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我打電話到設計院,請了事假去醫院探望顧嘉言。
姑姑是遠嫁。
在我跟隨工作調動的父母來到重慶之前,跟顧嘉言有的交流僅限於年末的家庭聚會的幾麵、之緣。我更小的時候不太喜歡跟他玩,但是我清楚的記得,他一直都很寡言、懂事、孤僻、不合群。
在我的記憶中,顧嘉言就像一棵挺拔的樹,不蔓不枝,目標始終清晰而準確。
他病的最嚴重那次是在十年前。
當時,他接受了心髒室間隔缺損修複手術。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說幾句話就會耗費大量的力氣,甚至連睜開眼睛都會引發胸口劇烈疼痛。大部分時候,顧嘉言隻是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偶爾過去陪他,也隻是拉著他的手,靜靜的坐在一旁。
因為恰逢姑父去世,姑姑還沒從悲傷中走出來,她的情緒特別差,也不能照顧顧嘉言。媽媽對他很好,每天晚上下班之後都會過去送飯給他吃。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之後的幾年,他就明顯對我收斂了周身的清冷之氣,尤其偏愛了幾分。
時間隔得太久,那些畫麵已經十分模糊。
我雖然會覺得那些靜默如膠片一般的時光有些無聊,但是又不至於認為陪伴顧嘉言是一件很難熬的事。他纏綿病榻許久,病勢起起伏伏的漫長青春時光,與他作伴的不過是聒噪愚笨的我、滿床書紙、還有病房推窗望去的草木枯榮。
他精神好的時候,會跟我有諸多交流——
他跟我談論起關於死亡、疾病、夢想以及對人生的思考。
我們談論過金庸的武俠小說,曾經說到《書劍恩仇錄》中,乾隆送給陳家洛佩玉上的那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我以前年紀小的時候不懂,即便思考死亡,也是穿過書本,隔著心。但是顧嘉言不一樣,他是在鬼門關走過一圈的人,他並不忌諱談論離去與死亡。應該說是在他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我才漸漸明白生活中的愛與恩賜。
他跟我說起北島早期的詩歌——
我們隔著桌子相望,而最終要失去,我們之間這唯一的黎明。
醫院心外的病房,連值班護士說話都輕言細語。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姑姑似乎還在因為我而生顧嘉言的氣,病房裏隻有他一個人。儀器的滴答聲有規律的回蕩其中,空氣加濕器正噴薄著白煙一樣的水霧。
我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把手中拎著的東西放下。
顧嘉言半靠在床頭,高處袋中的藥水通過細長的點滴管悄無聲息的彙入他的身體。他沒穿藍色條紋的病號服,身上是一件寬鬆的白色圓領T恤,外麵罩著木質紐扣黑色羊毛開衫,正沉沉的睡著,依舊幹淨、整潔、得體,絲毫不見狼狽神色。
或許是因為我大意的忽略,又或許是他掩飾的太好——
直到今天,我才後知後覺的恍然發覺,他最近幾年其實一直在消瘦,就連現在搭在被子上的手背,都能隱約看見蒼白的皮膚下蜿蜒嶙峋的青色血管。
我看了一眼病床旁邊的矮櫃,觸手可及的是保溫水壺,馬克杯——他一向不願意麻煩別人,甚至連很小的事情都事先考慮在內。再遠一點是兩本關於催眠和記憶專業領域的書,最上麵有一疊打印的資料冊頁,黑色的大字標題是關於一個講座的,主講人是催眠大師——江嬈。
我沒來得及細看。
顧嘉言動了動,他睜開了眼睛,聲音幹澀低啞的叫了句,“微微?”
我連忙湊過去拿起床頭的水壺給他倒了半杯溫水,“哥,要不要喝水?”
他在我的扶持下略微調整了下自己的姿勢,接過杯子握在手中。
大概是因為睫毛長而濃密的緣故,顧嘉言的眼睛的線條很深。微微抿著的唇,低頭喝水的時候顏色淡得幾乎可以忽略。
我十分默契的接過他喝完水的杯子,放在一邊。
顧嘉言低聲說一句,“謝謝。”
我低頭幫他整理了被子的邊邊角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連串的說了一堆話給他聽:“我向設計院請了幾天假,留在醫院照顧你。我還給你帶了午飯過來,你別再吃護士給送的病號餐了,每次都讓她們覺得你好像沒有家裏人一樣。”
顧嘉言沒有力氣追究我違背他意思的決定,無奈低聲道,“微微,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你不要耽誤工作。”
我勸說道:“你現在這樣怎麼能出院呢?”
顧嘉言很堅持:“我自己的身體狀況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