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的山叫做白雲尖,終年白雲繚繞,一望便使人濯塵。
京冥一直死死盯著那一漩兒白雲,莫名變化,如同他即將抓住的心裏的點滴……有什麼不對!
隻是……又有什麼不對呢?一切和想象中的並沒有什麼區別。
火鷹,還是火鷹,京冥的右拳抵著額頭,似乎要抓住腦子裏那虛無飄渺的靈光一閃——是的,沒什麼不對,隻是對於火鷹這樣的人來說,沒有動作的本身就是一種可怕。
他想做什麼?若是自己,又會怎麼做?而自己的一舉一動,又是不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京冥習慣性的開始反推,戚繼光、霍瀾滄,這一明一暗的兩支力量火鷹確實忌憚,但是也不過忌憚罷了,不然的話,這些年來他也不會放任鐵肩幫做大,養虎遺患。
那麼……他興師動眾前往台州又是為了什麼?
京冥的手臂象一枝枯木般落了下來,額頭已經滿是冷汗——病中的少婦不經意的述說雷鳴般響在耳邊:“隻是後來,不知怎麼的,有些人看上了我們家的狗,仗勢搶去了不少。我曾經問過,隻是,他不肯告訴我那些人是誰,隻說我們惹不起……好像是,什麼堂的。”
演武堂,這千鈞一發的端口,演武堂的人去福建做什麼?
京冥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慢慢劃了起來,正是那垂死客家男人的血書——“惡狗……惡人……倭寇!報……”
一遍、又一遍,京冥不知在地上劃了多少遍,雙目猛地一睜,久違的精光暴射,運指如飛,將福建一地的地圖勾了出來,然後一指疾點在其中——那一指,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清流。
清流地處閩西,武夷山下,九龍溪邊,昔年京冥建立天網的時候,也曾經過那裏,除了覺得南疆之地,山清水秀,倒也沒覺得什麼。隻是,福建的數百裏海防幾乎都被倭寇侵襲,嘉靖朝中數次侵擾到福建全省,如果……如果演武堂真的橫下心來在閩西釘下一根釘子,那麼隻要數千水師登陸,全閩盡為倭地!
而比鄰的江西,本來就是就是嚴嵩父子的老巢,也就是演武堂的總巢所在,若有風吹草動,十三府七十八縣即不屬大明。
最不堪設想的是,火鷹身在台州,一旦真的滅戚家軍,除鐵肩幫,那浙江的十一府一洲七十五縣也當即落入掌心。挾三省之勢,外結倭寇,內握大明兵符,當今皇帝早已奄奄一息、太子羽翼未滿、嚴嵩倒台朝中無人可倚為中流……
京冥忽然一聲慘笑,手心的冷汗滴入泥土中——好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卻不知驚天的變亂就在身旁。
那一日,火鷹削瘦的雙頰微微泛著紅光,掩飾不住的狂熱和興奮從眼神中、口氣裏、不可一世的神態內透露出來,他平靜而睥睨地對自己說道::“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該做個終結了。”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理想麼?這就是你leduwo中的國度麼?
京冥毅然轉身,向著來路走去——我不接受,他輕聲說著。
轉身,真是一件無奈之極的事情,人生不過是錯亂的夾雜在無數的轉身之間,有意的選擇,無意的放棄,堆積在一起,隻記得無數次的錯過,而後,以為錯過本是正常的事情。
京冥下得山來,搶了一匹馬,飛奔——他並不願意細想,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霍瀾滄危急關頭離她遠去,京冥伏在鞍上,一遍遍想著當初離開鐵肩幫的情景,男人的驕傲和血性一起湧上胸膛,似乎要說服自己,但是到了嘴邊,卻化成一聲長歎。江湖上講究一個快意恩仇,從不說謊的人不多,但也總有那麼幾個,但是京冥不一樣,他不僅從不騙人,也不騙自己。
他所求,其實並不算太多,不過是有一個國家可供犧牲,有一個女子可供守護,有一個leduwo可供拚搏,有一個信念可供支撐,或者說,他殫精竭慮,不惜一死,隻是希望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本不是惡神的寵兒,他命裏不該受那份詛咒。
隻是現在,堅如磐石的神山瞬間崩塌,他所為之的流血的、流汗的,並不曾有一日屬於自己。
安哥拉,你是外人。
京冥忽然用一種輕輕的嘲諷的語調對那個陌生的孩子說:安哥拉,你是外人,那一天你母親跳下大海的時候,你本應該跟著跳下去。
笑著,笑著,京冥忽然一陣恐懼,沒有人看他的麵具了麼?那麼,還掩飾些什麼?他有些惶恐地抬起頭看著天空——太陽呢?溫暖而熱烈的太陽呢?
這天,陰沉沉……
隻是,陰沉沉的天際,一點火紅閃過,如妖姬唇上的鮮血,京冥目力極好,也隻不過看見一對翅膀的影子。雙翅淩空,羽翼驕傲的指向天際,那是一隻鷹,一隻火紅的、詭異的鷹。京冥本來已經渙散的目光當即凝聚,那隻鷹本來是在極高的天風中飛翔的,但是現在卻盤旋而下,京冥立即想起了一個說辭——有一種煉鷹之法,可以使之送信,鷹的耐力和戰鬥力比起普通信鴿不知強了多少,一旦經過訓練使之得以長途跋涉,送信的速度當真匪夷所思。而傳說中“煉鷹”的法子,就是不許它吃地上的蛇鼠,隻能在蒼天上以飛禽為食。
如今,那隻火紅的怪鷹正衝向一隻雪白的信鴿,那信鴿的速度竟然也比普通的鴿子快了數倍,以怪鷹之力,衝了兩衝,竟然沒有捉到。它顯然已不耐煩,雙翅一拍,全力衝去,劃下一道火影,似乎是鉛灰的天際忽然裂開,滾燙的岩漿流了出來。
那樣的速度,不是京冥以人力可以阻擋的,京冥情急之下,內力鼓於丹田,一聲極刺耳的長嘯薄雲而起,驚的那火鷹順風一個盤旋,舍了信鴿,重新又衝入雲中。
那信鴿被連撲了兩撲,卻禁不起這麼一嘯,雙翅一軟,已自空中跌落下來。
京冥振臂而起,當空將信鴿接在手中,隨即一個轉身,又穩穩落在馬上,那匹劣馬安詳地打了個響鼻,好像隻是一副鞍轡甩在背上——京冥定睛望去,信鴿足上,正是天網的標記。
他解開信筒,緩緩展開裏麵的字簡,上麵的筆跡極其潦草,顯然是匆匆而就:火鷹即刻到達台州城外,霍瀾滄急!
霍瀾滄急!京冥雙掌猛地一合,隨手摔開半死不活的信鴿,雙腿用力一撞馬腹,那馬驟然受驚,痛嘶一聲,向前衝去。
霍瀾滄急!火鷹不是還帶著人麼?不是還遠在京師麼?他是什麼速度?竟然已經到了台州城外?
霍瀾滄急!京冥揮霍著馬力和內力,他必須搶到時間。
此處已是近山的土路,結結實實,本不適合快馬加鞭,隻是京冥自忖騎術甚精,絲毫也不放在心上。
驀地,那坐騎前蹄一軟,向下直踏了下去——不知有誰,竟在此處挖下一個深坑。京冥心亂如麻,一時沒有提防,隨著馬身一起向前撲去。
好在他應敵的經驗實在已經極其豐富,雙手一拍馬鞍,向後淩空翻去,堪堪的站在地麵,隻可憐了那匹馬,兩條前腿齊齊地折斷,翻在地上不住的哀嘶。
京冥又是驚怒,又是好笑,沿路挖陷阱的招數他好些年沒見了,這回卻險些栽在這下三濫的手段上。
“什麼人?”京冥怒道,“霍瀾滄急”四個字還梗在胸口,如一團急火,一次次地攻心。樹叢後的人影藏的極其拙劣,京冥隻覺得近來流年不利,總是要和那些不會武功的平民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