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
看書名,是沉悶的專業書;但論題材,其實相當八卦。
我說的是麼書儀先生新刊的《晚清戲曲的變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試看裏麵的篇目:《明清演劇史上男旦的興衰》、《晚清戲曲與北京南城 的“堂子”》、《晚清優伶社會地位的變化》、《晚清的觀劇指南與戲曲廣告》、《清末民初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娛樂圈》……僅由這些題目看,已可略見 此書突破了一般演員加曲目的純戲曲史俗套,實為以京劇為中心的近世娛樂史、風尚史乃至大眾精神史,力圖複原晚清民初“娛樂圈”的現場及其語境。事實上,也隻有從這一視角,隻有超出京劇表演之外,我們才能真正認識近世戲曲史的風氣變遷,才能明白旦角表演的繁盛一時,也才能理解梅蘭芳的獨領風騷。因為一卷梨園 繁盛錄,從來就不是遠離人間煙火的藝術的曆史,而是充斥著欲望與商業計算的享樂的曆史。
其中似尤以《晚清戲曲與北京南城的“堂子”》一篇最有價值,揭示“戲曲史上的盲點”,破除了民國以來對晚清京劇麵目的諱飾,挖掘材料也可稱詳實、細致,為戲曲史學不可無之作。
在晚清以至民初的北京城,大人先生們最流行的娛樂消費活動叫“打茶圍”,主要是“以歌侑酒”,即由戲班妙齡男藝員(尤其是男旦)在演戲之餘,從事 陪酒、陪聊甚至陪睡等服務,“以媚人為生活,效私娼之行為”。此類男優伶,人稱“相公”,又作“像姑”或“歌郎”;營業地點則多在優伶居處,稱“堂子”或 “相公堂子”。故“堂子”既是演藝班,又是風月場;用現在的話說,“堂子”乃唱片公司兼夜總會,簽約賣身的新人一麵從師學藝,一麵接客吸金——吸引有斷袖 傾向的顧客。晚清京劇明星大都出身於這類“堂子”,包括一代伶界盟主梅蘭芳。
清人蔣心餘《戲旦》詩雲:“朝為俳優暮狎客,行酒釘筵逞顏色。士夫嗜好誠未知,風氣妖邪此為極。古之嬖幸今主賓,風流相尚如情親。人前狎昵千萬 狀,一客自持眾客嗔。……不道衣冠樂貴遊,官妓居然是男子。”梁紹壬《燕台小樂府?梨花伶》也形容:“軟紅十丈春塵酣,不重美女重美男。宛轉歌喉嫋金縷, 美男妝成如美女。”(以上兩詩據黃裳《春明瑣憶》轉引,收入《來燕榭集外文鈔》,作家出版社,2006)又署名高陽酒徒的《懷諸郎絕句》有雲:“盈盈十四 妙年華,一縷春煙隔絳紗。如此嬌憨誰得似,前身合是女兒花。”(載蜀西樵也《燕台花事錄》,收入張次溪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凡此都可見當時士大夫狎玩 男優的風氣之一斑。
不過,自庚子(1900)事變以後,歌郎三陪之風已漸趨消歇;待到民國元年(1912)北京警方查禁“堂子”,風流遂被雨打風吹去,此後藝、妓分流,戲曲從良,從業者遂諱言其“堂子”出身,亦如今日之明星諱言早年拍三級片的曆史耳。
晚清前後的京劇舞台,仍以老生表演為主流,而男旦本來隻處於附庸地位;可是風水輪流轉,到了民國初年,男旦以柔克剛,後來居上,以梅蘭芳為標誌的 男旦時代一舉取代了以譚鑫培為標誌的老生時代。此一情勢逆轉,與其說出於戲劇表演自身的進步,不如說出於外部審美風尚的異化———我想,不妨簡單化地說,男旦表演的勃興,在相當程度上是狎玩男優風氣的延伸和變形;“堂子”裏的男色已人去樓空,舞台上的男色遂物以稀為貴,反倒更贏得萬千寵愛。京劇旦角之於近 代士大夫,亦如“王的男人”之於古代朝鮮宮廷;不過“王的男人”隻是國王一個人的男寵,而旦角卻是整個士大夫階級的男寵。當時所謂“四大名旦”,可稱民初娛樂圈的F4———區別在於,今天迷戀F4的多是文化水準有限的師奶,當年迷戀“四大名旦”的則多是有品味的麻甩佬;今天叫“追星”,當年則叫“捧角”, 如此而已。
梅蘭芳的迅速竄紅,正是這種男色風尚的產物;就是說,他的成功,並不單純是表演藝術本身的成功。早年的梅郎形象,並非我們今天所想象的純粹的“表演藝術家”,而是當時顛倒眾生的“超級男聲”中的一位。但他在盛名之下,不以大眾斷臂對象自限,通過文人參與、走向國際而完成藝術轉型,遂能在後來的戲曲 史編纂中一枝獨秀;而與他同時代爭光鬥豔的花樣美男們,則多已湮沒在文化史的塵埃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