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些人走出來之後,京冥確實渾身微震,險些向後退了一步。
那不是人——那不是人的眼睛所能透露出來的光。
眼前共是十五個人,一色的既瘦且矮,臉上浮著屍體才有的灰黃色。眼光呆滯,眼白接近於紅色,和黯淡的眸子混成一團,森森的目光直盯著京冥。
京冥一向是個很吸引目光的男人,女人多半喜歡盯著他的臉,男人卻多半喜歡盯著他的手,火鷹總是看他的眼睛,而霍瀾滄卻從來不看。
但是這群人……他們的目光隻盯著京冥的皮肉,似乎在算計著如何下刀,如何開口。象一群餓極了的狼,圍著一隻羚羊,隨時就要衝上瓜分。
“啊啊。”其中一個人歡喜地叫了起來,好像是剛剛才發現陷阱裏的殘馬,轉身就衝了過去,其他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圍攏,將京冥撇了個幹幹淨淨。
嚴格說來,那並不是一個陷阱,隻不過是個土坑,稍微刨了刨,蓋上掩飾罷了。但是現在,那個土坑卻變成了個真正的屠場和砧板。三十隻瘦骨嶙峋的手一起伸出去,有的拿著刀,有的舉著石塊,胡亂地捅著砸著,長鬃被生生扯開,露出脖頸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那馬卻還沒死去,發出慘絕的叫聲,四肢抽動,脖子一下下摔打在土地上。
京冥沒有阻止,隻是伸足輕輕一踢,一粒石子呼嘯著彈入馬首,中絕了它的痛苦。
有人第一個把頭伸了過去,就著創口吸著馬血,接著幾乎所有人都覺悟了,一手抓著刀子撲上馬身,撕咬起來,小小的分配不公引起了一陣騷動,幾下拳打腳踢之後,十五個人圍成一圈,牙齒咬動生肉的聲音悉悉噝噝地傳來,令京冥不寒而栗。
他不能,也沒有時間和這些人計較,正要走開,卻聽當頭聲音嘶啞地喊著:“好了,帶回去一點。”
沒人聽他的,生怕少了自己的一口,都不肯抬頭,那人卻有些怒了,叫:“不帶回去,下次他們也不給你們吃!”
這話倒是有效,幾個人陸續抬起頭,動手拖那馬屍。其中一個人掃了京冥一眼,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唇,用客家話向為首那人說了幾句,為首那人看了眼京冥,威嚴地搖搖頭,不知是善念忽然發作,還是覺得京冥已經皮包骨頭,沒什麼吃頭。
幾個人拖著馬屍向道旁林中走去,那匹馬自後腰到臀部的皮被生生撕開,拖在地上,連同長長的馬尾,鮮血混著灰塵,很快就成了烏黑的一團。
沒有人再肯看京冥一眼,他在他們眼中隻不過是塊肉而已。隻是京冥心念卻是一動——此處已經入閩,這群人……不會這麼巧的吧?
轉念間,他已經跟了上去。
一聲歡呼,暴了開來。
樹林間的一塊空地,聚集了一大群麵黃肌瘦的饑民。看見大半具馬屍,一起歡喜地湧上來。
京冥遠遠地看著,血液卻驟然間沸騰。
人群的正中,是一尊極大的香爐,顯然已經做為鍋鼎使用。沸騰的血紅開水裏,長長的黑發在飄浮,那是個女人,身子被水一煮,膨脹了足足三四倍。
京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這群人顯然已經在這裏很有些日子,而且……已經沒有幾個女人。
那口鍋的一側,也不知堆了多少白骨,幾具小小的白骨夾在其間,赫然是幾個孩子。京冥越往前走,拳頭握地越緊,不僅有女人和孩子,殘存的白發糾纏在骨骼間……還有老人。一、二、三……他默默的數著,一遍又一遍,卻無論如何都數不清,隻覺得胸口酸痛膨脹,想閉眼,卻不得不睜開。
第一個看見他的卻是為數不多的女人中的一個,懷裏摟著個十歲上下的男孩,正往他嘴裏塞著什麼東西。她“啊”的叫了一聲,手指著京冥,幾個男人反應過來,舉著刀衝了上去。
京冥幾乎已經暴怒,伸手抓住那人的衣領,向外一擲,不管他的死活,大步向人群正中走去。
領頭的中年男子吃了一驚,顯然沒有想到京冥居然有這等神力。
“你們!”京冥一把抓住那人的持刀的右手,厲聲道:“你們——”
“你是誰?”那人手腕幾乎要折斷,叫道。
“你們是什麼人?”京冥遏製著憤怒,他確實見不得這樣的場麵,他從來都見不得這樣的場麵,若是那群人再動手,他勢必會殺人。“從哪裏來?出了什麼事情?”
“我們是……”那人被京冥嚇壞了,哆嗦著回話:“我們是……清流的,我們一路都沒糧食……”
“一路都沒糧食?”京冥怒道:“前後都是村鎮,你們寧可吃了自己的女人孩子也不敢去搶麼?”
“有官兵啊!”那男人奮力想掙開,一雙手卻牢牢落在京冥掌中,他害怕,隻要京冥打傷了他,不到一刻鍾,他就會被扔進那口鼎裏。
“官兵?”京冥喃喃,他不能指責這些人什麼,隻是憤怒,點著頭道:“不錯,不錯……比起官兵來,自家的女人孩子爹媽是好對付很多……”
一大群人,被他莫名其妙的出現嚇了一跳,但是沒有人衝上來動手,不知誰第一個向後縮去,眨眼間,所有人都不知不覺的後退,將當中留出老大一塊空地。
如果說在烏岩嶺的山中對付無辜的母女是為了報仇,這兒……再沒有其他理由。
被嚇傻了的中年漢子叫著:“你你幹什麼?我們這麼多人,不能餓死!”
“是,我知道。”京冥咬了咬牙,“你們沒錯,人餓了都一樣是畜生。隻不過……你們自己都沒種保護自家人,我又何必?”
他扔開那人,向一邊的女人走去,摸了摸那男孩的頭,定定道:“跟我走。”
女人驚疑著,不知如何是好。
京冥笑笑,從懷裏摸出塊幹糧,遞到她手中,女人立即明白了過來,把孩子推到麵前去。
“走吧,都跟我走。”京冥一指一指點著,還有五個女人,至少他不允許她們變成明天的糧食。
女人們瑟瑟發抖,不明所以,但是求生的渴望是種本能,立即站了起來,圍攏到京冥身邊。
“你,我知道你會說漢話。”他回頭看著那個還倒在地上揉著手腕的漢子:“告訴他們,誰敢攔我,我就把誰扔進去!”
那漢子大叫幾句,但是周圍的人還是不肯散開,既不敢上前拚命,也不甘心看著京冥帶走那五個女人和一個男孩。
“找死麼?”京冥一回身,托起塊二三百斤的大石,平平向正中香爐擲去,隻聽“哐啷”一聲巨響,石製的香爐被砸了個粉碎,煮的半熟的屍體落在地上。男人們一聲驚歎,轟的散開了。
京冥一眼都不想再看下去,大步流星地走出,回頭,大吼:“都是男人,有吃人的膽子沒有活命的膽子麼?”
身後,一陣騷動和議論聲。
京冥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吃人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幾千年來,最後的屠刀永遠都會指向身邊的親人鄉鄰。人,都是一樣的人,這群架起鍋鼎的漢子,和那些騎馬跨刀掠奪他們土地的強人,又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