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話——如風
Last Wind
1
在灰幕森林喪失意識的亞裏亞再度蘇醒,發現自己除了雙手雙腳被繩索綁住,就連嘴裏也被塞入銜勒,隻能以完全動彈不得的狀態被關在箱中隨外力搖搖晃晃。
這個狹窄的空間裏隻要多塞幾個人就嫌擠了,至於視野所以昏暗則是因為箱子的四周與天花板都被帆布覆蓋的緣故。腳底下的地板不斷傳來仿佛是壯漢踩踏地麵的噪音,然而亞裏亞很快就察覺出,那種聲響是車輪行經路麵所發出的。
自己身處一輛馬車中——亞裏亞有了如此的理解。
遭人牢牢捆綁的亞裏亞被放在馬車的貨台上,正急速運往不知名的地點。
此外——在昏暗的馬車貨台上,還有另一個正緊盯著自己的人物與亞裏亞一同分享狹窄的空間。
「……」
對方擁有很難以美麗來形容、夾雜些許暗灰的白色長發。
缺乏人情味、左右完全對稱且過度端整的眼鼻。
以及看似被強製嵌入臉上的兩個凹洞、貌似人工製飾品的眼球。
至於脖子以下的部位,則是沒有半點女人味的黑色裝束——但對方的確是女的。
女性緊收著下顎,背脊也伸得直挺挺。至於下半身則是將膝蓋彎曲,並把臀部放在腳底板上。女子就是以這種極其端正的姿勢將自己置於馬車的貨台地板,並麵無表情地隨著車輛晃動——那名女性的眼睛連眨也不眨,就這樣俯瞰著待在同一空間的亞裏亞。
從對方的架勢與裝扮看來,跟在灰幕森林襲擊亞裏亞等人的男子想必是同夥。
——雖然是同夥沒錯,但這家夥並不是人類。
這種超凡入聖的氣氛——畢竟是同類,亞裏亞很快就敏銳地察覺到這女人跟自己一樣是魔劍。
恐怕就是男子手中那把馬來短劍所變化出的人類姿態吧!
「——」
亞裏亞因為嘴裏被塞入東西,根本無法開口與對方交談。綁著自己的繩索深深陷入了各處的肌肉,難受程度比想象中還嚴重。亞裏亞也試過死命掙紮,但卻對這種束縛起不了作用,隻得到幾乎要讓人昏死過去的痛楚而已,所以她很快就放棄了。
既然如此,唯一能做的就隻有死命瞪著對方了。
亞裏亞盯著這個臉上毫無感慨或其他任何表情的監視者不放,企圖表達出內心強烈的敵意。不管等一下自己將遭受什麼樣的待遇,她都不打算屈服,這種態度也是為了向對手展示自己的決心。
不過,那名女子卻突然將手伸向亞裏亞的臉。女子的五根手指既瘦且長,亞裏亞見狀不由得全身一僵,但女子對她所做的卻是將口中的銜勒解開。
嘴巴重獲自由反而讓亞裏亞感到困惑,她抬頭並以質問的表情望向對方。
「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
女子手中拿著沾滿口水的銜勒,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告知。
「這輛馬車很快就會穿越國境,進入對我們而言的安全圈內。屆時不論你想找誰求救,外麵都不會有人理你。我判斷讓你咬這個很快就沒有作用了,所以才幫你解開。」
亞裏亞瞪大眼,因為對方說了讓她無法置之不理的話。
——我竟然睡了整整兩天?
自己在灰幕森林昏過去後,竟會一覺就睡那麼久。這麼說來,那把被稱為馬來短劍的魔劍——也就是眼前這名女子的能力,還真是非同小可。
一想到這,亞裏亞又驚覺一件事。
「哈澤爾跟希爾妲呢?」
「……」
「我問你原本跟我在一起的那兩位騎士怎麼了!」
「那兩人逃跑了。」
沒想到這女的口風不怎麼緊。亞裏亞既是鬆了一大口氣,又有種全身無力的感覺。
太好了,至少她們平安無事。
——瑟希莉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那位戰友得知自己被外人擄走後,不知會與自衛騎士團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如果是她,應該會迫不及待地想衝過來吧。然而如今對於這點,亞裏亞無法率直地感到欣慰。
畢竟自己已無法變身為劍了,就算被都市奪回也發揮不了任何功效。
外表變得跟人類一樣的魔劍,究竟還有沒有讓人拚死取回的價值?
——啊啊,討厭,愈想愈火大。
包括哈澤爾跟希爾妲負傷與自己被黑衣人擄走、自己變成瑟希莉她們的負擔,以及自己竟然會幻想起「自己很像人類」之事,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亞裏亞感到火冒三丈。
吶——亞裏亞試著叫那名女子。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銘刻。」
沒有名字?
「騙人的吧?你不就是那時候的馬來短劍嗎?」
細劍『亞裏亞』。
焰型魔劍『艾華多妮』。
兩用型魔劍『法藍西絲卡』。
此外,還有波斯彎刀『艾莉莎』與長弓『伊芙』兩者組合成的戟型魔劍『艾莉莎·伊芙』。
身兼魔劍與人類的姿態,這些擁有自我意誌的惡魔生來便具備獨一無二的銘刻。至少亞裏亞之前遇過的魔劍沒有一人例外。因此,隻要眼前這名女性的真實身分也是魔劍,就不可能沒有銘刻——
「肯定是,我就是那把馬來短劍。」
「既然這樣……」
「但我並沒有與生俱來的銘刻。為了方便稱呼,人類都叫我『無銘』。」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名字嗎?」
女性——無銘首度閉口不語,她隻是麵無表情地反複眨著眼。
亞裏亞認為對方自己也找不出答案,於是便跳過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
「我的能力跟你一樣,是『風』。」
「肯定是。」
「但你比我強大太多了。」
「肯定是。」
無銘的她與同夥利用『爪痕』成功侵入都市,現在也確定他們是采取相同的路線脫逃。令人訝異的是,這兩人來回都是使用無銘的能力。
不是開玩笑的吧——亞裏亞感到愕然。
如果要「緩和」墜落的衝擊,自己與瑟希莉的組合的確成功過。但這把魔劍卻能以相反的方向——「浮上」,輕易地抵抗地心引力。魔劍『亞裏亞』跟她完全不能相比。
無銘的存在對亞裏亞而言愈來愈不舒服了。
「你們是誰派來的?之後打算把我怎麼樣?」
「我們是前同盟列國的人,至於你則要獻給帝政同盟國的戰士團。」
前同盟列國——這麼說來那兩人的全黑裝扮亞裏亞的確有印象。沒錯,就跟以前還處於敵對時的希爾妲一樣,當時她也是穿那種服裝。看來幕後黑手就是那些家夥,不會錯了。
亞裏亞咬著下唇,但依舊努力逞強下去。
「很遺憾,你們想利用我大概是徒勞無功了。除了自己的戰友外,我是不可能將力量借給任何其他人的。況且——」
亞裏亞停了一拍,考慮著該不該將那件事說出口。
「現在的我無法變身為劍,真是讓你們失望了。」
無銘眨了眨眼,然後又點點頭。
「無法變化為劍……原來如此。我推測你應該剛經曆過非常嚴苛的戰鬥,會連續昏睡兩晚也是同樣的緣故。」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魔劍『亞裏亞』,你身為劍的壽命已經快結束了。」
……
亞裏亞的心無法坦然理解這番話。
不過,她那相當於人類大腦的部分卻能完整掌握無銘所指的意義,還順便拉出了相關的記憶。
在這之前她與瑟希莉共同撐過無數次生死關頭,包括帝政同盟國襲擊獨立交易市的那場人戰——在與大量惡魔及魔劍艾莉莎·伊芙死戰後,亞裏亞以劍的姿態沉睡了好久。等她再度清醒,就發現自己無法變身為劍了。此外,明明是惡魔的自己也會被寒氣入侵,加上再也感受不到風,肉體變得如鉛一樣重更是血淋淋的事實。
將上述線索串聯在一塊,連結至「壽命」二字並不為過。
「不過,你的壽命即使快到了,也不代表你身上就沒有其他殘餘價值,那就是……」
無銘想繼續說明,但發現亞裏亞沉默不語後便突然打住。
被同類死命盯著,無銘隻好微微別開視線,輕咳了一聲。
「你遲早會知道的,因為那是魔劍們共通的宿命。」
亞裏亞所搭乘的馬車,沒過幾天便抵達那兩名黑衣人的目的地。
2
決定好目的地之後,瑟希莉等人開始安排追蹤黑衣人的一些必要手續。
在獨立交易市的『玉店』收購玉鋼並賣到市外的其他地區——都市內確實有不少以此為業的旅行商人。身為救援部隊指揮官的戈頓,首先將來到都市的那些旅行商人暫時拘留,並強製收購那些商人的商品、馬車與衣服等,甚至借用那些人的身分證明進行偽裝。
戈頓也為自衛騎士團的其餘團員準備了必須的裝扮。男性團員負責扮演「被商人雇來護衛的傭兵」,至於不會騎馬的瑟希莉與受傷的希爾妲兩人,則依指示扮演「旅行商人的女兒」。
救援部隊的目標位於前同盟列國的領土內,穿自衛騎士團的製服進去根本連想都不必想。尤其是在帝政同盟國掌管的區域,這樣進去等於是送死。為此,戈頓率領的救援部隊為了方便行動,就有易容打扮的必要。
載貨的馬車由戈頓、瑟希莉以及希爾妲三人搭乘,前後合計有六名男性團員以騎馬方式負責保護車輛,這一行人就這樣自獨立交易市出發,而且以根本不像旅行商人的高速度,衝往連接國境的南下馬車道。
在快要抵達前同盟列國的邊界時,雷吉那多先行派遣的斥候便在那與部隊會合。根據斥候在周邊收集到的資料,瑟希莉等人抵達的前一天,就已經有一輛形跡可疑的馬車穿越國境了。斥候還確認駕駛馬車的人身著非常罕見的全黑裝束,希爾妲聽到這立刻做出「肯定沒錯」的表示。
馬車貨台上的玉鋼都是戈頓自正牌旅行商人手中借來的,把蓋有大陸法委員會關防的通行證拿給國境守備士兵檢查後,一行人輕而易舉地通過了關卡。這麼一來,他們就正式進入前同盟列國的領域了。
他們一邊在沿途的村莊或驛站確認黑衣人的行蹤,並不時更換馬匹,朝南邊加緊趕路。前同盟列國內包括許多領地犬牙交錯的小國,因此必須通過的關卡多得讓人不勝其擾,部隊隻好盡量回避沒必要進入的區域,並設法以最短的時間通關。到了進入前同盟列國後的第二天中午,部隊總算來到最終目的地——也就是希爾妲的祖國前方不遠處。
相較位於暖和地區的獨立交易市,隸屬大陸南方的這一帶氣候顯得非常酷寒。冷風粗魯地灌過連接市區的每一條街道,頭頂上的陽光也被厚重的雲層所阻擋。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這種天候很難說什麼時候會突然變糟。
「關於我的祖國我簡單說明一下。」
一行人將馬車與馬匹停在市區外,希爾妲則將眾人集合起來。她的雙腿雖然在出發前因與黑衣人對戰而受傷,但在旅途中藉由瑟希莉學到的祈禱契約治療,到了目的地也差不多痊愈了。
「正如各位所知,前同盟列國是由情勢混亂的無數個小國所組成。每個國家的規模、文化,以及宗教都不盡相同——我的祖國雖然也自稱『國家』,但其實跟一座麵積較大的自治都市差不了多少。此外,還有一點希望各位能先理解,那就是關於祖國的星星信仰。」
「星星……?」
話說回來,瑟希莉心想,烙印在希爾妲手臂上的印記也是星星形。
或許有些偏離主題吧——希爾妲以此為開場白繼續解釋:
「根據傳說,在很久以前某個有紀錄可查的流星群之夜,有一顆流星脫離了其他同伴——也就是以隕石之姿掉落到祖先居住的土地上。隕石造成的損害雖然很大,但另一方麵,祖先們也從那種隕石上采取了某種特殊物質,我們國家將那種東西稱為『隕鐵』。在以前,這種物質為祖國帶來了非常大的利益,從此以後,祖國的先民們便相信星星中存在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將『流星落下』視為某種宗教性質的神秘現象,甚至會根據流星來製定政策方針,或是以星星的位置、相對關係變化來占卜吉凶等。總之,這已經變成祖國根深蒂固的一種習慣了。」
然而——希爾妲聳聳肩繼續表示一
「『隕鐵』會帶來利益早就是發了黴的陳年往事。這一帶不知為何地震特別多,此外又是農作物很難生長的貧瘠土地,緊抓著『流星落下』傳說不放的這塊土地,自然很難發展出足以抵擋鄰居侵略的強大國力。逐漸衰退的祖國最後竟拿自家人民當商品,將奴隸買賣當作主要的產業經營,這麼一來,國勢雖然可勉強維持下去,但權威與信用也同時掃地了。如今祖國已被所有鄰國蔑稱為『奴隸國家』,還自甘墮落為帝政同盟國底下的一條狗。至於過去曾支配祖國的『流星落下』文化,現在則被當作奴隸的烙印來使用。在這種現況下,國內不管是情勢、人民或物資,都處於相當貧乏的窘境——」
希爾妲滔滔不絕地訴說關於故鄉的悲慘、難堪內容,由此或許也可以看出,她潛意識中的自卑感是來自何處。
她似乎終於察覺自己太多話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抱歉,說了那麼多沒意義的……進入正題吧!總之,像玉鋼這種高級品,平常根本不會有人特地帶來祖國販賣。」
也就是說,部隊的偽裝已無法再維持效果了。
「……其實隻差一點點就追上了。真可惜,沒辦法在城外攔下對方。」
戈頓摸著後腦勺歎息道。
「希爾妲,能拜托你嗎?」
「我已經準備好了。」
希爾妲自馬車貨台上取出好幾人份的衣服。
「這是這一帶常見的民族服裝。我是從剛才我們路過的村子順手借來的……瑟希莉,不要瞪我啊,我有留錢賠償人家啦。」
瑟希莉躲在馬車後,開始換起希爾妲得手的當地服飾。她將雙手穿過質地薄而顏色潔白的連身裙袖口,並在其上將腰帶係緊。染成接近黑色的深紅色圍巾則繞在脖子上,頭頂也纏上頭巾。這種打扮再披上防寒用的外套,似乎就是這裏最常見的打扮了。另外,那條圍巾上還有流星圖案的刺繡裝飾。
「瑟希莉,你把這個藏在裙子底下。」
已經換上同樣衣服的希爾妲將一把穿甲短劍遞了過來。
「這種服裝沒辦法攜帶較長的兵器。反正你原本的細劍也是刺擊武器,用這個應該不會不習慣吧。」
瑟希莉的左邊大腿綁上了皮帶,將希爾妲交給她的短劍固定在該處。這麼一來,兵器就可以借用長裙掩蓋了。另外,瑟希莉還在皮帶中塞了幾枚玉鋼,皮帶的後方也斜插了一根細長的筒狀物——原來是胭脂色的劍鞘。
「那是什麼?」希爾妲不解地問。
「亞裏亞的鞘。既然對手會使用魔劍,帶這個應該能派上用場。」
由於劍並沒有插在裏麵,所以乍看之下很難讓人聯想那是劍鞘。
在這段期間,其餘男性團員也把衣服換好了。他們以長褲取代裙子,但依舊是當地人的打扮。等所有成員都準備就緒,戈頓才對部下分別指示——
「首先,你們當中的這三人,就在此處待命;當有緊急情況發生時,我們會以祈禱契約發出信號煙,你們務必要睜大眼睛注意。至於包括我在內的其餘六人,則平均分為三組,分頭潛入目標。」
主要的進攻小組分別為瑟希莉與希爾妲、戈頓與一名男性團員。為了小心起見,他們決定采取不同的路徑朝目標接近,並在市區重新會合。至於剩下的兩人,則負責在市區待命,確保撤退時的逃脫路線。
「事實上,潛入救援亞裏亞的兵力隻有四個人……?」
「我們並不想引發正麵衝突。就如同對手偷偷潛入都市擄走魔劍一樣,我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會比較單純。」
戈頓霍金斯之所以會被選為亞裏亞救援部隊的指揮官,實在是因為他在所有團長當中最擅長諜報與秘密行動。光是能排除萬難來到希爾妲的祖國附近,就足以看出他的手段高超了。因此,瑟希莉在與這位團長交談時,總是豎起耳朵,努力不漏聽任何一個字。
「大家要徹底壓低自己的存在感,隱身於當地的人群中。希爾妲,你故鄉的居民有什麼癖好或特殊習慣,在此先教教我們。」
「這個嘛……我的祖國因為是奴隸國家,所以整體看起來就是很沒朝氣。倘若歡欣鼓舞地人跨步走路,勢必會引來旁人厭惡的目光。因此,如果可以,最好盡量——」
聽了希爾妲大略的說明後,戈頓團長又與她商量兩組人馬的會合地點。當希爾妲還隸屬於祖國時,所待的組織似乎有好幾處作為根據地的場所,最後救援部隊決定將會合地點設在其中一處根據地附近。戈頓似乎不需要地圖,光憑希爾妲的口頭說明便能大致理解這座城市的結構。接著,這位團長才將自行整理出的要點重新轉述給其他團員。
「作戰計劃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問題?」
戈頓環顧在場所有人,確認並沒有任何說話聲響起,這才點點頭。
「雷吉那多副團長當初交代的指示是,『包括魔劍「亞裏亞」在內,所有人都要活著回來』,所以我們務必要凱旋而歸!」
瑟希莉等人的救援行動便就此展開了。
——希爾妲確實說過這裏「很沒朝氣」。
但老實說,誇張的程度遠超過瑟希莉想象。
「你的頭要垂得更低一點。」
在希爾妲的小聲警告下瑟希莉垂下目光,不過依然可以用眼角餘光捕捉情報。
希爾妲的祖國並沒有設置嚴格的入境檢查,兩人很輕易便從北門混入市內。北門附近是普通老百姓聚集的街區,所以很快就發現一般居民的身影。
瑟希莉迅速偷看這區一圈,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等希爾妲以手肘頂她側腹部後,她才慌忙收起臉上的驚訝表情,但內心的愕然依舊無法平息。
——這裏連空氣都很貧瘠啊!
由於是氣候嚴寒之地,這裏的住家幾乎都是以紅磚砌成,建材找不出石頭或木頭等物資。雖然每棟房子都靠得很緊密,但紅磚牆皆顯得顏色斑駁,還布滿淒慘的龜裂痕跡。此外,每棟房子都是在這種狀態下放著不管,所以看起來就像一大堆廢屋。
另一方麵,路上行人的表情也一樣憂鬱。居民總是低著頭,完全不與他人打招呼,對於錯身而過的希爾妲與瑟希莉,他們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些人所穿的衣服也有類似瑟希莉身上的圍巾,也就是上頭有星星的刺繡,但大抵都呈現袖口迸裂、下襬沾滿爛泥的狼狽模樣,不太容易看出原本的造型。
街區裏的所有人幾乎都很瘦、很髒,空氣中彌漫著荒廢的味道。
居民的人數絕不算少,或者用擁擠來形容也不為過。隻不過氣氛為何會冷清到這般異常的地步?比起人們生活所發出的聲響,風聲聽起來還更刺耳——
希爾妲輕推著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瑟希莉。
「要你不驚訝大概很難,不過拜托不要停下來好嗎?也不需要走太快,慢慢前進就行了。」
瑟希莉不知該如何響應對方,隻能默默地跟在希爾妲後頭離開這兒。
當兩人走入設有商店的大道附近後,周遭的景色總算變得熱鬧一點。跟先前在街區一樣,城內的人口果然還是很多,這兩人一下就被人潮給淹沒了。販賣飲食的商店也傳出了叫賣聲,這種正常都市該有的現象讓瑟希莉感到輕鬆不少。天花板低矮的建築物占了絕大多數,或許是為了因應地震而設計的吧!
大道一旁的角落似乎有許多人正在圍觀,這點引起了瑟希莉的注意。不知為何,所有圍觀的人都是男性,而且穿著打扮似乎比市井小民要高級不少。正當瑟希莉不自覺對希爾姐問「那是什麼?」的同時——她的下臂很快就被對方扯住,並加快腳步走向遠離圍觀群眾之處。
「希、希爾妲?」
「你最好別看那個。」
「為什麼?」
「那是買賣奴隸的地方。」
瑟希莉在被拉扯手臂的情況下瞪大眼。
——就在大馬路旁?
她想再回頭,卻被希爾妲的一句「不準看!」喝止。
「如果你過去看——甚至聽那些人講話,你一定會義憤填膺地衝進去。」
瑟希莉沒有回答,隻是任憑對方拖著走。
等希爾妲帶她離開大道,兩人才像逃命似地滑入一旁的小巷子中。
隻見希爾妲重新轉向瑟希莉,以一句「……抱歉」開場。
「我剛才失態了。你有什麼感想我不清楚,不過那種事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可能是因為你已經習慣都市的生活了吧?」
「是啊,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讓你看到就是覺得很丟臉。」
希爾妲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
「你在我旁邊才是我失態的最主要原因吧!」
耶?瑟希莉想繼續追問,但對方卻不願討論下去。
隻見希爾妲抬頭仰望空無一物的上方,像是獨白般對瑟希莉問:
「我的故鄉很糟吧?」
「……嗯。」
「由於是地震頻繁的地帶,所以住宅經常倒塌,但祖國的國民卻沒有能力修繕。在這種貧瘠土壤上很難種植作物,光是要維持生計就非常艱苦了,結果就算這樣,國家還是不斷要求人民生小孩。不是生一個、兩個,而是一大堆。等那些小孩長大了,就可以賣到國外當奴隸,或是像我這樣訓練成戰鬥道具,以暗殺者的身分租借給他國。」
希爾妲以手掩住顫抖的嘴唇,順便為了溫暖自己而吐出白色的氣息。
「簡直就像地獄一樣。」
「可是這裏是你的祖國。」
希爾妲望向瑟希莉,目光中帶有足以刺入對方的尖銳。
瑟希莉也毫不閃躲地麵對她。
「你上次不是說過一定要重建這裏?」
就像現在這樣,希爾妲當時也是站在獨立交易市的小巷內對瑟希莉表示。
『你可不要會錯意,我還是沒放棄重建我的祖國。』
那天說這句話的希爾妲看來氣定神閑,但在聽話的瑟希莉心中卻十分清楚,關於故鄉、關於要重建祖國這件事,在希爾妲的眼眸裏可是崇高而遠大的理想。
「難道我記錯了?」
「……沒有。」
希爾妲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啊——她微微吊起嘴角。
「很抱歉,不過我已經沒事了。」
因為內心懷抱理想,所以不能在原地停下腳步。
不管是自己或她都一樣。
「是嗎,那走吧。最好不要讓準備跟我們會合的霍金斯團長等太久。」
兩人離開小巷,再度肩並肩地朝目標出發。
她們刻意挑選人多的地方,試圖以人群作為掩護。
「有件事想問你一下。」希爾妲壓低音量,「你好像變得比以前冷靜多了?」
「我變冷靜?你指的是?」
「從都市出發以後你就很少發言,在部隊裏也幾乎不提出個人意見。尤其是當你看到我祖國的實際現況後,我原本還很擔心你會衝動地拔刀相助。」
瑟希莉麵露苦笑,因為她不能否認自己確實有這樣的念頭。
「這個國家的問題本來就該由這個國家的人民解決。我一個人能拯救一個國家嗎?這麼想未免太傲慢了。況且我也沒什麼力量,隻要善盡自己的職責就已經夠了。比起以前,我應該多少有些改變吧?此外,關於這次的任務,我是為了幫助亞裏亞才堅持加入的,除此之外,我不應該去惹多餘的麻煩。」
——理由真的隻有這樣嗎?
瑟希莉捫心自問。
如今瑟希莉所采取的態度的確非常合情合理,沒有人可以批評她做錯了什麼。但這種不會被人批評的選擇反而讓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煩躁。她的心跳加速,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快充斥於胸口內。
那就好像是羽翼被拔掉般不自由,留下如鉛的沉重思緒與身軀。
比起直覺,自己竟然先仰賴社會規範行動?
——難道我隻是單純在害怕?
瑟希莉想到這兒,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等希爾妲冷不防揪住她的手腕,這才使她回過神來。
「啊,抱歉,我剛才不小心發愣了一下。」
「瑟希莉,該道歉的人是我。」
瑟希莉聽了不解地眨著眼,隻見希爾妲正對著她解釋——
「我的長相似乎在組織內過於有名了。」
瑟希莉這時才察覺對方的臉部十分僵硬。在來來往往的人群縫隙中,確實有好幾道黑影正不停窺看著她們兩人。類似的視線不隻出現在前方,就連側麵、背後,以及巷子內的陰影處都有——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被組織完全包圍了。
「現在沒空一一理會那些人了,我們的目的隻是搶回亞裏亞而已。」
「我明白。」
「千萬別跟丟囉,如果跟丟的話……你鐵定會迷路。」
「這點我確實無法反駁。」
瑟希莉與希爾妲低聲鬥了幾句,便再度展開行動。
3
這是一間隻放了兩張椅子的空曠房間。
被繩索綁在椅背上的亞裏亞隻能坐在這張擱在牆邊的椅子上,至於相反方向的另一頭——則是那位無銘,以端整的姿態坐在入口旁的另一把椅子上。
一隻小碟子擱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上頭的微弱燭火勉強照亮室內,唯一的一扇窗戶也拉下了葉簾。自從亞裏亞被關入這裏,就再也沒看過太陽是什麼模樣。由於時間感已然喪失,她根本搞不清楚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
盡管從馬車貨台移入這間密室,亞裏亞依舊一直處於無銘的監視中。就算偶爾有其他人跑進來,無銘依舊保持一貫的姿態絲毫沒有反應。因此,亞裏亞已經與她單獨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
即便如此,兩人之間的交集依然很少。無銘就像一尊被放在那裏的雕像般,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亞裏亞也隻好無力地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橫梁,默默想著相同的問題。
——壽命到了……嗎?
之前她完全沒料到自己已到了該麵對這個的時候,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征兆其實很多。自己身上所出現的症狀,除了「壽命」這個內因外,實在很難以外在的影響來解釋。也是因為如此,尤英才會遍尋不著解決之道。
想哭的衝動已不知衝上心頭多少次了,亞裏亞差點哽咽起來。然而,她每次都死命閉上眼,完全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人看見自己痛哭的悲慘模樣。不想出醜的原因,或許有一半是出自逞強吧!
「你很難過?」
「與其說難過不如說是後悔,因為我還沒有——」
亞裏亞說到一半便瞪大眼睛、慌忙閉上嘴。她發現無銘正凝視著自己,如果亞裏亞的記憶沒錯,這應該是對方首度主動提出質疑。
「後悔,是嗎?」
無銘露出沒有聚焦的眼神說道。
「那種情感我無法理解。」
「那當然,身為敵人的你怎麼可能理解我的想法嘛。」
「不同意,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無銘斬釘截鐵地說道,目光的焦點再度對準亞裏亞。
在她的目光之下,亞裏亞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對方這種逼視仿佛能看穿物體。與其說那是人類的眼睛,不如更接近野獸吧,是完全沒有溫度的無機質瞳孔——即使雙方同樣身為魔劍,亞裏亞還是很難忽略對方散發的這種異樣感。
真的很像某個人。亞裏亞突然想到——
跟無銘擁有類似氣質的她——魔劍『艾華多妮』。
「不管你的真實身分是不是惡魔,你的言行舉止的確帶有強烈的人類情感。」
「呃……你是指我不像惡魔嗎?很遺憾,我這樣子並不特別。其他魔劍應該跟我很像,總有一、兩種性格上的特征。」
「或許那是普通魔劍吧,但我不一樣。」
「……你想說你並不普通嗎?」
「肯定是。如果你算普通魔劍的話,我就不能歸類為普通。」
——這種問答的內容還真妙。
「喂,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是道具——無銘如此答道。
「我是無心的魔劍,也是沒有個人意誌的道具。」
她其實就是我嘛!
亞裏亞突然有這種感覺。在無銘那缺乏光芒的瞳孔中,她仿佛發現了過去的自己。
那是在與瑟希莉邂逅前,自己隻是一把被擁有者視為物品的『亞裏亞』魔劍。
——看來你還停在那個階段。
一片漆黑的「某種容器之中」。
亞裏亞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剛才明明還在思索「壽命」的問題呀!
但現在卻非常想與眼前的這位同類對話。
「我可以再問一次嗎?你之所以沒有名字的理由是?」
「……」
無銘突然閉上嘴,緊緊靠在自己背後的牆上。亞裏亞本來以為她就要公布答案,結果她卻在前一刻緊急剎車。看來關於這個疑問,對方暫時還不想替自己解答。
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別的吧——亞裏亞混雜著歎息問道:
「我到底還要被關在這裏多久?」
「等與某國約定的日子到來。」
「那你為何要一直監視我?我被綁成這樣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吧?」
「不同意。我是為了不讓雄性人類對你下手才在這裏監視。」
對方毫不遲疑地說出的答案,讓亞裏亞頓時嚇傻了。
「……所以你不是在監視我,而是在監視其他人類?而且還是你的同伴?」
「肯定是。嚴格來說不是同伴,而是擁有者。」
「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你被強製性交事情會很麻煩。」
「性——」
這女人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不理會瞠目結舌的亞裏亞,無銘繼續平靜地說:
「目前擁有我的組織成員,習慣對俘虜進行強製性交。因此,為了不讓他們對你下手,我才要在這裏監視。」
「這麼說來,我還得感激你耶……」
就算不必刻意檢視,也能確定亞裏亞的身體幾乎跟人類女性一樣,因此,類似的危險其實一直存在於亞裏亞身邊。隻不過,以往她的擁有者基本上都不願讓她以人類姿態出現,而且很幸運地,那些家夥也沒有變態到對非人類的魔劍產生性欲。
無銘能顧及這點主動保護自己,的確是幫了亞裏亞一個大忙。
「你說被強製性、性交事情就會很麻煩,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對於已經無法變化為劍的你來說,那是僅存的價值。」
——哎呀?
哎呀呀,亞裏亞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你應該知道惡魔跟人類可以產下後代吧?」
「……嗯。」
這是亞裏亞前不久才從尤英那兒得知的事實——惡魔跟人類也能進行交配。隻不過像這樣的異種雜交,所生的後代不具備生殖機能——
「你有想過,像我們這些兼具人類外觀的魔劍,為何全都是雌性而沒有雄性?」
「沒、沒想過。」
哎呀呀呀,事情果然是這樣呢!
亞裏亞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魔劍對神所抱持的憎恨遠超過人類所能想象。除了企圖以自己的刃消滅神,還抱持著就算辦不到也要把遺誌傳下去的機能。那是為了讓自己的刃毀損後還能有人取而代之——」
也就是說,即使生理上有缺陷,魔劍體內還是跟人類一樣有類似的機製——以人類的方式將可能性傳承下去。光是這點,對亞裏亞來說就算意義非凡了。沒錯,在慶典那天夜裏,她對尤英說的全是肺腑之言。
隻能拿來傷害他人的自己,竟然也有創造出另一個生命的能力,這點令亞裏亞欣喜無比。
然而——
「魔劍隻會生下魔劍。」
她所被賦予的宿命卻狠狠地踩了她一腳。
「兼具人類外貌的我們之所以隻有雌性,目的就是要接受人類的精子,發揮生出下一代魔劍的機能。後代將在我們的體內鍛煉成劍,並將母體的生命力完全吸幹後才會誕生。」
隻能拿來傷害他人的自己,果然隻能生出同樣拿來傷害他人的玩意兒。
與人類相似的生理機能、人類傳播後代的方式、可能性——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魔劍隻不過是一種連生育機能都要被利用的詛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