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晚飯後還出來嗎?”
“不出來了。”
“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
“那就好。”
“親親我的臉。”特蘿迪說。
這會兒,尼克開車行駛在公路上,天色漸暗,他還在一直想著父親。平常可是一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可就不再想父親了。一到黃昏,尼克就喜歡一個人待著,除非自己感到孤獨了,否則他會一直這麼做。對父親的深切思念往往出現在一年中的秋季和早春時節,那時候要麼是大草原上飛來了小鷸,要麼是地裏架起了玉米堆,又或者是看見了一汪湖水,甚至有時看見一輛馬車、看見雁陣、聽見雁聲,打野鴨都會讓他陷入思念之中;想起了有一次大雪紛飛,一頭老鷹從天而降,抓住了帆布篷裏的野鴨子,正當它拍著翅膀想要竄上天的時候,沒想到卻被布篷鉤住了爪子。他隻要走進廢棄的果園、新耕的田地,來到樹叢裏、丘陵上,或者隻要踩在滿地黃葉上,隻要一劈柴、一提水,一經過磨坊、榨房和水壩,尤其是一看見野外的篝火,父親的影子便會突然閃現在他眼前。可現在的城鎮不再是父親熟識的那個城鎮了。15歲開始,他便跟父親失去了交集。
寒冬時節父親胡須裏凝結著霜花,而酷暑時節父親又會汗流浹背。他喜歡在農場的烈日下幹活,因為這本不是他的分內之事,他僅僅是喜歡幹些體力活,不過尼克不喜歡。尼克愛父親,卻很討厭他身上的氣味。每次父親把穿不上的衣服給他穿時,他都會覺得很惡心,然後脫掉扔進小溪,用兩塊石頭壓好,回去便撒謊說衣服弄丟了。父親讓他穿的時候,他就跟父親說過不喜歡那氣味,可父親卻說衣服是剛洗過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當尼克讓父親聞一聞的時候,父親惱火地抓起衣服嗅了嗅,說幹淨又清香。等到尼克釣魚回來,告知衣服弄丟了時,父親憤怒地揮起鞭子便抽打起尼克,就為他撒謊。
之後,他坐在小柴房裏,大開著房門,把獵槍上了子彈,又扣起槍機,望著屏風後邊坐著讀報的父親,心想:“我一槍就可以送他去見閻王。我能把他打死。”最後他的氣終於消了,不過一想起這把獵槍是父親給的,還是覺得有點惡心。後來,為了要擺脫這股氣味的糾纏,他摸黑去了印第安人的營地。家裏隻有一個人的氣味他不討厭,那就是妹妹。其他人他一般就敬而遠之。等他開始抽了煙,他的嗅覺便開始鈍化了。其實這也算是個好事。捕鳥獵犬的鼻子是越尖越好,可人就未必了。
“爸爸,你小時候是怎麼跟印第安人一塊兒出去打獵的呀?”
“這怎麼說呢。”尼克嚇了一跳。他絲毫沒發覺孩子已經醒了。他看看坐在他身旁的孩子。剛才他感覺已經進入了孤身一人的境界,但其實這孩子一直睜著眼睛在他身邊。他不知道孩子醒了多久了。“我們經常打一整天的黑鬆鼠,”他說,“父親一天隻給我3發子彈,他說隻有這樣才能學會打獵,再說,對孩子來說,整天拿著槍到處亂放也不好。我跟一個叫比利·吉爾貝的小夥子和他的妹妹特蘿迪一塊兒。有個夏天,我們幾乎每天都去。”
“印第安人叫這種名字,真有意思。”
“是啊,誰不說呢。”尼克說。
“告訴我他們長什麼樣兒?”
“他們是奧傑布華族人,”尼克說,“人都很好。”
“跟他們一塊去,好玩兒嗎?”
“怎麼說呢。”尼克·亞當斯說。難道他能跟孩子說,就是她給了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難道能跟孩子提及那豐滿的褐色雙腿,平滑的小腹,堅硬的乳頭,緊緊環繞的雙臂,靈活纏繞的舌尖,迷離的眼神,嘴裏的甜蜜味道?難道還能跟孩子講事後的那種不安、親昵、甜蜜、溫熱、愛意、纏綿、滿足?能講那種幾近完滿極致的感觸,無窮無盡的境界?可是,突然間,一切都結束了,一隻大鳥像暮光中的貓頭鷹一樣飛走了,樹林裏依舊陽光明媚,絲絲鬆針還粘在肚子上。所以以後你每到一個地方,隻要印第安人居住過,你就能嗅出他們生活過的痕跡,空藥瓶氣味再濃,蒼蠅再多,也蓋不過香草的氣息、煙霧的氣息以及那種新剝貂皮的氣息。盡管聽到挖苦印第安人的話,看到蒼老的印第安老嫗,也不管他們身上有多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們結局如何,這種感覺依舊不變。這都不重要,反正他們結局都一樣。當時挺好,現在可不行了。
再說,打中一隻飛鳥,跟打遍所有飛鳥的感覺是一樣的。雖然鳥兒各不相同,飛行方式也各具特色,但打鳥的感覺卻是相同的,打最後一隻和打第一隻一樣好。他能明白這個道理,還應該感謝父親。
“你也可能不喜歡他們,”尼克對兒子說,“可我感覺你會喜歡的。”
“爺爺小時候也跟他們在一塊兒住過,是嗎?”“是的。那時我也問過他印第安人什麼樣兒,他告訴我說他有很多印第安人朋友。”
“那我也會跟他們住一塊兒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尼克說,“看你自己嘍。”
“那我幾歲才能拿到獵槍自己去打獵呀?”
“如果你做事仔細的話,那就12歲吧。”
“真希望我現在就是12歲。”
“很快,很快就到12歲的。”
“我爺爺什麼樣兒?我記不清了,就記得那年我從法國來,他送給我一把氣槍和一麵美國國旗。他什麼樣兒啊?”
“他很難描述清楚的。他是個很棒的獵手和捕魚者,再就是他眼神好得出奇。”
“比你還要好嗎?”
“他槍法比我準多了,他的父親也是個打鳥的神槍手。”
“我打賭他沒你厲害。”
“哦,真的,他厲害著呢。他打得又快又準。看他打獵,比看任何人打獵都過癮。他對我的槍法總是失望透頂。”
“咱們為什麼從來也不到爺爺墳上去禱告呢?”
“咱們的家鄉不是這裏。離這兒還遠著呢。”
“在法國距離可不是問題。要是在法國的話咱們就得去。我覺得我總得到爺爺墳上去禱告。”
“會去的,改天吧。”
“我希望咱們以後還是不要住那麼遠吧,那樣,等你去世了,我怎麼去你的墳上禱告呢。”
“以後再安排吧。”
“你不覺得咱們大家都葬在同一個便捷的地方很好嗎?咱們可以都葬在法國。那該多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國。”尼克說。
“好吧,那,咱們也總得在美國尋個比較便捷的地方吧。咱們就都葬在牧場上,好不好?”
“這主意倒不錯。”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在去牧場的路上到爺爺墳前落落腳,做做禱告。”
“你想得可真全麵啊。”
“唉,爺爺的墳我一次都沒去過,總覺得心裏不舒服。”
“咱們會去的,”尼克說,“放心吧,咱們總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