝酒吃肉。他的鄉居生活也並非全無煩惱。1944年,他想“擴大再生產”,於是乎買地,買驢,買飼料,買肥料,以及再購大木窗、鐵釘、石板等供修建新寓所之用。為了承種更多的田地,程硯秋不得不宴請有關人等。兩桌粗菜連酒,就花掉600元(偽幣)。這樣一來,夫人就不大高興了。夫人來,他也不大高興了。日記裏有這樣記載:“夫人來了6天,將我每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麵、蕎麵、豆麵炸年糕均吃去了。素瑛回城內,再住亦沒的可吃了。”夫人埋怨丈夫務農花錢太多,且什麼都不許老管家把家裏東西往鄉下拿。對此,程硯秋也生氣也傷感,他在日記裏寫道:“好笑!我想一定覺得凡在青龍橋所用之物,同填海眼般從此一去不回返似的。我亦感覺自己太傻,清閑之福不安享而又經營地畝建築房屋。人生如雲煙夢幻,何苦自己苦自己,不曉得數年後,所有的東西又便宜了哪個?所有一切均我所掙,為什麼我就應這樣待遇,不是不公平嗎?我真覺得太冤,人生再有20年就死了,何苦太自苦,倘留不肖兒女胡花,更冤……”
緊張耕作,閑來讀史臨帖——這是程硯秋務農時期的日常生活內容。但“人生是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卻又是他在日記裏反複詠歎的話語。應該說歸隱西山,在程硯秋是蓄誌已久的。早年他在上海演戲的時候,就曾請老畫師湯定之作《禦霜鋎圖》,預示著入山隱退之意。詩人周今覺為《禦霜鋎圖》題詩四首。其中的一首是這樣寫的:“一曲清歌動九城,紅氍毹襯舞身輕,鉛華洗盡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在他心裏,息影舞台、安於農事真的是一個不錯的歸宿。用他自己話來說,就是“所謂好花看到半開時,何況是快落之花呢”。但人又是複雜的,在以耕讀為業的同時,他並未忘懷舞台。“不唱可惜呀!”這話傳到程硯秋耳朵裏,又頗感欣慰,覺得不枉自己多年苦練習。他時常對梨園界朋友折簡相召,大家吃著棒子麵的窩窩頭、醃蘿卜條,喝著小米粥,天南地北地縱談藝術,其樂陶陶。劇作家翁偶虹是他鄉村居所的常客。麵對粗茶淡飯、土屋繩床,程硯秋不止一次地提醒翁先生,請多留心,遇到適合於自己演唱的材料,希望仍能編寫為劇。為此,他解釋道:“我現在雖然不登舞台,但是倉庫裏的後備物資,不能漠然視之。有朝一日,陰雲消盡,我還是要為京劇服務。”
他歸隱西山時,曾將自己喂養的鴿子分贈友好,一年後,一隻鴿子忽然飛回程家,這令程硯秋驚喜又感慨。有朋友說:鴿子歸巢,說明他謝絕舞台的日子快結束了。果然,日本投降後他搬回城裏,立刻著手恢複演出的事宜。
辦學
從1930年到1940年年底,他創辦了中華戲曲專科學校,聘請燕京大學畢業的焦菊隱為校長,後焦去法國留學,由金仲蓀接替。程硯秋出任董事長。辦學10年間,培養了德、和、金、玉、永五個班,共200多學生。宋德珠、李和曾、王金璐、李金泉、李玉茹、王和霖、李玉芝、白玉薇等名角,皆出其門下。程硯秋廢除了磕頭、拜師、體罰等老班社的規矩。在舞台上,不準飲場,不準用檢場人,不準用跪墊,即使像《玉堂春》裏的蘇三整場都是跪唱,也不許用。除了專業課程以外,還開設了文化課。其中包括國語、古文、曆史、地理、美術、算術、音樂、音韻、英文、法文、日文等課程,其分量超過當時的初中。他還組織學生排練西方話劇,如《梅蘿香》(華爾克著,顧仲彝譯)等。全校實行獎勵製度,每年評定一次優秀生,頭5名發給12元的獎學金以及銅鎮尺、乒乓球拍子等物。這樣的舉動,在當時被某些人視為“歪門邪道”。程硯秋治理學校的突出思想,就是“演戲要自尊”。他常對學生們說:“你們要自尊,你們不是供人玩樂的戲子,你們是新型的唱戲的,是藝術家。”他又對女學生講:“畢業了不是讓你們去當姨太太。”
最終學校還是停辦了,到了1943年3月程硯秋還在處理學校解散的善後事宜。先是償還1.6萬元(偽幣)的債務,再變賣學校的大汽車、戲箱、家具,最後再賣掉北京東華門大街南翠明莊校產才償還了全部的債務。數年間賣掉若許之物,程硯秋心情沮喪,形容自己“像個敗家的旗人大少爺”。
1944年在務農時期,為了使青龍橋周圍的農家子弟讀上書,也創辦了一所功德中學,地址就是殘破的功德寺大廟。他自掏腰包修繕校舍,定製桌椅,聘請老師,還讓自己的老管家去看門做飯。接著又買下占地18畝的金家花園專作學生宿舍。他規定農家子弟入學,一律免收學費。後來從城裏來了一批流氓學生,打架鬥毆,欺負女生,嚇得當地孩子不敢露麵。因貨幣貶值,教員也三天兩頭鬧著要求漲工資。一個謀福利、積公德善舉,成了一個沒底兒的大坑,隻見沒完沒了地向這位藝人董事長伸手要“銀子”,卻沒見辦出什麼有益於農村教育的事來。程硯秋吃盡苦頭,學校越辦越辦不下去。一次他去天津,見到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就把自己熱心公益興辦鄉村教育的苦惱說了出來。一點兒也不覺奇怪的張伯苓勸導他,說:“你可不是搞這行的,不知道社會上專門有一批吃教育飯的人。你現在又不演戲,隻出不進,一個人養活這麼一大批人。日子長了,非把你吃垮不可。還是趕快收攤為妙。”
他收攤了,當局接手了,功德中學更名為頤和中學。他把金家花園改為程家花園,間或來此小住。抗戰勝利後,目睹官場的腐敗,他沒高興多久。程硯秋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灰心失望,過著一種時隱時顯的生活。
聽朋友說,頤和中學今天還在呢!現在就讀的學生知道創辦人程硯秋嗎?
“新豔秋”事件
有人說,程硯秋太“獨”。這主要是指他的私房戲不肯輕易傳人。程硯秋覺得這樣做沒什麼不對。他說:“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什麼‘祖傳秘方’、‘私藏珍本’等等,不也全是這樣‘獨’嗎?”其實,他的“獨”是有所針對的。針對的是未經許可和同意,暗中把劇本及表演偷傳出去的人。這裏要介紹一個女演員,名叫王玉華,藝名玉蘭芳,後改新豔秋。這個叫玉蘭芳的女士本來是唱河北梆子的。1925年左右,自從和哥哥一起看了程硯秋以後,兄妹倆一起迷上了程派。她當即暗下決心:不唱梆子,唱京戲,且一心學程。每有演出,她和哥哥必去“偷戲”。倆人躲在戲院樓上的角落,哥哥專記胡琴、唱腔的工尺譜(即曲譜),她就用心記下全劇的唱、念和身段。戲散人靜後,二人步行回家,一路研究剛才看戲之所得。說著說著,就比劃起來:哥哥哼著胡琴伴奏,妹妹一邊唱著,一邊就走起身段來。回到家中多困也不敢睡覺,接著練。沒有鏡子,就在月亮地裏練。從影子裏,看自己的身段,非把當天所學熟記在心才行。有時,一弄就弄到天大亮。在梨園行,這叫“偷戲”!“偷戲”是大忌。為了怕被人認出來趕了出去,新豔秋是化裝成男孩子去劇場的。幾年“偷”下來,就把程硯秋早期代表劇目都“偷”到了手。梅蘭芳和齊如山看了她的表演,驚異地說:“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即程硯秋)呢。”就建議她拜程為師。結果可想而知:被程婉謝。之後,經前輩介紹,新豔秋拜了梅蘭芳。但她實在是喜歡程派。既然得不到親傳直授,她就繞著彎子學。一是拜了程硯秋的老師王瑤卿為師;二是向給程配戲的搭檔、夥伴學習。見她苦心學程,人家也就樂於指點。當她覺得時機成熟了,便亮出了“程派”的旗號,改名新豔秋。連她自己也覺得這個藝名是對程豔秋“不大尊重”。但她顧不上這些,為什麼?用她原話來說是“為了舞台上站住腳,能紅!”還說:“我為了唱戲成名,對不起程先生。”——一個人做於心有虧的事,其實心裏是明白的。
有心計的她不僅紅了,還和程硯秋叫板又較勁。一是忽出奇兵,策動了“鳴和社倒戈”事件。簡單說,就是用重金把程硯秋“鳴和社”戲班裏的小生演員買通,連人帶程派劇本都弄了過來。要知道戲曲舞台必須有生旦相配,故程硯秋怒不可遏。二是趁程硯秋赴歐考察之際,她大唱特唱。三是把與程硯秋同台合作的人,拉到自己的班社中,陪著她唱。效果當然是立竿見影的:“一下子,我就紅得發紫(新豔秋語)。”當程硯秋發現曾與自己合作得很好的小生將他的本戲偷傳給別人時,便與之斷然決裂。後來每當他演出,隻要聽說有人來偷記他的劇本唱詞、念白、唱腔、身段時,他立即把琴師找來,在後台臨時變動主要唱腔。叫那些偷藝者摸不準、學不去。程硯秋的“獨”,看起來挺自私的。我倒佩服程硯秋的“獨”,因為他最早懂得知識產權的保護。
前不久,曾和幾個北京老字號藥鋪的後代聊天。我問:“公私合營以後,你們的生活怎麼樣?”
“一落千丈。”“為什麼?”
“因為公私合營的前提是必須交出製藥的祖傳秘方。獻上秘方,你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恍然大悟。
新政權
程硯秋的後期,一直住在北平西四報子胡同18號。1948年北平圍城時,它的前院是國民黨政府軍的一個團長占用。他的西郊程家花園的四合院曾被共產黨華北野戰軍占用。葉劍英初抵北平也曾暫居西郊的程家花園。1949年春,一個濃眉大眼的先生帶著個年輕人叩響了他家的大門,開門的是程派弟子王吟秋。
來者問:“程先生在家嗎?”弟子答:“師父出去了。”“那給程先生留個條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