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梅郎”(1 / 2)

黃裳

在《南方周末》(2007.2.1)“往事”版上看到一篇考證長文,“梅郎少小是歌郎”,為之吃了一驚,文章題目寫得出色,恍如舊識,是久違了的隻能在上世紀上海小報上才能見到的標題,似乎與《南方周末》的一貫格調不太諧和。附刊梅氏一幅照片,看樣子至早也在上世紀50年代後期,或稱晚年,選用的說明也出於長文作者的原話,指為中年形象,恐不確。並稱之為“當時顛倒眾生的‘超級男聲之一’”,好像也不大合拍。今天文壇上的新奇事物多矣,不過選題為難,隻好像“白頭宮女”似的,說說“玄宗”,倒不妨事,編者的苦心讀者也多少能夠理解。以上隻是閑話,真正使我吃驚的,還不在此。

說起來已是五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文彙報》要改版,想出了一些新點子。其中之一是請梅蘭芳寫他的自傳。那是解放之初,不像今天大小明星、社會名流,爭相以寫自傳為時髦,何況又是身居演員首座的梅。想出這個點子的副總編輯柯靈的奇思妙想,值得佩服。約稿的任務又偏偏落在我的頭上。一開始,自然是得到梅的婉拒,後來幾經努力,到底得到初步同意。但怎樣寫;怎樣在他忙碌的旅行演出中寫作,怎樣寄稿;保證在報紙上不脫期地連載,都是問題,而且是難以克服的問題。一天,在馬斯南路的梅花詩屋裏商量對策,稍有眉目以後,梅先生見座中無人,鄭重地對我說出他最擔心的顧慮。隻簡單的幾句話。他說他身邊的朋友、助手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筆下難免帶有陳舊的氣息,千叮萬囑我要把好關,盡量避免出現不合時宜的文辭。他最後的一句話是,“不要再梅郎梅郎的了!”50年過去,言猶在耳,今天在報端又見“梅郎”字樣,這當然不能不使我吃驚。

今日回想,他這一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帶有往事回憶的沉重負擔和適應新社會讀者的考慮。果然,當《舞台生活四十年》將付印成書時,就遭到嚴刻的批評,“筆墨陳舊”。這其實是他早就預料到的。

當此書初寫時,我曾有過一種奢望。我覺得這應該是一本“大傳”,當然不隻是一本舞台藝術教程,如某些人所希望。我認為梅是經曆了千奇百怪、紛繁複雜的幾個朝代,幾多世變,無數人物,交滿天下、譽滿天下而沒有謗滿天下的人物。遇見過幾多風險,閃躲騰挪,終能全身而退,成為真正的“德藝雙馨”的梨園班頭。這是不容易的。評價一個人應從大節著眼,不可著重於被侮辱損害的曆史細節,應看到人物在不可抗拒的惡劣環境中的掙紮、抗拒。男旦或男色在中國曆史上不是新奇的事物。從近處說,明末出版的《弁而釵》,到清中葉的《品花寶鑒》,到張江裁編輯的清代梨園史料,都充滿了這類東西。梅身邊的“名士”,如黃秋嶽、趙尊嶽、易實甫,都是寫“梅郎詩”的好手,如加意收集,將有幾卷之多,不隻長文中所列戔戔數例。而其中卻引用了日寇投降之日、偽滿康德十二年刊的“僻書”的材料,都是一流貨色,真偽不可知亦不必辯,道聽途說而已。重要的是使我們知道曆史上曾有如此醜惡的現象,增加人們對舊社會更深刻的認識、理解。尤為重要的是怎樣對待這些“史料”,是對被損害、侮辱者的同情和激憤,還是作為有趣的佚聞加以複述,這就有落入易實甫同黨的危險。

說梅蘭芳一生交滿天下,並非誇張。黨、政、軍、軍閥、反動統治階級、日寇、金融家、流氓、地痞、特務、梨園行,和自己打對台的學生、文化界的“名流”,真正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處處遇到險灘,稍有不慎,就會身敗名裂。可是他從容應對,一一闖過來了。這可有多麼不容易,如將這種種關目細節,選其具有典型意義的一一寫來,這就不隻是一本藝術家傳記,而是一本描述廣闊曆史場景,呈現傳主真實生動麵貌的“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