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獵豔偷香門徒觸大戒 懺殺悔過老俠動慈心(2 / 3)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到鮑老拳師的家裏。他練功夫特別用心,幹事特別出力。雖然劉誌遠還時常望著他笑,鮑誌霖還時常用嫉妒的目光來瞪他,但他是不管不顧,仿佛心裏一點鬼胎都沒有似的。可是當那鮑老拳師走近他時,他就不禁有些心驚肉跳。

瞧著師父那肥胖魁梧的身體和那張紫沉沉的臉兒,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覺得這老拳師真能把自己殺死了。心裏想:那個事兒可別再作了,真要叫老頭子知道了,他真許把我的性命要了。練完了武藝,幫著幹了一些雜事,他就並不像往日似的要與師兄們說會閑話,趕忙就走了。可是一離了鮑家,心中又想起那多情多意的美人兒,又覺得無法割舍。

才一走到家門前,又見褚三牽著驢在那裏等候。江誌升立刻又像著了魔似的,甚麼都不由自主,跟褚三又戲謔了幾句,連門也不進,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就騎上褚三那個驢往南山下去了。

當日到了晚間他才回來,回來見了妻子,甚麼話也不說,吃完了飯就睡。如此一連過了四五天,風聲已傳到鮑老拳師耳朵裏。

這天早晨,江誌升推病未到。

馬誌賢等五人練完了武藝,幹完了事,老拳師就對眾人發話,嚴厲地說:“聽說江誌升在南山姘識著一個婦人,可有這事嗎?你們不準瞞我!”

這樣的話一問出來,大家全都麵麵相覷,尤其是馬誌賢,替著他妻子的表姨丈捏著一把汗。隻見鮑誌霖推了劉誌遠一下,說:“你說呀!你不是全都知道嗎?”

劉誌遠嚇得臉色煞白,他不敢隱瞞,就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江誌升與城裏的盧家小媳婦不清楚。盧家的小媳婦前幾天回娘家,住了不到兩天,就由娘家跑到南山下郭老婆子的家裏去了。現在娘家叫她回婆家,她不回去,婆家也找不著她。聽說郭老婆子是趕驢的褚三的舅媽,褚三天天拿驢接江誌升到郭老婆子家,與那小媳婦會麵。”

鮑老拳師一聽,氣得臉上越發紫漲,忿忿地說:“這是甚麼事!我的徒弟最忌的是奸盜邪淫。他明知故犯,並且這樣大膽,拐匿良家婦女。這是給我昆侖派敗壞名聲!你們去把江誌升給我抓來!”

老拳師分派下這話,大家雖有的心裏還在躊躇,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怠慢,也沒有一個人敢勸解。由鮑誌霖領頭,他先抄起一口單刀,說:“你們得帶上件兵器!”

於是旁人也抄刀的抄刀,提棍的提棍,一齊往北去了。共合是五個人,鮑誌霖領路,劉誌遠、陳誌俊、秦誌保、馬誌賢在後麵跟著。

前麵的幾個人全都氣勢洶洶,仿佛奉了師父的命令,就再也不念師兄弟的情份。馬誌賢的心裏卻十分作難,而且非常著急。他先趕過去勸鮑誌霖說:“師弟,雖然師父生了氣,可是你們隻要抓著他,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千萬別傷了他!”

劉誌遠也說:“這件事是我給說出來的,你們要傷了他,他可就恨上我來。他那人心狹,以後一定要找我報仇!”

鮑誌霖卻冷笑著向劉誌遠說:“你怕甚麼?我爹收徒弟有規矩,犯了淫戒,非死不可。胡誌凱怎麼死的?常成高為其麼短了一隻胳臂?蔣誌耀為甚麼剜去一隻眼睛?”

馬誌賢趕緊求鮑誌霖說:“兄弟,現在這件事隻有求你給說情。你求師父打罰他也可以,千萬別弄傷了他,總應當念他年輕無知!”

鮑誌霖依然冷笑道:“你也別護著你的親戚,這事沒辦法。就是我爹饒了他,別處的師兄也不饒的,要不然就不公道了。怎麼胡誌凱該死,他就該饒?”

說話之間,已來到江家的門前。馬誌賢捏著把汗,鮑誌霖就上前打門。待了一會,江誌升的妻子黃氏把門開開。她一見眾人都拿著兵器,就嚇得身上打顫,趕緊問說:“甚麼事?眾位哥們有甚麼事?”

陳誌俊和秦誌保同說:“我們找誌升,師父叫他去,有話要對他說!”

黃氏戰戰兢兢地說:“誌升他一早就出去了,上師父家裏練武去,直到這時還沒回來。”

秦誌保說:“今天他就沒有去。”鮑誌霖說:“費甚麼話!咱們進去查一查,他一定是藏起來,不敢見咱們。”

當下由鮑誌霖領頭進去搜查。

那馬誌賢急得向黃氏暗暗跺腳,黃氏也嚇得麵無人色。

鮑誌霖帶著眾人到屋裏搜查,連床底下都查過了,確實沒有江誌升的蹤影,就向劉誌遠說:“他一定是到南山下會那個媳婦去了,咱們快去捉他。捉奸要捉雙!”

說著帶領眾人又往門外走去。才出了門首,忽見江誌升的大兒子提著一杆梢子棍由村外跑來。他也不知道這些人到他家來甚麼事,他隻見拿刀的、拿棍的,覺得非常熱鬧。他便舞動梢子棍跑過來,高聲喊道,“你們敢跟我比武!”眾人也不理他,依舊由鮑誌霖領頭,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

由鮑家村往南山還有七八裏路,沿途所過盡是麥田;偶爾遇著一灣流水、一座板橋,便有人家將溪水引到田裏,種些稻子。五個人很快地向前行走,越走離著山根越近。少時就來到山腳下,在西邊有三四十戶人家,就叫做南山村。

此時是由劉誌遠在前領路了,進了村子,先找了他的一家親戚張老大家。那張老大是個賣草鞋的,江誌升與盧家小媳婦的事,就全都是他告訴劉誌遠的。

張老大悄悄地指點了那郭老婆子的門兒,鮑誌霖就推著劉誌遠說:“你去叫門!”

劉誌遠卻有點膽怯,但仗著人多,他就走上前去,把那破門敲了幾下。

待了一會,開門了出來的正是個老婆子,鮑誌霖站在劉誌遠的身後,怨聲問道:“江誌升在這兒沒有?”

那老婆子一看,各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就嚇得連連擺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鮑誌霖一推那老婆子,劉誌遠五個人就一同闖人。院裏隻有兩間草房,一間是郭老婆子跟他兒子住,一間現在讓給了盧家小媳婦。

此時江誌升正在屋中,一聽見院中的腳步聲非常雜亂,就吃了一驚,趕緊推門去看。盧家的小媳婦也探出個嬌豔的半身來。

此時鮑誌霖把刀一晃,冷笑著說:“哈哈!現在你還能瞞著人嗎?師父叫我們來抓你。走!跟著我們見師父去!”

江誌升此時的臉都白了,雖然他心裏也很害怕,但卻不肯在情婦的眼前顯出來無能。他便裝作不知,問說:“甚麼事?師父叫你們這些人來找我。”

鮑誌霧氣忿忿地說:“你作的事你還不知道嗎?你犯了我們的規矩,拐匿人家有夫之婦!你知道這是甚麼罪過?殺頭!剜眼睛!”

在江誌升的身後扒著頭的盧家媳婦,一聽這話,就嚇得哎了一聲,嬌啼起來,並把江誌升的胳臂揪住,不放他跟那些人去。

江誌升把情婦推開,擺手冷笑道:“你別怕,不要緊!”遂向鮑誌霖道:“不錯,這女子是我新弄的老婆。可是也不是私弄的,他娘家婆家的人全都知道。我都跟他婆家的人說好了,過兩天我賠他們三十兩銀子彩禮,他們就退婚,婆娘就接到我家裏去了。這件事,誰也管不著,連本地縣太爺都管不著!別說師父,我江誌升又沒拐了你們鮑家的媳婦!”

鮑誌霖一聽這話,氣得他頓足罵說:“好!你敢說這話?你這是罵師父,也是罵我。你娘的!有本事跟著我們走!”

江誌丹冷笑道:“我憑甚麼跟你們走?”

鮑誌霖立刻掄刀要砍江誌升;陳誌俊、劉誌遠、秦誌保等三個人,也都因他罵了師父,一齊憤怒,要過來抓他。

馬誌賢用手中的刀將眾人攔住,勸解說:“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師兄弟,他跟師父學藝也快三年了。他現在罵了師父,咱們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不必咱們打起來!”又向江誌升一半央求地說:“誌升,你不可這樣。跟我們去見師父,我們一定下跪,給你求情!”

江誌升卻繃著一張白煞煞的臉,一聲也不語。冷不防他一個箭步躥出來,把馬誌賢手中的鋼刀搶過去,颼地一掄刀。

他向馬誌賢說:“妹夫你躲開點!”然後他一拍胸脯,向鮑誌霖等人說:“我姓江的用不著別人給我求情,師父也管不著我這些事。我又沒犯法,誰若想要傷我殺我,那我就跟他較量較量!”

那邊秦誌保氣得掄刀撲過來說:“好!你這樣一說,你是不認得師父了?”說時一刀向江誌升砍了,江誌升趕緊向旁閃去。

鮑誌霖又掄刀過來,罵道:“你罵我爹,我殺了你!”

江誌升此時已然拚了出去,把誰也不放在眼裏,施展刀法敵住二人。

此時那個媳婦就在屋裏大喊:“郭大娘!郭大娘!你快去城鄉約來!這幾個強盜要害江大爺!”

鮑誌霖拋了江誌升,提著刀向屋中就跑,口中狠狠地說:“我先把你這賊婆娘殺死!”

江誌升卻一翻身,掄刀直向鮑誌霖。隻聽哎喲一聲,鋼刀砍在鮑誌霖的左肩上,冒出來鮮血;那鮑誌霖立刻摔倒在地。

馬誌賢恐江誌升再砍第二刀,他徒著手趕緊跑過去。

江誌升卻翻身掄刀去與劉誌遠、陳誌俊、秦誌保三人拚鬥,隨殺隨往外走。

到了門外,江誌升的刀法越發施展開了。

劉誌遠等都是他的師哥,都比他學藝的日子多,但本領卻不及他;尤其是秦誌保掄著一口刀,手腳全都亂了。

江誌升抖起精神,一口鋼刀如閃電似的前遮後護,並時時用毒辣的手段向對方猛削狠刺。

戰了幾回合,又聽一聲慘叫,秦誌保手腕上也吃了一刀,甩著鮮血,跑到一邊。

江誌升又逼近劉誌遠,颼颼幾刀砍下!劉誌遠也眼看著就要不能招架。

這時馬誌賢提著鮑誌霖的那口刀奔出來,拚上前去將江誌升手中的鋼刀架住,又向劉誌遠、陳誌俊擺手道:“不要動手了!咱們鮑昆侖門下的徒弟,從沒有自己跟自己拚命的!”又向江誌升問道:“誌升,你可太任性了!本來是很好辦的一件事,現在且叫你弄得倒不好辦了!”

江誌升此時自覺武藝實在高強,哪裏肯聽馬誌賢的責問。他冷笑著,一拍胸脯,說:“有甚麼難辦?鮑振飛若不服氣就叫他來找我。從今天起,我江誌升與他斷絕師徒之情,他再也管不著我的事情!”

劉誌遠和陳誌俊一齊收住兵刃,連說:“好了,好了,隻要有你這句話我們就不再跟你嘔氣了。我們回去把你這話告訴師父。”說著,兩人先進到門裏,把受傷的鮑誌霖攙出來,隨就帶著秦誌保走了。

這裏江誌升怒目見那四個人走去,他還不住捉刀冷笑。

馬誌賢卻急得頓足道:“誌升,我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人!如今你作出這事來,我也無從庇護著你了。我勸你快點走吧!頂好離開漢中,到關中住幾年去。要不然你在這裏必有殺身之禍!”

江誌升不但不聽,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掄,怒說:“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當!衙門又沒派人捉拿我,我跑甚麼?鮑振飛若是找了我來,他既不念師徒之情,我也不再對他客氣了!”

馬誌賢見江誌升說話越來越橫,他也不由生了氣,便頓了一下足,說:“反正我對你是盡到了心!咱們是親戚,我不忍得叫你慘遭奇禍,可是現在我沒法子了,由著你們去吧!”說畢,他連聲歎息著走了。

這裏江誌升進到門中,囑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裏,向他的情婦誇示著說:“不要緊!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們再也不敢來了!”

那個媳婦又向江誌升撒嬌,哭哭啼啼的,叫江誌升快些把三十兩銀子辦到,交給盧象,叫他們另娶,她本人好跟江誌升成為夫婦。

江誌升滿口答應著說:“你放心,一兩天內我準能辦到。”心裏卻不禁有些發愁。

此時他的怒氣漸漸消失,一身的勇氣也仿佛隨著那些怒氣跑遠了。他心中十分憂慮,就想:我學了三年武藝,雖然陳誌俊、秦誌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鮑老頭子交手對敵,恐怕我就要吃虧了!不要說他本人,倘或魯誌中一同來,我就完了!又想到答應盧二寡婦的三十兩銀子,連給褚三和給這裏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兩。

自己本是個寒家,隻有十幾畝地叫別人種著,每年收些租銀度日。

平日夫妻講究吃穿,已經掏了不少虧空,如今哪裏去湊四十兩銀子?難道真把地畝賣出去嗎?再說,以後的日子還長呢。家裏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這些事,豈不要醋海生波嗎?因此,江誌升心裏非常發愁,但他的情婦又在旁迷著他,叫他連眉頭都不能皺一皺;他更想不出擺脫情絲及逃遁禍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家去看看,可是又怕鮑老拳師在路上攔截他。他暗自發愁了半天,這時就聽院中有人用很蒼老而嚴肅的聲音叫道:“誌升,你出來!”

江誌升在屋中吃了一驚,隨手抄刀,他的情婦趕緊把他的胳臂拉住,驚問道:“又是甚麼人來找你?”

江誌升把他的情婦一推,說:“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隻手卻有些發抖,麵色嚇得蒼白。走出了屋子,就見院中站的正是鮑老拳師雄壯肥胖的身體,如同一座鐵塔一般,花白的胡子飄灑著,紫麵上帶著殺氣;身後跟隨著馬誌賢、劉誌遠、陳誌俊。

老拳師手中掄著他那口昆侖刀,向江誌升怒聲問說:“你還認得我嗎?”

這聲音真似在頭上打了個響雷。江誌升身上發抖,但心中卻想出來一個絕處求生的辦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說:“我怎敢不認識師父!”

鮑老拳師點頭說:“你既然認識我,就還好辦,跟著我走!”

江誌升無奈,隻得點了點頭。當下鮑老拳師在前走出門去,陳誌俊、劉誌遠等擁著江誌升向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腳下曠地之中,老拳師停住腳步,把手中的昆侖刀一搖,向江誌升說:“剛才你砍傷了秦誌保,你並且說與我斷絕了師徒情份,你要叫我來跟你較量較量,這話可是真的嗎?”

江誌升搖頭說:“我沒有說那話,師父你想我怎敢說?至於我那鮑師哥跟秦師哥,他們打算在當時就把我殺死,我一時情急,才跟他們打了起來,失手將他們殺傷。”

旁邊陳誌俊和劉誌遠一齊都急得頓腳說:“師父不要聽他狡賴!”

鮑老拳師從容擺手說:“你們不要多說話!”接著又向江誌升冷笑著說:“你不要怕。你殺傷了你兩個師哥,那一點也不要緊,正因此可見你的武藝高強。我生平最愛武藝高強的人。至於你說要與我較量,那也不錯。三十年來,江湖上沒有一個人敢跟我較量,我的手都覺得癢癢。現在有我門下的徒弟出來,竟想跟我比個高低,這倒是件大喜事。來!你可以近前來!我也不用別人幫助,咱們刀對刀較量十合,也不要你贏我,隻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內你還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遠也不收徒弟。”

老拳師說了這話,江誌升如何敢上手?他嚇得上下牙齒亂響說:“我不敢跟師父比較武藝,我沒說過那話!”

鮑老拳師不住冷笑,指著江誌升,怒罵說:“懦夫!”又問說:“既然這些事你都不認,那麼你拐匿良家婦女,犯了我昆侖派的最大戒條,這可是真的嗎?”

江誌丹咬著牙,點了點頭。老拳師一見他點頭承認,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發高漲,臉色越發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兩眼裏仿佛冒出刀鋒似的可怕寒光。他點頭說:“好了,你既犯了奸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師哥殺你!”

隨向陳誌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陳誌俊代他行刑。陳誌俊這時卻有點手顫,江誌升的臉上越發慘無人色。他一時急憤,就把刀一掄,撒腿向南跑去。

鮑老拳師氣憤道:“你要往哪裏逃跑!”他隨帶著一個徒弟向南去追。鮑老拳師眼看著就要追趕上了,距離江誌升隻有兩步,他右腳用力一瞪,身子一聳,一個箭步躥上去,掄了昆侖刀向江誌升的背後狠狠砍去。

江誌升正是困獸猶鬥,驀地回身用刀去迎。隻聽當的一聲巨響,鮑老拳師的刀重,震得江誌丹手腕發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卻趁勢抹頭向山上跑去,鮑老拳師依舊憤怒著在後麵緊追。

可是到底老拳師現在是年老體肥,加上急氣,向山上走了幾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氣。

陳誌俊和劉誌遠趕緊上前把他們的師父攙扶住。老拳師氣喘籲籲的,臉色由紅紫漸漸轉為蒼白,額上的汗珠像黃豆一般大。他還倔強著,頓腳說:“你們不要管我!你們到山上去,把江誌升給抓下來!”

馬誌賢隻得叫劉誌遠攙扶著師父,他跟陳誌俊追上了山,就見江誌升已向另一座山嶺跑去了。

這裏馬誌賢和陳誌俊哪裏願意往嶺那邊去追,他們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馬誌賢就說:“我看咱們追不上他了,再說捉住他又當怎麼樣?難道真叫師父拿刀把他殺死,那不是要麻煩了嗎?”

陳誌俊說:“我看師父氣的太厲害了,他老人家那身體禁不住。咱們還是先把師父勸回去歇著吧!”

於是兩人又下山坡,就說江誌升已然跑過山嶺不見了。又向鮑老拳師勸解了半天,才由馬誌賢給提著那口

昆侖刀,陳誌俊與劉誌遠攙扶著老拳師,回到鮑家村去。

鮑老拳師氣得在路上還不住籲籲地喘。回到家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點多鍾,臉色方才緩和過來。左肩上受了傷的鮑誌霖這時走過來,看慰他父親。

鮑老拳師氣得頓腳,罵他次子是飯桶,說:“平常你不用心學武藝,現在竟叫一個學藝未滿四年的師弟把你砍傷,把我氣成這樣子。這件事若傳將出去,豈不叫人恥笑!我四十多年的名頭就全都完了!”

鮑誌霖掀嘴說:“江誌升他決不能跑遠了。他在這裏有家,過兩天他一定回來。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兒子抽一頓?”

鮑老拳師罵道:“混蛋!你說的這是強盜的話。他犯了咱們的門規,與他的兒子又有其麼相幹?你快生給我滾開!”說話時就要用腳踢他的次子。

鮑誌霖趕忙跑出屋去了。

這裏馬誌賢、陳誌俊、劉誌遠三個人,又向鮑老拳師勸慰。鮑老拳師依然憤怒不息,就向馬誌賢道:“你今天騎著馬,立刻到紫陽去把你那三個師兄叫來,叫他們立刻就來!”

馬誌賢聽了連聲答應,心裏卻不禁為江誌升捏一把汗。趕緊出去備了一匹馬,先進城回家,見了妻子,就把江誌升的事情講了,然後便催著妻子趕快去找她的表姊黃氏,叫她去見鮑老拳師下跪求情,並驚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陽縣我們的二師兄龍誌騰、三師兄龍誌起、七師兄賈誌鳴,都是武藝高強,手段狠辣。他們若是來到,江誌升一定要喪掉性命。你快去,千萬叫表姊抱著孩子向老師父求情!”

當下馬誌賢的妻子李氏,趕緊雇了一頭驢就往江家去了。馬誌賢不敢有違師父之命,他就趕緊往紫陽縣去請那三一位師兄。

在這時黃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為已有鄰居告訴她了。黃氏想丈夫在外姘識婦人,覺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鮑老師父,立時便許有殺身大禍,又不住地著急悲痛。她的大兒子小鶴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兒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憂急無計可施之時,表妹李氏就來了。李氏把她丈夫馬誌賢的話,都跟表姊說了。黃氏就更是著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難地道:“你講,平常我也沒到鮑家去過,現在我怎麼去央求人家呢!”

李氏說:“那有甚麼法子?誰叫表姊夫闖下了禍!我給你看著孩子,你趕緊去見鮑老師父。見了他的麵就給他跪下。無論如何也得求他寬恩,把表姊夫的命給饒了!”

當下由李氏這樣勸講著,催促著,黃氏又把頭發梳了梳,換一件幹淨的衣裳才走。她出了門還想著:見了鮑老師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給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難了!我作不到。

少時來到了鮑家門首,黃氏就見由門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短身漢子,她就上前萬福了,問道:“請問,這是鮑老師父的家裏嗎?我是江誌升家的,我來見老師父替江誌升求情!”

對麵這人正是劉誌遠,他一聽這是江誌升的妻子,就道:“原來是江弟妹,得啦!我勸您千萬別去見師父碰那釘子了。師父現在氣憤極了,甚麼人他都不認得了。手裏永遠拿著他那口大刀,我連一句話也不敢在他跟前說。江弟妹……”

講到這裏,他把聲音壓得很小,又道:“現在就是別再惹他們了!我江師弟他要回家去,弟妹千萬勸他趕緊遠走高飛,要不然被他們捉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們也沒法子救他!”

黃氏聽了,隻得擦著眼淚又回到家裏。當日那李氏就留在這裏為她作伴,也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江誌升也沒有回家。

次日早晨,老拳師的家裏就停止了練武。到了晚間,馬誌賢就帶著龍誌騰、龍誌起、賈誌鳴由紫陽縣飛馬馳到。

那紫陽縣原是出產茶葉的地方。該地茶商雲集,整天不斷地向關中、川北、濟水一帶去運輸。客商既多,所以鏢行的生意也很發達。小小的一縣之內,竟有鏢店十餘家,但字號最大的是“紫陽靖遠鏢店”,鏢頭中最出名的就是穿雲燕龍誌騰、推山虎龍誌起、破浪蛟賈誌鳴。這不但是“紫陽三傑”,而且是秦豫川漢之間最有名的英雄。

他們全都是鮑振飛老拳師的弟子,當日他們應命來到,老拳師就道:“江誌升犯了門中的規矩,不但奸淫良家婦女,而且殺傷師兄,藐視師專。詳細的情由,你們可都聽過誌賢講了?”

龍誌騰等三個人齊都恭恭敬敬地道:“我們都聽馬師弟詳細講過了。”

鮑老拳師點頭道:“好,限你們十天之內把江誌升給我捉來,如若不能活捉來,就把他的首級割下來見我!”此外再沒有旁的話。

龍誌騰等三人答應了一聲,當時便各帶兵刃往南山上搜尋江誌丹去了,到晚間才回來,就住在師父家中。

又過了三四天,在山上卻尋不見江誌升的蹤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盧家小媳婦,已回到鞏家莊娘家住著去了,並聽說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誌升家中來過兩次,但卻捉不著人,有人講江誌升已跳下山澗死了,又有人講他一定是過了山嶺往川北去了,除非這鮑老拳師病故,他才能夠回來。

這些話傳得滿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訴了黃氏,黃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懷抱中的小孩也病了。隻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鶴,對於這些事竟像全然不覺,每日還是提著梢子根到各處去玩,拿著那杆棍子見樹打樹,見牆打牆,弄得村子裏的狗一瞧見他,夾著尾巴就跑。

村裏的孩子們也不下四五十個,還有許多都比他年長的,簡直沒有一個不服他、怕他。

這天他吃完午飯,就出門去,直到天黑時方才回來。他長得有點像他父親,但那比他父親還要英俊的長闊臉兒,滿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點也不哭,氣昂昂地走回來,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臉看了看那掛在牆上的鋼刀。然後,他把破衣裳脫下來,蘸上水,擦了擦臉上的汗汙和血跡,就赤著強健的小膀子,問他母親道:“娘,還有吃的嗎?”

黃氏氣得身上發顫,問道:“你,你又在外頭跟誰打架了?”

江小鶴仿佛毫不在乎的樣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還有七八個人。他們大家夥兒打我一個,可是敵不過我的武藝高強,被我殺得大敗。我這頭上的血是被他們打的,是中了他的飛鏢!”

黃氏吃驚道:“哎呀!他們拿鏢打你,鏢不是鐵打的嗎?有尖兒!”

江小鶴搖頭道:“不是鐵的,是石頭的。不要緊,英雄好漢中了暗器不算甚麼。娘,我要學武藝去!”

黃氏又生氣又著急,道:“你還想學武藝啦?你難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嗎?你爹爹雖然作了壞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鮑老頭子學武藝,也不至於到這步田地。現在他叫鮑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還是跑遠了。你還要學武藝?”

講著講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鶴卻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膽小。就回來!看他們敬怎麼樣?他們要講打,我幫著我爹爹打他們!”

黃氏卻急得頓腳道:“得啦!得啦!你就別再惹禍了!你不知道那鮑老頭子從外麵叫來三隻老虎嗎?”

江小鶴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黃氏見兒子這樣的頑橫,心中更加十分憂慮。把飯菜拿過來,小鶴胡亂地吃了一頓,隨後他就跑到裏間,上床睡覺去了。

這裏黃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兒子又啼哭了一陣。黃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兒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邊躺著的就是小鶴。

這時小鶴已睡熟了,呼嚕呼嚕地發出了鼾聲來,並伸出一隻小膀子來,握著拳頭,仿佛在夢中跟誰打架似的。

黃氏把他那隻小膀子抬起,塞進棉被裏,然後她走到外屋,取出針線來,在一盞黯淡的油燈旁,為兒子縫補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覺得一陣涼風由外麵吹進來。抬頭一看,就見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黃氏吃了一驚,將要失聲喊叫出來,但定睛仔細一看,原是她丈夫江誌升,便說:“喲!你怎麼回來了?”

江誌丹那一身綢衣裳現在已然又髒又破,頭發也蓬亂著,胡子長了滿腮;這幾天來他竟變成又黃又瘦。

一進屋來,他就驚慌慌地悄聲說:“家裏不是還有幾兩銀子嗎?你快拿出來給我,我得趕快逃命去!”

黃氏流淚問說:“你要逃到哪兒去呀?”

江誌升擺手道:“你不要問,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黃氏流著淚,到屋裏去開箱取銀子。這裏江誌升就由牆上把那口鋼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飯來,用手抓著往嘴裏吃。

黃氏由屋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銀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飯吃,她就說:“我給你熱一熱好不好?還有剩下的菜呢!”

江誌升卻擺手,一麵嚼著飯一麵說:“不用,我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過銀子掂了掂約有五六兩,他便揣在懷內。咽下飯去,他卻又流出淚來,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說:“我對不起你!我年輕,作錯了事情。可是我沒想到鮑家他們竟是這樣的凶狠!我若不趕快走遠,被他們抓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到外省要找一個作官的朋友去,將來也許能把你們全接了去!”

黃氏哽咽著,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江誌升說:“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無論見著誰,千萬不要說我今晚回來了!”說畢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問說:“小鶴呢?”

黃氏擦著眼淚說:“小鶴他睡了!”

江誌升的意思似乎是他還要看著兒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歎息一聲,開門走去。黃氏將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誌升卻把門攔住,用很恐懼的聲音說:“你不要跟我出來!”

當下江誌升手提單刀,溜出門去,順著牆往北走,就像一個賊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飛跑而去。

這時已敲過二鼓,天上繁星萬點,銀月一鉤。料峭的春風吹得江誌升身上發冷。路上雖然沒遇著一個行人,但沿途各村莊裏的狗卻都像發現了他,在遠近各處汪汪地亂吠。

江誌升向北拚命地跑,因為地上坎坷不平,有兩次他都摔倒,還有一次幾乎失足在水裏。他越慌越亂,總仿佛有人在後麵追趕似的。有時他真灰心,要將頭紮在水田裏,叫水將自己淹死;有時他又把心一橫,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鮑振飛那些人拚個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腳疼腿軟,東方就漸漸發出白色。眼前望見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離開鎮巴縣境了。站住身,喘了幾口氣,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絆絆地往北去走。東方的曙色也就漸漸上升、展開。

江誌升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發現,一定認為我是強盜。於是便趕緊把手中的刀拋棄在水田裏。然後他依舊忍著腿疼緊緊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進了山口。

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脈,雖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極為曲折、坎坷。

江誌升往山裏走了有百步,隻見小鳥在耳畔亂鳴,蒼鷹在頭上盤飛,卻沒遇見一個人。他才略略放了點心,找了塊青石坐下,把那已經磨破了的鞋脫下,倒出許多沙礫來;脫下襪子,一看腳上已磨了許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將腳上的泡全都捏破,泡裏麵流出許多清水來。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襪穿上。走了幾步,覺得兩腳越走越痛,簡直不能再著地,同時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將衣裳裏子撕下一塊來,扯成了兩條帶子。一麵彎著腰去係鞋,一麵心裏想,到底我是犯了甚麼彌天大罪,被人逼成這個樣子?在南山中潛伏了幾晝夜,如今又跑到北山來,還不知過了這座山後,是生是死?這樣想著,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憤恨,同時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覺著饑餓。

站起身來,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順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幾十步,這時就聽身後發出“得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藉著山穀更顯得響亮。震心。

江誌升嚇得趕緊回身去看,就見身後馳來了四匹健馬,前三匹馬上全是彪形大漢,後麵那匹馬上正是蒼鬢飄飄,紫臉沉沉的鮑老拳師,江誌升一看,嚇得他魂魄都飛了,便趕緊扳著路旁的石頭,要往山上去爬。隻聽後麵像雷一般的聲音喊道:“江誌升,你還想跑嗎?”

這是鮑老拳師的聲音。江誌升嚇得腿下一軟,咕咚一聲,摔將下來。他趕緊一滾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馬已來到臨近。

頭一匹馬上正是穿雲燕龍誌騰,他一張深青色的臉,滿生著胡須,相貌非常凶狠。馬來到臨近,他一手勒纏,一手揮起了皮鞭,探起身來,向江誌升的頭上“吧吧”打下。

江誌升覺得頭疼目暈,但他還要掙紮著站起來,心裏燃燒著一種急怒,他罵說:“你們是強盜……”往下的話還沒有喊出來,就覺得胸前一陣奇痛,全身發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來了沒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馬上的老拳師正要擺手,但已來不及了。推山虎龍誌起已由江誌升的胸中抽出了鋼刀來,順勢下馬,在江誌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鮮血。然後他向鮑老拳師說:“師父!事情辦完了,我們回去吧!”

鮑老拳師坐在馬鞍上,瞧望著江誌升屍體發怔了半天。雖然他的臉色還是那麼紫得可怕,但由他的兩目中已可看出,是帶一點悲憫之色。

旁邊破浪蛟賈誌鳴亦下了馬,他抱怨龍誌起說:“三師哥!你把事情辦得太急了!問他幾句話也好。”

龍誌起的黑胖臉上卻更顯出怒色說:“這樣的人,還問他其麼話?叫他多喘一口氣,咱們昆侖派中的人就全都沒臉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