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南鎮巴縣,原是在萬山擁抱之中的一座小城,景物風土與川北相差不多;但民風卻更凶悍,頗帶些野人的氣質。清代中葉,那時大亂方息,流賊多竄於草莽之中,時時打劫客商,行旅至為艱難。
出外之人如本身不會武藝,必須要請保鏢的人護衛,否則寸步難行。因之那時鏢店生意大盛,而學習武藝之人也日見增多。
鎮巴城外有一位老拳師鮑振飛,人稱“鮑昆侖”。他慣使一口昆侖刀,那口刀形式與普道的刀無異,隻是份量特別沉重,而他的刀法也與眾不同。他少年時曾入過行伍,立過軍功;中年時就以保鏢為業,曾在陝南州北各處開過十幾處鏢店。鏢行之中有名的鏢頭,多半是他的晚生下輩。後來到了六十歲時,掙得家資也夠了,便將鏢店交給他的兒子和徒弟們經營,他回到家中來享福。
這時鮑振飛已六十四歲,胡子已然蒼白了,身體也放了胖,一天比一天胖。他恐怕胖得太厲害,要得中風之疾,便不敢放棄下功夫。每天早晨他要舞幾趟刀,打幾套拳;傍晚時還一定要騎著馬在村前後繞幾個圈子。他住的這村莊就叫作“鮑家村”,麵前就是一片蒼翠的山嶺,東邊是一條小溪,西邊卻是山野,北邊就是鎮巴縣城。風景秀麗,有如江南,但蘊含一種剛健之氣。
鮑振飛雖是這村裏最有名的人,但住的宅子並不大,家中也沒有用著仆人和長工,給他作事的全都是些徒弟。鮑振飛的徒弟前後共有三十多人,多半分散在各處居住,現在隨從他的隻有六個人。這六個人,連他的次子,給他經營著家中一切事務,如耕種、收割、牧豬、喂馬等事,他都不必另外去雇人。
從他學藝的人也不必送甚麼贄禮,天天來練;五年之後,準保學成通身武藝。可是鮑振飛對徒弟所立的戒條是十分的嚴厲。戒條共六項:第一不準殺傷無辜,第二不準好色奸淫,第三不準偷財盜物,第四不準欺淩孤寡,第五不準藐視師專,第六不準違背道義。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奸淫一項,因為鮑老拳師最相信“萬惡淫為首”這一句話。
他走江湖四十餘年,手下殺死過二三十條人命,都是一些奸夫淫婦,並無無辜之人。他的大弟子常誌高,因為戀著一個江湖賣藝的婦人,被他知道了,立刻就逼著誌高自己斬斷了一隻胳臂。他的四弟子蔣誌耀,因為在看杜戲的時候調戲了一個婦人,叫他看見,立刻就將左眼刷下。他的第二十三弟子胡誌凱,因為與盟嫂有私,也被他知道了。他叫人給送去一封信,信上一個字也沒有,隻有老拳師親筆晝一個押。那胡誌凱便明白師父是要製裁他,他便自縊身亡。
因為老拳師對待門徒這樣嚴酷,所以門徒莫不恭恭謹謹,低頭出,低頭入,路上遇見婦女,連正眼看也不敢看,真如同理學家的門下弟子一般。
這天正是陽春二月天氣,村舍附近的柳色都青了,草也萌出了嫩苗,麥子已長了半尺多高,鳥聲叫得特別了亮;馬卻像瘋了似的,日夜在嘶叫,仿佛要尋找它的伴侶。早晨鮑老拳師起來,東方已發出了紫色。但是他那二兒子鮑誌霖的住房,屋門還沒有開,鮑老拳師就非常不高興。因為二兒子是新娶的媳婦,二兒媳過門還不到兩個月,就把個雄壯的男人給毀了。天到這般時候他還不起來,難道他把三四年的武功就全扔下了嗎?鮑老拳師忿忿地這樣想著,就使著力氣咳嗽了一聲,為的是使房中的二兒子聽見。
他走到門前那塊平場上,就見六個徒弟都在打拳踢腿,掄刀舞棍。老拳師倒背著手兒走過去,先到第二十七的門徒陳誌俊麵前。陳誌俊正打著「通臂拳”,打到最末的招數,名叫“兩翅搖”,鮑老拳師就擺手說:“不對!”遂自己作出架勢,兩手搖擺,兩足搓揉;作個坐馬步,兩拳平陰著胸;先將右手掠開,平直如翅,然後收至胸部,再掠左手。連練了兩次,老拳師已有氣喘了,遂站在一旁,叫陳誌俊再練。
陳誌俊按照他師父所作出的姿勢,又練了四五次,鮑老拳師方才點了點頭。又轉過身去看第十四門徒魯誌中和第二十五門徒秦誌保對刀。魯誌中是鮑老拳師得意的門徒,他的刀法絲毫不錯,可是秦
誌保的刀法卻不行了。鮑拳師在旁看了不到五分鍾,秦誌保竟露出了六七個破綻,並且越是師父看著他,他越覺得手忙腳亂。鮑老拳師一生氣,過去一腳,“當啷”一聲,將秦誌保手中的鋼刀踢落在地。秦誌保滿麵通紅,右手疼得不能再拿東西,伸著左手,由地下揀起來鋼刀,遞給老拳師。
鮑老拳師連看也不看,就與魯誌中對起刀來。隻見刀光飛舞,老拳師雖然身體不大靈健,但是刀法毫無破綻。往來二十餘合,魯誌中怕師父的氣力接不上,便收住刀勢跳到一旁。鮑老拳師把刀向秦
誌保一扔,說:“你剛才那刀法,走在江湖上若遇到孫癩子那樣的人,你也一定吃虧!”秦誌保低著頭,慚愧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鮑老拳師走開,又要看第二十一的門徒馬誌賢使的雙鉤。這時他的二兒子,自命為“小昆侖”的鮑誌霖,就從門裏走出來了。鮑老拳師一看見二兒子那張黃瘦的臉,沒精打彩的樣子,他就更是生氣,便連看也不看,走過去教馬誌賢使用雙鉤。鮑誌霖也敷衍了事地在場子上打了一套拳,然後他就站在一旁歇著去了。鮑老拳師亦不理他,又轉身去看江誌升使的寶劍。
江誌升是老拳師第三十的門徒,學藝雖不足三年,但他的武技已超過了他所有的師兄。舞了一趟劍,他又向兵器架拿過刀來,走了兩趟刀。身輕刀快,不但招數一點不差,而且姿勢亦非常之好看。
鮑老拳師看了,不禁暗暗點頭,同時心中又有點嫉妒。暗想:“我若有這樣一個兒子,豈不給我爭光?我的昆侖刀十四手秘訣,亦不至於沒處傳授了。”又見江誌升穿的是一身青洋縐褲褂,袖子上還鑲著白緞子邊兒,烏黑的一條辮子在頭上盤著三匝,襯上他那張白淨的長臉,細眉朗目,簡直像一個美貌的少婦。
鮑老拳師一看他的模樣,心裏就不喜歡了。倒背手兒轉身走去,走到二兒的麵前。那鮑誌霖又故意握起拳掄了兩下,然後將身一跳,跳起一尺來高,仿佛要練習躥房越脊似的。氣得鮑老拳師頁要由江誌升的手中接過刀來,砍他兒子幾刀。可是忽然一件三十年前的舊事湧上心頭,他又忍不住歎息。
趕緊轉身,又去看了看第二十弟子劉誌遠使的槍法,他便回到門裏去了。
老拳師一進門裏,外麵的徒弟們也就都鬆懈了。劉誌遠扔下槍,由槐樹下解下一匹馬來,向南馳去遊玩。江誌升把刀送到兵器架上,跟才打完拳的陳誌俊談閑話。鮑誌霖卻拉著耍鉤的馬誌賢,笑著問說:“喂!我瞧瞧你那條腰帶,是你媳婦給你繡的不是?”
馬誌賢笑著說:“我媳婦哪有這麼好的活針?這是我媳婦她的表嬸給繡的。”
鮑誌霖誇讚著說:“嘿!真不錯。好巧妙的手兒!”
馬誌賢向江誌升努嘴兒,悄聲告訴鮑誌霖說:“我家裏她的表嬸,就是江誌升的媳婦兒。”
鮑誌霖說:“嗬!原來你們是連襟呀!”
身邊站著的秦誌保,這時還紅著臉,他說:“師父又出來了。”他這話一說出來,立刻眾人全都止住了笑談,有的坐在地下歇息,有的還掄刀打拳。
鮑誌霖就見他父親一隻手拿著長杆煙袋,一隻手拉著他那年方十歲的小孫女,又由門裏走出來。
老拳師優遊自在地在門前徘徊。那小姑娘嘴裏哼著山歌,一邊走,一邊歡喜地往前跑,並時時將明亮的小眼睛翻起來看她的老祖父。
忽然,老拳師止住步,叫道:“誌中!”
魯誌中趕緊放下刀走過來,在老拳師的麵前一站,恭恭敬敬地問道:“師父,你老人家有甚麼吩咐?”
鮑老拳師說:“我想叫你明天到漢中走一趟,看看你大哥去。因為上次你六師哥來,說是他的腿傷又犯了,不知現在好了沒有!”
魯誌中點頭答應,說:“我明天就去吧!我想大哥的腿傷不至於多麼要緊。”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說:“好,回頭我給你盤纏,你明天就動身吧!”說完了,又在場子上來回散步。他手裏拉著的小孫女,又扭著頭衝著江誌升笑,因為江誌升平日最愛逗著她玩。
待了一會,老拳師又拉著孫女回到門裏去了。這裏眾門徒全都收起來兵器,連兵器架也都抬進門裏。陳誌俊跟馬誌賢打掃場地,劉誌遠去喂馬。江誌升找了一兩件輕便的活兒幹完了,他就回家去了。鮑誌霖在地下蹲了一會,就亦進門回到他的屋裏。魯誌中卻向他師父去要盤纏。
鮑老拳師住的北房,是三間很敞亮的屋子。這時老拳師正跟小孫女同桌吃早飯,由大媳婦伺候著。老拳師的長子名叫鮑誌雲,現已四十多歲了。娶妻方民,如今亦年過四旬,隻生了一個女兒,乳名叫阿鸞,就是老拳師最喜愛的這個小孫女。
鮑誌雲現在漢中開設昆侖鏢店,買賣很發達。隻是在三年之前,鮑誌雲保鏢走在秦嶺路上,遇見了山賊銀鏢胡立,要打劫他的鏢車。那時鮑誌雲手下還帶著兩個鏢頭,三個人與胡立一人爭鬥;但結果全都被胡立的銀鏢射傷,鏢車亦被賊人打劫了,鮑誌雲賠了一千多兩銀子。大腿肚上的鏢傷雖然痊愈,可是每遇著陰雨的天氣便要作痛。前幾天,有人由漢中來到這裏給老拳師送信,說是他的鏢傷又發,已然不能下床了,所以如今鮑老鏢頭才派魯誌中去看一看。
當下鮑老鏢頭給了魯誌中幾兩銀子,作為路費,方氏並找出一包專治刀傷的雲南白藥,托魯誌中給他丈夫帶去。小姑娘阿鸞並且拉著魯誌中的手,說:“魯叔父,你把這小人兒帶去,給我爸爸玩!”
魯誌中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這姑娘自己做的一個小布人兒,還用墨畫著鼻孔眼睛。魯誌中笑了笑。
旁邊鮑老拳師對孫女說:“你爸爸現在創傷發了,一定疼得甚麼全都不顧,哪能還看你這小玩藝呢!”
阿鸞卻非得叫魯誌中給她帶去不可。
鮑老拳師把麵色一沉,顯露出來一種殺氣,囑咐魯誌中說:“你叫他們去打聽打聽,銀鏢胡立現在甚麼地方?將來我要找他們報仇!還有上回我聽人說袁誌義的行為頗為不正,你告訴他小心一些,不定幾時我就到漢中去!”魯誌中連聲答應,把那個小布人兒和銀兩全都帶在身邊,他就走了。
魯誌中住家在城裏,家中隻有一妻二女,很是貧寒。憑他的武藝亦頗可以在鏢行作點事,可惜鮑老拳師覺得他辦事可靠,就把他留在家裏,因此反倒耽誤了他的前途。但他時時想在鏢行謀個事做,並覺得依靠師兄弟們是不行的,須得另外向外去發展。當下他一麵心中盤算著,走進了縣城,就找了一家車店,定好了一輛往漢中去的車。然後回到家裏,把明天要往漢中望看大師兄的話,同他老婆講了,就向老婆要過當票去贖當。
才一出屋門,忽見外麵進來一人,原來是師弟江誌升。他趕緊說:“師弟,你是給我送行來嗎?
我明天才能走呢!”
江誌丹的白淨麵上帶著笑容,說:“我知道師哥明天才走,我來托師哥給帶點東西。”
魯誌中遂把誌升讓到屋中,江誌升向師嫂深深地行禮。
魯誌中說:“師弟你坐下,你要叫我給你帶甚麼東西?”
江誌升笑了笑,說:“亦沒有甚麼要緊的東西。”遂從身邊掏出幾兩銀子,並一張字帖。
那帖子上寫的卻是:“托買紅緞十尺、宮粉四匣、胭脂二十方、各色絨綢若幹。”銀帖一並交給魯誌中,說:“師哥,你斟酌著辦。錢若有富餘就多買,錢要不夠就少買。不過胭脂粉別少買了,因為本地的東西不好,漢中五香齋的最出名。”
魯誌中接過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皺眉說:“師弟,你應當學著老成一點,你不知道嗎?師父他老人家最恨這些事!”
江誌升趕緊擺手說:“師哥你可別多疑,我在外頭一點荒唐事亦沒有,這全是你弟妹她要買的。”
魯誌中冷笑說:“弟妹那個人我亦知道,已有兩個孩子啦,難道用胭脂粉還要這麼講究嗎?”
江誌升正色說:“師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裏,問問她去!”
魯誌中收起銀兩和帖子,擺手說:“算了,我給你帶來就是了!不過我勸你千萬要老成一點,因為像你這樣漂亮的年輕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們那些師兄弟個個又都是壞包,有點甚麼事他們都去告訴師父。師父那個人隻要聽說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點也不容情!”
江誌升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師哥你放心。我跟師父住在一個村子裏,難道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那古怪脾氣嗎?何況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歲了,怎麼還能在外頭弄瞎事?”說著他笑了笑,便告辭走去。
出得門來,心裏異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買的脂粉,魯誌中卻疑惑我在外邊姘了女人!即便我真姘了女人,誰又能管我?師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夠管我!我是跟他學武藝,又不是跟著學當和尚、當太監?”他氣忿忿地走著,來到十字街頭。
忽聽有人高聲叫道:“江大爺!江大爺!”
江誌升一看,原來是趕驢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們村子裏的人,家裏養著一頭粉嘴粉眼白肚囊的小驢。他就指著這頭驢吃飯,人都叫他“褚驢子”。當下他牽著驢問道:“江大爺,你今天怎麼這樣閑在,到城裏玩來了?沒上鮑老頭子家裏學把式去嗎?”
江誌升道:“去了,不去還行?誰叫我認了這麼一個遭瘟的師父呢!”
褚驢子咧嘴笑了笑,說:“你大爺自找苦受,認那麼一個師父,還不如找個財主家裏當長工去呢!你大爺是念書的人,跟他們哪能弄得到一塊!”
說得江誌升的心裏更煩,就問道:“你幹麼去?是在這兒等主顧嗎?”
褚三笑著說:“不是,我到東邊接人去。東邊盧二寡婦家,去年給兒子娶的媳婦,娶的是鞏家莊鞏瘸子的閨女。嘿,今年才十八歲,人物兒漂亮極了。可是過門不到十天,漢子就上興安府學生意去了,拋下了年輕輕的小媳婦在家裏守寡,婆媳又不和。盧二寡婦有多麼厲害呀!小媳婦亦不是個好惹的,因為這就常常回娘家。十七那天我給接來的,今天還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家至少她得住半個月。”
江誌升笑了笑,說:“叫你這樣常接常送,將來非得把人家的媳婦拐跑了不可。”
褚三咧著嘴說:“憑我這腦袋?想拐人家,人家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換你大爺這麼一張臉子倒許行啦!”
江誌升笑了笑,就說:“你快接人去吧!別叫那個媳婦等急了。”說畢他轉身就走,褚三卻牽著驢追過來,叫著說:“江大爺!”
江誌升止住步回頭問道:“甚麼事?”
褚三驢子央求說:“過兩天,大爺你還得借給我幾個錢花!”
江誌升瞪著眼說:“你的生意這樣好,怎麼又要跟我借?”
褚三陪笑著說:“咳!我家裏的事,大爺你還不知道嗎?我那八十多歲爹爹,七十多歲的老娘,都仗著我這頭驢養活的。一天掙幾十文,將就夠吃飯。現在天暖了,我身上這件破棉襖還脫不下來,江大爺,過兩天你借給我幾串錢,叫我買一身罩衣棠吧!”
江誌升說:“過兩天再講吧!”說畢調頭走去。
過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舊日的同窗家中。這同窗的朋友名叫範殿卿,早先與江誌升寒窗共讀,江誌升連個秀才都沒中上,而人家去年秋季卻中了舉人。江誌丹來此本是要拜見範太夫人,不想隻見了老仆。據說他家少爺已分發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誌升心中更是惆悵,暗想自己是走錯了路。這兩年多,我要不跟鮑老頭子學武,現在亦許中了舉人,做了知州。現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個鏢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與鮑振飛脫離師徒的關係,自己再扔了刀劍,下功夫寒窗苦讀。三五年後,博個功名,那豈不榮耀?離了範家的大門,一麵想,一麵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順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家。
走了不到半裏地,忽聽身後又是那褚三的聲音,叫道:“江大爺!”
江誌升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褚三趕著驢,驢上歇著那盧家的小媳婦來了。
盧象的媳婦真是很漂亮,穿著紅緞襖兒、綠緞褲子、紮花的紅緞鞋,頭上蒙著一塊青紗首帕;雖然看不見發髻,但可知頭發決不壞。渾圓挺胖的麵兒,擦著很鮮豔的脂粉,尤其是嘴唇,塗得真似初熱的櫻桃一般。若論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誌升立刻就銷魂了。
平日有時他在路旁遇著婦女,他總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別處,而今天卻不然。他的頭轉回去,就仿佛再也轉不過來,把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個小媳婦。小媳婦亦一點也不靦腆,把兩隻攝魂的眼睛向江誌升身上繞了幾繞。這時,褚三也就搖著鞭子把驢趕過來了。他笑著說:“江大爺,你還沒吃過早飯吧?”
江誌升說:“我吃了飯才進城來的。”
褚三說:“江大嫂子的手兒真快,一個人看兩個孩子,還把男人弄得這麼齊齊整整,菜飯也是到手就得。”
江誌升笑了笑,沒說甚麼,又瞧了道上的小媳婦一眼。
褚三又說:“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爺,像你這樣文武雙全、模樣俊、性情好、家當又過得去的人,在男人群裏真是百裏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麼高高興興。”
江誌升聽了心裏非常得意,眼睛衝著盧象的媳婦,嘴裏說:“她高興,我可不大高興呀!”說完了話,轉過身去,就和褚三並行著,談著閑話。
走了不幾步,驢上的小媳婦回過頭來向江誌升媚笑著,說:“這位就是東材的江大爺嗎?”
江誌升一怔,同時更受了吸引,還沒答話,褚三在後麵替著回答說:“這不是東村的江大爺,這是鮑家村的江大爺。”
小媳婦又笑了笑,點點頭。
江誌升趕緊靠近說:“盧嫂子,你婆家我不認得,你娘家我可認得。那位腿有點毛病的……”
小媳婦不等他說完,就嫣然笑著說:“那是我的老爹。”
江誌升說:“早先他老人家在城裏開煙鋪的時候,我常到他櫃上去坐。”
小媳婦拿紅絹子捂著嘴,說:“那又錯了!那是我們村子裏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麼瘸的厲害!”說著話她斜低著頭,不住地笑,並時時偷眼來看江誌升。
江誌升見自己猜錯了,不由有些臉紅。
褚三卻說:“反正咱們鎮巴周圍三十裏,提起來都是非親即故。”
盧家的小媳婦笑著說:“可不是!我回娘家一提說江大爺,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爺,有工夫你到我們家裏去坐。我們的家就在南山根下,我們家裏有桃樹,桃花開時一片紅。”
江誌升連忙笑著說:“好,好,這一兩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人。”一麵說一麵走,眼看來到鮑家村。江誌升止住腳步,小媳婦又向他媚笑了一下,就騎著驢往岔路上走去了。
褚三還在驢後回頭向江誌升作了個鬼臉兒。
江誌升在這裏呆呆地站著,眼看那頭小驢馱著身穿紅襖的小媳婦越走越遠,走到那無邊的芳草上。江誌升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可以形容這眼前的情景,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他怔了半天,才慢慢地走進村內。這次進城他像丟失了甚麼東西,精神恍恍惚惚,仿佛連自己家門都不認得了。
後來也不知怎麼著,就進到家門裏。才邁腿走了兩步,忽見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兒子江小鶴,今年才十二歲。可是手裏掄著他爸爸的那口鋼刀,滿院子裏飛舞。江誌升趕緊把他攔住說:“喂喂,不行!不行!這是開了口的刀,小心傷著了你。你要是愛耍刀,明天我給你拿竹子削一把。”
江小鶴兩隻小手握著刀把還在胡掄,說:“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師父都打了,誰也打不過我!”
江誌升笑了一笑。
這時他的妻子黃氏,抱著才彌月的孩子小鷺出屋裏跑出來,著急地說:“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給小鷺喂奶的時候,又蹬著凳兒把你的刀摘下來了。這要是摔一個跟頭,還不把命要了。”
江誌升趕緊過去跟他兒子搶刀,連哄帶嚇,費了半天的事,結果還是由屋裏又拿出一杆梢子棍來,才由小鶴的手裏把那口鋼刀換過來。
小鶴又掄著梢子棍在院中亂跑亂嚷,江誌升卻隨著他妻子進到屋裏。黃氏問說:“你到城裏找魯師哥去,見著他嗎?東西托他帶了嗎?”
江誌升隻得點了點頭,仿佛沒有精神跟妻子說話。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個美人兒,今天卻不行了。另外有一個美人兒占據了他的心,他覺得靈魂都像跟著那個穿紅襖的美人兒去遠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間褚三又來找他。他借給褚三一兩銀子,還跟褚三秘密地玩笑著說了半天話,褚三才走。江誌升又時時翻著眼在馳思。黃氏因為不斷地忙著做飯,奶孩子,縫衣裏,也沒察覺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誌升起床很晚,沒精打彩地到了鮑老拳師的家裏。
這時陳誌俊、馬誌賢、秦誌保、劉誌遠,以及鮑誌霖,全都在那裏掄刀舞劍。鮑老拳師又倒背著手兒來回巡視,一見江誌升來到,就嚴肅地問說:“你今天怎麼來晚了?”
江誌升說:“我病啦!頭疼腳軟。”
鮑老拳師說:“那今天就不要去練了。把那三匹馬喂了,你就回去吧!”
江誌升答應了一聲,懶懶地走過去喂馬,雖然不敢違抗師父的吩咐,但心裏卻十分不耐煩。同時又見師兄弟們都時時偷看他,劉誌遠並向他笑,江誌升的心裏,有點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許叫他們看見了,他們不定怎樣地胡猜亂想,這若叫師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這樣一想,心上有點發冷。可是一麵攪著畚籮裏的草料喂馬,一麵又想著昨天那穿紅襖的小媳婦,是那麼風流、溫和,真叫自己難舍。
喂完了馬,他在旁又看眾師兄們練武。這些人都比他學習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裏看來,簡直一個一個都是飯桶!連老拳師都算上!雖然他的武藝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氣也不行了,而且身體又是那麼胖腫。
當時江誌升便輕視了一切,暗想:“誰管得著我?我師父也管不著我!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至多鮑老頭子不認我為徒弟。那正好!我再讀書再進場;將來中了舉人作了官,盧家媳婦也許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此時那老拳師已回到門裏,江誌升抖抖衣裳就走,劉誌遠跟鮑誌霖,追上他來,問說:“喂!你怎麼才來就走呀?你準知道師父叫你幹的事完了沒有?”
劉誌遠並說:“昨兒跟你在一塊走著說笑的那個小媳婦是誰?”
江誌升說:“他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回娘家來了,你要是胡說可不行。我現在病了,剛才我已跟師父請了假。馬我也喂上了,我要回家歇著去了。”說畢他轉身又走。
鮑誌霖又趕過去,一把將他抓住,怒喝道:“小子!你可留神腦袋!我爹最恨奸盜邪淫,你這小子若是調戲婦女,被我爹知道了,他可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江誌升聽了十分生氣,忿忿地說:“胡說!你說我調戲婦女,你有甚麼憑據?”
說時“吧”的一扔手,那鮑誌霖幾乎摔倒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後退了三步,氣得他提袖子,又要過來抓江誌升。馬誌賢卻從那邊扔下雙鉤跑過來,把鮑誌霖拉開,勸解了半天,鮑誌霖還跺著腳,說許多橫話,才算放江誌升走開。
江誌升心中非常忿怒,決定與鮑老拳師斷絕師生的關係;從明天起,自己就不再來這裏學武,無論自己作出甚麼事,他們也管不著。一麵走,一麵忿忿地想著。走到家門前,忽見門前的樹上係著一頭小驢。
褚三在牆角向著太陽蹲著,一見江誌升回來,他就站起身來,迎頭笑著說:“江大爺,你回來啦,我在這兒等了你半天啦!”
江誌升趨近前,悄聲問說:“怎麼樣了?”
褚三揚著臉向江誌升咧嘴一笑就去解下驢,又說:“江大爺,你千萬早去,別叫人家等急了!”
江誌升笑著點了點頭。進到門裏,就催著他妻子快做飯,並開箱取出一身簇新的衣服,向他妻子黃氏說:“吃完了飯我還要走。新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我們大家湊錢請他到城裏吃酒席。”
黃氏說:“你既是跟著師兄們進城去吃酒席,可幹甚麼又催我做飯呢?”
江誌升不由得臉一紅,連忙改口說:“吃的是晚飯,可是現在就得進城。城裏新來了個戲班子,聽說很好,我們還要聽戲去呢。”
黃氏聽丈夫這樣一說,她就不再細問了,遂趕忙著做飯。
江誌升就更換衣服。他換的是一身青綢夾褲褂,外罩紫色綢夾袍,夾袍的上麵更套一個青緞坎肩,又換了一雙青緞薄底快靴。換好了衣服就趕快吃飯。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看他爸爸這身新衣服,也覺得有點特別,就問說:“爹爹你要幹甚麼去?你是要給人家接親去嗎?”
江誌升擺手說:“你就不要管了!”他很快地把飯吃完,就帶上一頂青緞瓜皮小帽,遂向妻子說:“我也許不到晚上就回來。”當下他高高興與地就走了。
黃氏在家裏仍然照常操作,對丈夫這次換了衣服出門,並沒有多疑。
小鶴就拿著那個梢子棍在院中玩耍。
約莫下午兩三點鍾忽聽外麵打門,小鶴掄著梢子棍向門外橫橫地問道:“是找誰的?”
外麵說:“你開門吧!我找你爹爹。”
小鶴把門開了,一看原來是他的姨丈馬誌賢,他就說:“我爹走了,穿著新衣裳給人家迎親去了。”
馬誌賢聽了一怔,趕緊叫聲“誌升”,往屋中就走。
原來馬誌賢的妻子就是黃氏的表妹,他本人和江誌升又是師兄弟,所以兩家親戚走得很近。
當下馬誌賢走到屋內,就問黃氏說:“誌升出去了?他上哪兒去啦?”
黃氏說,“表妹夫你不知道嗎?他說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你們幾個人湊錢請他,先到城裏去聽戲,晚上再喝酒席。”
馬誌賢詫異著說:“這是哪來的事?……”說出這句話來,又自覺後悔。就想:自己與誌升是親戚,倘若把他的事情指破了,使他們夫妻失和,倒也不甚好。於是就把話吞下一半,改口說:“我不知道有甚麼人從西安府來,也許他們沒邀上我。誌升他是甚麼時候走的?他說甚麼時候才回來?”
黃氏說:“他由師父那兒回來,就催我給他做飯,吃完飯換了衣裳就走了。本說是吃完晚飯才能回來,可是他臨走的時候,又說是也許待一會就回來!”
馬誌賢站著發了半天怔,就說:“待一會我再來吧,因為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他談談。”說畢,馬誌賢就走了。馬誌賢住在城內,開設鐵鋪為生,所以他趕緊回城去打鐵,走後三四個鍾頭,並沒有再來。
到了晚間,天都快黑了,江誌升方才回來。滿麵喜色,進到尾裏,見著他的妻子,眼珠兒就亂轉。
黃氏問他丈夫吃過了飯沒有,江誌丹搖頭說:“沒吃!”說著話,他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翻著眼睛想事,連青緞瓜皮帽兒都沒有摘。
黃氏說:“你倒是把衣裳換下來呀?弄髒了,將來還穿甚麼?”
江誌升笑了笑,說:“衣服算甚麼,穿壞了再做新的。”
黃氏見丈夫神情突然改變,雖然不明是甚麼緣故,但心中也很不高興,便送過來菜飯。見丈夫一邊吃著,一邊停著想事。她剛打算著等丈夫吃完了飯,詳細問他問一問,到底他為甚麼這樣神不守舍,這時外麵又有人打門。
黃氏說:“一定是誌賢來了。今天你走後他就來了一趟,說是有要緊的話要跟你說,我還忘了告訴你!”說著,黃氏走出屋去。
這時在院子裏玩梢子棍的小鶴,早開門叫馬誌賢進來了。馬誌賢一進屋瞧見誌升,就說:“你回來了?”
誌升連說請坐,又叫他妻子把燈點上。他這時才把頭上的青緞瓜皮帽摘下來,按照親戚的稱呼,問說:“妹夫,你找我有甚麼事?”
馬誌賢因為有黃氏在旁,許多話他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隻笑了笑說:“也沒有別的事,隻是今天……咳!反正你也是個明白人,師父那個人的脾氣不好,招惱了他,他毫不容情。我們既是親戚,又是師兄弟,我才來告訴你。真的是你不知道,我為你這件事,整整著急了一天!”
江誌升手裏拿著碗飯,故意裝成沒事人的樣子,冷笑說:“這可真是奇怪!又有甚麼事我把師父得罪啦?”
馬誌賢趕緊擺手,說:“真假我可不知道。不過,今天一早,劉誌遠他們都說昨天你……”
江誌升恐怕被馬誌賢把那事說出來,要惹得妻子鬧氣,就趕緊把筷子一摔;忿忿地說:“他們胡言說我甚麼?我明天去問問他們!”
馬誌賢擺手說:“你也不必問他們,不過你行為上檢點一點就得了。師父他年老了,脾氣越來越古怪,再加上大兒子受了鏢傷至今未愈,二兒子又那麼沒出息,所以他很容易動急氣。事情若吹到他的耳朵裏,可真不是玩的!”
旁邊黃氏趕緊也插言問道:“到底是甚麼事,馬妹夫你跟我說!”
馬誌賢擺手說:“表姊你就用打聽了!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
江誌升又氣忿忿地向妻子說:“這與你婆娘家有甚麼相幹?我跟那些人不和,那些人在師父麵前說我的壞話。他們妒嫉我,因為我練武的年月不多,武藝卻比他們強。那些混蛋,包括魯誌中,我誰也不認得!連鮑老頭子我都不怕!他不要我了更好,江大爺正不願練武啦!難道我還打算將來吃他們那碗江湖飯!”說畢,把飯碗一推,站起身來。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掄著梢子棍說:“爹爹,誰欺負你了?是你師父嗎?我找他比武去!”說著,這孩子手揚梢子棍,氣昂昂地向外就走,被他母親打了一巴掌,將他揪回來。
這時把馬誌賢僵在這裏,他歎口氣道:“誌丹你真性傲!別說他是咱們的師父,師父就是尊長。不應當得罪他;就假使他不是咱們的師父,我們也不必招怨他。你想他那性情,他那身武藝,他那許多徒弟,誰能惹得了他?真的,他要打算害死一兩條人命,那還不容易!”
黃氏聽馬誌賢提說到了人命,她更不知道這事情是多麼厲害呢!就驚惶惶地勸她丈夫說:“你可千萬別把師父招惱了,他真能把人殺死!”
江誌升卻笑著說道:“我又跟他沒有甚麼深仇大恨,哪能因為一點小事就叫他把我殺了?你們別替我瞎擔心了。”說完了,臉上便作出和悅的顏色。
馬誌賢因恐城門關了回不去,所以他趕快走了。
江誌升把馬誌賢送出門去,回到屋裏就不住地發怔。他想師父鮑振飛那口昆侖刀的確叫人害怕,可是,今天由趕驢的褚三撮合,使他與那盧家的小媳婦相會,又的確令他銷魂,令他難以割舍。發愁了半天,便很早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