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從生活習俗論唐詩的“床”(2)(1 / 3)

在中國古代,“床”並非如今日僅是為睡眠或臥床而專門陳放於臥室的臥具,它是朝會、辦公、宴飲乃至睡眠無不使用的坐臥具。原來中國古代人們生活習俗是席地起居。史前建築低矮,僅蔽風雨,室內空間狹小,席地起居自不待言。夏商時依舊沿襲,周時所定禮儀亦均依室內席地起居習俗而定。室內滿鋪筵,人須脫履而入室,在筵上鋪席以備坐臥。這時已開始使用家具,出現了低矮的坐臥具,即名為“床”,殷商甲骨文中也可見到床之形象。當時床極低矮,實仍依席地起居習俗。1957年在河南信陽長台關一號楚墓的木槨左後室中,發掘出一件拆散後葬入的黑漆木床,下設六足,床長225厘米、寬136厘米,但足高僅17厘米。低矮寬大,宜於席地起居習俗。

椅子這種典型的垂足高坐坐具的出現和逐漸流行,使得原來床為坐、臥兼用的主要坐具的地位發生動搖,並且隨著椅子使用的普遍,最終使床喪失了作為辦公、宴飲時坐具的功能,退而成為隻用於臥息睡眠的專用家具,其陳設位置也由殿堂、官署及民宅中無處不在,而退到隻陳設於專供休息的臥室之中。這種變化自隋唐始,五代北宋時日趨明顯,著名的傳為五代作品的《韓熙載夜宴圖》中(右下圖),可以看到各種桌、椅、屏風的圖像,桌、椅等已是主要坐具,雖仍繪出大床,它已不是主要坐具。在圖卷最後部分,還明顯繪出陳放其上的被子等寢具。

唐代的“床”的確是“朝會、辦公、宴飲乃至睡眠無不使用的坐臥具”。官府設床,《太平廣記》卷三八○《王》:“入一大門,見廳事甚壯。西間有一人坐,形容肥黑。東間有一僧坐,與官相當。皆麵向北,各有床幾案褥。……廳上有床座幾案,如官府者。”唐李涪《刋誤》卷上《壓角》:“兩省官上事日,宰相臨焉。上事者設床幾,麵南而坐,判三道案。宰相別施一床,連上事官床,南坐於西隅,謂之‘壓角’。”《舊唐書·封倫傳》:“內史令楊素……負貴恃才,多所淩侮,唯擊賞倫。每引與論宰相之務,終日忘倦,因撫其床曰:‘封郎必當據吾此座。’”床上還可彈琴,唐蔣防《霍小玉傳》:“盧氏方鼓琴於床。”唐詩中的“床”也表現出與上述文物的一致性:

記得竹齋風雨夜,對床孤枕話江南——韋莊《寄江南逐客》

小樓才受一床橫,終日看山酒滿傾——杜牧《宣州開元寺南樓》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張仲素《燕子樓詩》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且喜閉門無俗物,四肢安穩一張床——盧仝《客淮南病》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賀舅姑——張籍《烏夜啼引》

獨臥空床好天氣,平生閑事到心中——吳融《寓言》

結發為妻子,席不暖君床——杜甫《新婚別》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餘香。——李白《寄遠》

顯而易見,“床”就是眠床、臥床而不是榻,它能容“四肢安穩”,而非“隻能容一人獨坐”。《全唐詩》中大量出現的“床”,即是這種與人們生活至關密切的家具。“床前明月光”之“床”,其實正是眠床:

西樓半床月——許渾《趨慈和寺移宴》

覺來半床月——李賀《秋涼詩寄正字十二兄》

半床斜月醉醒後——鄭穀《重陽夜旅懷》

穿屋月侵床——杜荀鶴《山中寄友人》

一片月落床——孟郊《秋懷》

片月到床頭——岑參《宿岐州北郭嚴給事別業》

猶臥東軒月滿床——杜牧《秋夜與友人宿》

秋月滿床明——元稹《夜閑》

青軒樹轉月滿床——李賀《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

呈現的都是皎潔月光照射床前或床上的景象,恰可與“床前明月光”相互印證。在詩文描寫之外,揚之水先生提供了敦煌壁畫“最為形象的例子”:“時屬盛唐的莫高窟第148窟東壁的一幅。這是觀無量壽經變中‘未生怨’故事的一個場景,圖繪宮廷深院回廊曲折,重重院落中各有廳堂房舍,或前楹開敞,或三麵高懸半卷與低垂的簾幕。廳堂房舍中設床,床側或置屏風。如果我們為《靜夜思》設定場景,它正不妨作為選擇之一。而這樣的例子真是太多了。”王運熙先生指出:對李白《靜夜思》有直接影響的,是漢代的《古詩》(“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和南朝的《子夜秋歌》(“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床前明月光”兩句所描寫的是:靜悄悄的秋夜,明亮的月光穿過窗子灑落在床前地麵上,一片白皚皚的,簡直像是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