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碧天如洗。華山與驪山之間的一座幽靜的山頭,師徒二人對坐著,一動不動,月色下,有如兩尊靜止的石像。直至明月西斜,武維之緩緩抬頭,對麵的金判也正好在這時睜開眼來。師徒四目相注,眼中都蘊滿激動的喜悅光輝。
金判臉色一整,平靜地緩聲說:“現在體會出來了嗎?‘劉郎莫記歸去路,隻許劉郎一度來’,本是明人陳白沙靜坐詩中的最末兩句。吾人人定,雖至三禪境界,仍因塵心未淨,每易生出優悔之感。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正符此情。這二句心訣的暗示如就文句揣摸,頗為令人茫然。但如一旦知道了它的出處,就毫不玄奧了,它的解釋非常簡單,來去自如,隨緣遇合;心明如鏡,不著點塵。”微微一頓,又接道:“心境一朗,空明廣闊,便是內家上乘之境。你剛才已經體驗過,現在你不妨起來試試本身刻下之功力,也就明白了。”
武維之依言起身,凝神並指,猛往一塊青石插人。指到處,勁氣湧合,如觸無物,青石已被洞穿成兩個徑寸圓孔。不禁一陣狂喜。
金判聲調一沉,說道:“到目前為止,你我師徒二人之功力,約與玉門之狐陰美華母女二人之功力相等。不過,論心術之詭詐,我們師徒卻比她們母女差得太遠。”仰望明月,自語般喃喃又接道:“我們師徒可能因此失敗,相反的,也很可能因此成功。這一切,就要看天道是否真的好還了!”
武維之轉身低頭答道:“維之明白,師父。”師徒相繼走回原處。武維之想了一下,抬臉又問道:“三老為何突然失去蹤影?以及那位灰衣老婦究竟是誰?師父現在想出一點眉目來了沒有?”
金判皺眉搖搖頭道:“讓師父再想想吧!”
隔了片刻,武維之又問道:“那麼天盲老前輩約定十天後,在北邙落魂崖與風雲幫會戰,除了含有一次徹底了斷之外,還有其他原因沒有呢?”
金判苦笑了一下,搖頭歎道:“應該有用意,可是師父一時還真揣摸不透。”語音甫了,忽然回頭向身後冷笑道:“哪一路朋友照顧我們師徒來了?”
武維之微吃一驚,暗忖道:“師父耳目好靈!”
但聽丈許外一座石筍後有人淡淡一笑道:“韋公正,你比以前行多啦!”
金判一呆,武維之脫口低呼道:“師父,這就是那灰衣老婦!”
石筍後麵又笑了一聲,說道:“有其師必有其徒,徒弟也不錯。”說話之間,石筍背後,已然施施然走出一人。隻見灰衣老婦臉上垂著一幅麵紗。這時在金判師徒麵前一站,自紗孔中分別望了他們師徒一眼,淡淡說道:“問吧!你們剛才的幾個問題,老身全能回答。”
武維之眼望師父,金判從容抬臉道:“那麼就請先行見示俠號如何?”
灰衣老婦微微一笑,仰臉漫聲道:“既丟人,又該打!”
金判修眉微斂,欲言又止,最後無可奈何地改口說道:“韋公正眼拙,看來一時也無法補救的了。不過,小徒維之剛才說,他昨夜離開聖母宮時,女俠斯時與玉門之狐尚在對峙之中。如今女俠安然來此,那麼三老定已為女俠救出險地了?”
灰衣老婦搖頭輕歎道:“左一聲女俠,右一聲女俠……唉唉……原來連金判韋公正都蒙得過,那就怪不得他們沒有認出我是誰來了。”
武維之有點不服,岔口問道:“師父見過你,是多久以前的事?”
灰衣老婦驀地轉過臉來,含笑嗔道:“別說你師父,就是你小子,當麵見到老身的麵又何止一次二次?”武維之微微一呆,灰衣老婦已然回過臉去向金判接著說道:“你問三老嗎?抱歉得很,我後來也中途抽身了,與令徒離開的時間先後相差不足半袋煙功夫。”
金判失聲道:“你
灰衣老婦淡淡一笑道:“我?我怎麼樣?老朋友見了麵,開開玩笑不行嗎?告訴你吧!
我退出是因為另外有人出了頭。知道嗎?三老交給別人處理了!”
金判輕輕噓出一口氣,旋又皺眉問道:“交給別人?哪一個?”
灰衣老婦側目反問道:“玉門之狐何許人物?在那種情況之下,能令我安心托付三老生命安全的,當今之世能有幾人?”
武維之心念一動,脫口喊道:“天盲叟!”
金判一聲噢,也向灰衣老婦問道:“是天盲長者嗎?”
灰衣老婦且不答理,卻偏臉朝維之喝道:“這樣說話,將置尊長於何地?不懂禮貌!”
金判微微一笑,搶著說道:“無名派門下,惟才是取,一向不講究這些。女俠既為本派之友,難道對這些還不清楚嗎?”
灰衣老婦哼道:“清楚得很,無名派老毛病:護短!”
金判笑了一笑,點頭自語道:“這樣說來,他老人家一定是臨時發現三老去了驪山,且算定三老一定要吃虧,一時分身乏術,這才故意約期北邙的了!”
灰衣老婦點點頭,接下去道:“我去驪山,則是一種巧合,但既然碰上了,見三老岌岌可危,又不得不舍命出頭。其實我的武功比起那個老妖狐來,可說差得太遠。就在令徒離去後不久,危急萬分之際,他老人家出現了。”
金判忽然插口道:“就是他老人家一人?”灰衣老婦點點頭。
金判遲疑一下,不安地說道:“雖然玉門之狐不敢招惹他老人家,但三老尚在昏迷之中,他老人家又沒帶人去,女俠似乎……”
灰衣老婦很快地接道:“似應留下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是嗎?”
金判不安地輕輕一咳,沒說什麼。灰衣老婦臉一仰,喃喃道:“是的,我應該留下。我我大貪生怕死了!”
金判猛然一驚,愕然抬起眼皮,怔怔地道:“女俠這話什麼意思?”
灰衣老婦仰臉一聲不響,對金判的話,好似全未聽見。默然了好半晌,突然噗通一聲,向金判雙膝跪倒。口喊一聲韋公正,已然泣不成聲。
師徒大驚,雙雙一躍而起。金判向前跨出一步,雙臂甫伸,忽又縮了回來,口中不住喊道:“女俠!怎……怎麼回事?”
灰衣老婦雙肩抽搐,伏地顫呼道:“金判,惟有你,救救我們幾個可憐蟲吧!”
金判猛退一步,注目之下,突然驚呼道:“你”灰衣老婦抬起淚眼,輕輕點了一下頭,同時伸手將臉上麵紗拉下。出現於月色下的,竟是一張姿色美好的清麗麵龐,淚珠縱橫,有如梨花帶雨,越發顯得雅秀絕俗。
武維之大奇,暗忖道:“她說我見過她?”
金判臉色微黯,緩緩垂下眼皮,輕歎著說道:“我知道,你們放心,韋公正盡力為之也就是了。”
神秘女子低頭說得一聲:“謝謝你了,韋公正。”旋即緩緩站起身來,望了金判最後一眼,默默轉身下山而去。
金判緩緩抬臉,怔怔地望著對方背影一無表示。直到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後,這才將眼光一收,慢慢回過身來,向愛徒輕歎著問道:“維之,現在知道她是誰了嗎?”武維之茫然地搖了搖頭,金判仰臉喟歎道:“鳳劍司馬湘雲啊!”
武維之恍然大悟,脫口減道:“怪不得她說我見過她。”
金判苦笑了一下,說道:“當然嘍!巫山你幫她為神女護法;昨夜,今天,前後不已是三次了嗎?”
武維之想了一下,不禁問道:“她要師父救她,又是什麼意思?”
金判淡淡糾正道:“救他們!”微微一頓,又歎道:“其實,鳳劍司馬湘雲是武林中有名烈性女子,她哪裏還會貪生怕死?這就跟她投入風雲幫的情形相同,她為的是她那兩個哥哥啊!”
武維之心頭一動,忙接道:“這樣說來,他們三兄妹所怕的,難道說反而是他們的師父天盲叟老前輩不成?”
金判點點頭道:“那還用問!”
武維之皺眉說道:“天盲老前輩乃一代奇人,他們三兄妹既然有著迫不得已的苦衷,鳳劍怎不趁昨夜的機會,當麵解說呢?”
金判搖搖頭,苦笑道:“孩子,你對天盲長者了解得太少了!”
武維之注目道:“怎麼說呢?”
金判憂悒抬臉望著愛徒道:“以前師父好像對你說過,你師祖天仇老人脾氣之剛,在當時武林中,幾乎無人不知,但比起昆侖天盲叟來,仍然稍遜一籌。記得嗎?”
武維之點了一下頭,複又問道:“天盲老前輩脾氣再壞,也得講理呀!徒弟是自己的,難道連開口的機會也會不給一個嗎?”
金判頭一點,沉重地道:“正是這樣!”
武維之失意道:“什麼?”
金判仰臉歎道:“知道天盲叟的人,便能知道三劍兄妹現在見了他們師父的結果一掌一命,可能連哼都來不及呢!”又歎了一聲道:“知師莫若徒,不然她又怎會求我?”
武維之注目促聲道:“那麼師父救不救得了他們呢?”
金判望著愛徒,傲然說道:“救得了!”傲然一笑,又接道:“你也能。”
武維之惶恐地道:“我?”
金判點頭道:“是的,因為你我都是無名派傳人!”
武維之輕輕噢了一聲,金判笑意一斂,接著歎道:“天盲老兒一生隻服兩個人,一個是無憂子,另一個便是你師祖天仇老人。咱們師徒算什麼?咱們也不過沾著師祖他老人家的一點餘蔭罷了!”
武維之不由得又有點憂慮起來,道:“雙奇已作古人,我們又都是晚輩,這樣說來,豈不是仍然無把握嗎?”
金判搖搖頭道:“這不是輩分問題。”臉色一整,肅容接道:“這就是高尚門派的榮譽。你知道嗎?‘終南’與‘王屋’,至雙奇為止,各傳八代,在武林各派而言,可算曆史最短。可是,他們為什麼會被黑白兩道奉派之尊呢?天盲長者以及所有的人都是一樣,他們尊敬雙奇,同時也尊敬雙奇的先人和傳人。他們相信進入這兩派門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成就容有高低之別,但苛選之下,兩派傳人的品格,十九應無問題!”
武維之凜然點點頭,金判微頓又歎道:“假如你父親能在見到天盲長者之前被救出來,由我跟他二人同時向他老人家陳述,那就更有效了!”
武維之怔了一下,忽然喜呼道:“什麼?我爹有消息了嗎?”金判肅容點頭,武維之喘息著道:“在……在哪裏?”
金判皺眉道:“都是小雪那丫頭誤事,要不是在半路上聽到她跟黃吟秋那小子去了驪山的消息,這會兒可能已有了眉目也不一定呢!”
武維之啊了一聲,忙道:“那麼現在如何了呢?”
金判輕輕一歎道:“現在嘛!現在就要看藍鳳那小妮子的了!”
武維之驚疑地道:“藍鳳?”
金判點點頭道:“是的,我為了趕這一邊,隻好暫時托付於她。因為她身著男裝,本來麵目已改,而且她畢竟要比大名兄弟細心得多。”
武維之愈聽愈糊塗,不禁著急道:“師父,請你說清楚點好不好?”
金判欲言忽止,以傳音功夫,說道:“不必急,時間有的是,俗雲隔牆有耳,人上有人。師父成就尚未至獨絕千古的境界,剛才鳳劍到來,師父未能提前察覺便是一例。等離開這兒到了華陰之後,當著你師姑她們麵前再說吧!”
二月初七,照理說,實在是個非常平凡的日子,可是,這天華陰城中,卻現出一個不平凡的現象。那便是叫化子突然多了起來,街頭巷尾,城裏城外,遍地皆是。
那些肥瘦高矮,老少不一,一律穿著檻摟不堪的叫化子們,三五成群,有的倒著,有的倚著,一個個都似吃得飽飽的,沒有一人伸手乞討。
街上兩個鏢師於走過一條大街時,其中一個低聲說道:“喂!老大,華陰隻是丐幫一個小小分舵呀!今天化子這麼多,剛才我們在東門居然還看到了丐幫三老,豈非怪事?”
那被喊做老大的鏢師想了一下答道:“怕是丐幫今天在分舵舉行什麼大典吧?”
是的,這兩位圈內人物說得一點也不錯。丐幫正將有一項大典舉行,一項無比隆重的大典!今天,二月初七,一個平凡的日子,但丐幫上下,卻將在這個平凡的日子中迎接幾位不平凡的貴客。
在丐幫來說,這一天,實在太重要了!
這裏是華陰北城的一座道觀,觀外叫化成群;現內大殿上,此刻成品字形排列著三席盛筵。三席杯箸排列整齊,卻還空著。殿前院中,大名府黑白無常兩兄弟正在閑聊;陪伴他們兩兄弟的,便是那位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化子頭兒,幫主髒叟古笑塵。
這一對寶貨,雖然武功不弱,且自視極高,但卻不是今天的主客。那麼今天的主客是哪些人呢?已經到了的,有三位。第一位,便是天山白眉叟之女、已修成“天魔曲”玄功、曾以舉手之勞擊敗風雲龍壇三名金牌金鷹的“巫山神女”餘絳仙。第二位和第三位,是一對母女。這母女倆便是“無憂子”之女、“天老”之媳、“淩波雙仙”之一雪娘女俠,以及她那位有“雪山玉女”之稱的掌珠,小雪姑娘。
第一位貴客“巫山神女”此刻剛排好席位,走去側殿拿酒。
另外那對母女貴客,卻在廚房裏忙著,成了母女廚娘。
殿院中,那位笑容滿臉的丐幫幫主則極力忍住笑,在聽那對寶貨引人發噱的對話。
他們談的是他們的“切身問題”。那是白無常首先提出來的,就是:“對一品簫當年的不禮貌,到底原諒不原諒?”
黑無常答得很幹脆,他尖聲叫道:“原諒?不行!”
白無常先點頭表示附和,旋又偏臉緩緩說道:“‘臥龍先生’就是‘金判’,咱們已經都知道的了。人說‘金判’遠比‘一品簫’性傲,但‘金判’卻對咱們那樣瞧得起。他是‘一品簫’的生死之交,就像咱們弟兄一樣,這該怎麼辦?”
黑無常瞠目道:“的確難辦。”臉一偏,反問道:“你老白的主意多,依你呢?”
白無常閉眼思索了一陣,晃著腦袋道:“這樣吧!依我看來”
黑無常性躁忙催道:“依你如何?”
白無常一字字地道:“依我嘛?還是好好研究研究。”
髒叟硬忍下了一下噗哧,抬臉望著天,忽然奇怪地自語道:“快正午啦!他們師徒怎麼還不見來呢?”
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金判師徒開始走下華山與驪山之間的那座幽靜峰頭。
師徒行至距華陰不足十裏的赤水,於進入官道丁字路口時,走在前麵的武維之目光偶瞥路側,突然卻步驚呼道:“這,這人怎麼回事?”原來道旁沒膝荒草中,正側身蜷臥著一名青衣少年,麵色灰白,一息奄奄。
金判搶上一步,目光掃處,也是一聲驚噫,神色微變。探足俯腰,掌出如電,猛向青衣少年心絡穴按去。不消片刻,少年臉色漸漸紅潤,輕籲著,悠悠醒轉。
少年睜眼看清身前金判師徒,眼中一亮,便掙紮坐起。金判抵掌不動,沉聲吩咐道:
“不要動,躺著說也是一樣。”
青衣少年點點頭,眼一閉,微帶喘息地道:“是的……韋伯伯……您……料得不錯……
他……他們一行中……果然有一品簫……武叔叔在內。”
武維之心弦猛震,金判一聲哦,雙目異光陡閃。青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去說道:“我由華山隨他們半夜出發,一路遙遙跟蹤至此。由於一時大意,被他們的後衛覺察,欲待走避,已然不及。後衛中一名身手奇佳的灰衣蒙麵人,霍地轉過身來,一聲不響,向我連攻三掌。我在還手無力的情形下,不支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