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鄧演達刷刷地撣著頭皮上的碎屑,“江浙財閥也在為老蔣籌集經費,看樣子要搞名堂了。”
陳賡沒再吭聲。他們直著腰板站在那裏,昂著頭,同樣倔強地向前挺著下巴,直咽唾沫。
張治中雖在遠離鬧市的鄉村,仍在苦悶之中。學生們放學走了,他在院子裏撿著廢紙,然後攏到牆角,點上火燒。這是他在揚州當警察就養成的習慣。那時,每天站崗回來,他看見局裏一大堆垃圾,裏麵字紙不少,就天天用兩根小棍子,一個破籃子,從垃圾堆裏撿字紙。撿完了,送到字紙爐去燒。因為他總記得從前私塾先生總是叫學生“敬惜字紙”,認為這是一種功德,一種好事。他的倫理道德是很深的:幼年在西峰庵私塾讀書那一年,聽人家講起“烏魚”是一種“孝魚”,他就不但不吃烏魚,而且常常買來放生。這一種心理,也許是根源於慈母的愛,也許是由於私塾先生講中國倫理故事所烙印的一種觀念,所以他不願意“背叛”蔣介石。
火苗吞噬了一抱紙張,隻剩最後幾頁書報在火堆旁飛舞。張治中驚奇地發現有一頁紙上印著惲代英的名字,名字下麵是一首叫《一刹那的感想》的小詩。那是惲代英1920年在安徽宣城師範教書時發表在《少年中國》上的詩。更使他驚奇的是,這首小詩竟像是在表述自己苦悶的心情:
昨天驀然地想起來,這魂魄不曾有個地方安放。
這飄零的生活,令心中每覺悵惘。
我待要不努力,眼看見許多天使樣的少年,一個個像我樣的墮入劫障。
我待要努力,這罪孽深重的人類啊!又處處的打消了我的力量。
是我對不住人類麼?是人類對不住我麼?
我愉快的靈魂,亦似乎感覺痛苦了。這似乎是我聽見了我的靈魂哀唱。
我知道我應該努力,但我應該有更合宜的努力地方。
長鋏歸來乎!何處是我的家鄉?
令我這一顆柔軟的心兒,永遠地這樣係思懷想!
他愁悶地點點頭,把這頁紙折好,裝進口袋。
蔣介石害怕鄧演達站在他的對立麵,所以在發動政變的前夕,還派出黃埔軍校同學會秘書曾擴情、宣傳科長餘灑度到武漢找鄧演達,希望鄧演達和蔣介石合作。
兩位說客鼓噪不休,一個說,他們代表蔣介石歡迎鄧演達到南昌就任總司令部參謀長,為國家大計的決策人;另一個說,隻要蔣、鄧合作,就能領導黃埔同學,完成北伐大業,無負孫中山創辦黃埔軍校的苦心……鄧演達走到窗前,把熱辣辣的前額貼到冰涼的玻璃上。冷水珠形成了,浸濕了他的眉毛;一個橢圓的輪廓留在窗玻璃上。他透過這個印子,望著外麵那些孤立的電線杆,那些灰白的發亮的屋頂,那些被風搖曳著的多節的禿樹和慢慢飄動的銀邊的雲彩。
前額上的涼爽逐漸擴散到全身,他那過分疲勞的神經開始安定下來了。他當即明確表示:“對校長個人並無他意,但是他的做法違反了三大政策。他這樣做是永遠不會成功的。隻有貫徹執行三大政策,與一切昏庸老朽的官僚政客劃清界限,嚴整革命陣營,才能取得勝利。如他采納我的主張,我接受他的領導,當不當參謀長無足輕重。”
曾擴情怕回去不好交差,急忙進言道:“請鄧主任將上述意見寫下來,我們帶給蔣校長。”
鄧演達搖搖頭:“不必了。”
曾擴情和餘灑度相互看看,隻得告辭。
“不行,我們這麼回去非挨校長罵不可。”走到半路,曾擴情停下,對餘灑度說,“到武漢分會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