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是識大體的,知好醜的。上世紀50年代初,梅蘭芳赴京出席文代會,一路上每遇車站停車,萬頭攢動,爭看伶王;在北京下小館子,飯罷出不了門,都是來看梅蘭芳的,他們不管他少小時是不是“歌郎”,沒有誰想過這些。
長文中又引陳寅恪論柳如是為陳子龍作“男洛神賦”事,陳氏說,“曆三百年,迄於今日,戲劇電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南洛神’,亦可謂預言竟驗矣,嗬嗬!”遂指所譬為梅蘭芳。頗費疑猜。何不引陳寅恪1949年秋詩,“報載某會中有梅蘭芳之名,戲題一絕”。詩雲,“蜂戶蟻(音娥)封一聚塵,可憐猶夢故都春。曹蜍李誌名雖眾,隻識香南絕代人”。此詩明指梅氏,用不著猜疑。其愛重之意,更為彰顯,可與過去多種“梅郎詩”作一對比。其差異何如!過去那些爛名士、小報記者得到這樣的題目,無異中了頭彩,哪能不賣盡氣力,鋪張揚厲,語不驚人死不休,因此對待此種“史料”必須倍加小心,慎重審讀。有寅恪先生詩在,可見詩格相去竟有如此差距,可不慎哉!
1944年前後,巨奸梁鴻誌嫁女於朱樸,在上海舉行盛大婚禮。有人寫了一篇詳盡的報道,來賓中竟有梅蘭芳,見者驚異,蓄須明誌的梅,怎會出席於這樣的場合?這正好作一個好例,說明在險惡的環境中,梅所碰到大大小小的難關,是如何化解的。他的底線是不登台、不唱戲。其餘都是小節,可不予計較。這是處於當時那個日偽環伺時代正直的人處世的原則。時移勢異,在今天看來就不免有些難於理解,是不足怪的。
解放後梅受到非凡的重視,出任戲曲研究院的院長。不久在天津演出時接受記者的采訪,針對當時“戲改”的現狀,發表了“移步不換形”的意見。一下子惹惱了主持“戲改”的田漢、馬彥祥輩,責令檢討。滯留天津許久,經過阿英的反複協調,最後以對記者談話的方式得到解圍,始得離津返滬。從此再不見他對戲曲改革發表新的意見。身居院長高位,本應對戲曲改革方向、方式多有建白,但隻當了個甩手掌櫃,實權交給馬少波等打理,掛名院長的他隻抓緊時間到全國各地旅行演出,不忘本業的實踐,在環境允許下盡力完成一個演員的本職工作。這是梅在新社會碰到的一次挫折和他的應對之道。歸根結底,他的行動都是積極,而並非消極的,真不負陳寅恪“隻識香南絕代人”的稱譽而無愧。直至病重,在病床上仍念念不忘他的觀眾,深以未能遠赴邊遠地區使熱愛他的觀眾在舞台上親睹他的現身為憂。這才是真正的“德藝雙馨”,可惜此一崇高的徽號,今天已經貶值、異化到如此地步,並舊事重提,從垃圾堆裏搜尋,“考證”,加以“歌郎”的可疑“桂冠”,事勢之奇,竟至於此,想再說些感想,終不免是些“閑言語”,隻得就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