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夜,簫韻峰。
新月斜掛,銀河橫流!
群星屏息無語,明眸眨睞,似有所望,似有所待。
時值二更左右,峰頂那塊綠草如茵,寬約百丈,曾在數百年前產生過武林至寶一元經得主的空地上,由於地高月明的關係,皎潔的月光照徹了數百張嚴肅的麵孔,氣氛顯得無比的莊嚴,無比的肅穆,莊嚴肅穆得令人有著一種窒息之感!
空地上,所有的人物分東西對立,黑白分明。
兩派人物雖然隻隔著十來丈的距離,但彼此間所顯現的氣派,卻有著天壤之別,迥然不同。
且看西邊座位一十九座石礅,朝著場心,以彎月之式,排成一道淺弧。
正中的一座石礅上,坐的是一位年約四十上下有著徐娘風韻的中年婦人,青布衣褲,青布包頭,麵如霽月,藹光照人!
向左數,第一位,是一位年約雙十,身穿天藍綢長衫,眉清目秀,鼻如瓊瑤,唇若塗朱,雙目神光隱蘊,光華煥射的美少年。第二位是位年華二八,身穿鵝黃緊身短打,身懸寶劍,彎眉鳳目,端鼻唇,嬌俏戇媚的可人少女。第三位是位臉容清瘦,身材修長,雙目炯炯有光,身披黃線大紅袈裟的和尚。第四位是位身材短肥,膚色白嫩,圓圓臉,彎眉細眼,蒲包嘴,大蒜鼻,笑容可掬,年約五旬出頭,頭若富家翁的老人。第五位至第九位,是五位身材均甚瘦小的老人,五位老人穿著一式的黑綢長杉,每人身後,均背有一柄劍身特長的金柄龍紋寶劍!
向右數,第一位,是一位年可二十四五,身穿淡紫宮裝,蛾眉淡掃,菱形唇,懸膽鼻,酒渦回漾,兩腮如醉,美目流盼,似有所語,看上去亦喜亦怨,亦嗔亦媚,端莊嫻雅中別上無形威嚴,任誰見了都難免要油然而起一種既愛且敬之感的絕代佳人!
第二位是位紅光滿麵,須發如銀,身材魁偉,虎目中威棱四射,令人望而生畏的七旬老人!
第三位是位年近八旬的老僧,身材枯瘦,眉慈目善。
第四位也是一位僧人這位僧人年約六旬上下,身材高大異常,披一襲深紫描紅袈裟,長眉紅臉,法相至為威嚴。
第五位,第六位,是兩位邊幅不修的老人,兩老生相雖有不同,卻一致賦人以一種粗邁家獷之感,第五位背部高高隆起,是個駝子,第六位雙肩略顯不平,是個跛子,兩老均是發蓬須結,一人抱著一根鵝卵粗細,高過人頭的渾鋼鐵杖,兩雙豹目環瞪如鈴,似有火焰待欲噴發。
第七位是位道長,同字臉,三柳須,相貌奇古,飄飄然有仙人之風。
第八位也是一位道長,神態沉穩,透著一種超人的機智。
第九位仍是一位道長,眼神如電,顯出內功方麵的精純造詣。
這三位道長,全是一式的天師冠,片恭鶴氅,羊叔子緩帶,香山飛雲履,每人均於膝上置有一根長柄鋼須鐵拂塵。
再看東邊主位
正東方,一道錦鋪九級雲梯,斜斜地,通向一座高約五丈餘,燈明如畫,形同宮殿般的寶壇。
寶壇內,香霧氤氳,金碧輝煌。
壇分五層,沿遞而上。
第一層,廿名身穿銀緞,臂繡草黃天地兩個大字的各地分舵舵主,左十名,右十名,垂手肅立。
第二層,四隻錦墩於黃氈通道的兩側成八字形排列。左首坐的是身材修偉,臉罩寒霜,雙目精光如電的外堂金牌香主,冷麵金剛韓秋,以及那位五官端正嚴俊,而眉宇帶煞,目含詭譎的巡按堂金牌香主,巫山淫蛟孫顧影。右側則坐的是枯矮黑瘦,一臉焦容,眼皮特長,終年似睜還閉,十指長若雞爪的執法堂金牌香主,黑手天王蕭昆。以及那位身軀肥胖,麵目臃腫,兩耳光平,而在雙眉夾心之處有著一顆朱砂血痣的護法堂金牌香主,伏虎尊者朱羅!
這四位金牌香主,全都按著一件其紅如血,滾鑲金邊的大紅綢披風。
第三層,黃氈通道兩側是兩把高背帶有扶手的軟墊大師椅,左首太師椅上坐的是三色老妖。這位臉如染靛,形賽鍾馗,數十年前即曾在武林中原攪起過一陣腥風血雨,與南海一枝花、了了上人齊名,被人並稱為武林三絕之一的黑水黃衣藍麵叟,他此刻高高在上,身上仍披著那件常年須臾不離的玄黃豹紋披風,有如一尊黃塔。
隻見他,嘴角掛著一抹冷笑,約眼微微開合,觸之令人心底生寒的凶光,有如陰空電閃,時現時隱,活似一隻小憩待獵的暴虎,遠遠望之,令人怯意潛生!
第三層右首的一張太師椅,它是西邊寶位上各派群俠們目光不時停留的地方。
現在,我們於香霧繚繞中,粗看之下。見到的隻是一片淡淡的白色底影子,如果我們看得真切一點,我們便不難看出上麵坐著的原是一位白衣佳人!
白衣佳人一身白,白衣白帔,白麵罩。
不過,雖有白紗垂覆,她是誰,誰都異常清楚!
誰都清楚她便是我們那位有著狼籍的聲名,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實實在在令人肅然起敬,為司馬玉龍打通任督二脈,示警華山金龍廳,拚受司馬玉龍全力一擊,為救武當之危,噴血南岩真神武殿前,絕穀獻計為正派群俠待援延時,身懷傷心史,為報知遇思,有怨難報,有明難投,進退兩不是,是以暫居天地幫一人之下的內堂金牌香主之職,但卻同時受著黑白兩道一體敬重的桃麵騷狐羅香荷!
再往上去,第四層。
第四層通道兩側站著的是兩個垂髫青衣小婢。
兩婢身後插有兩支白毫雲帚,手中則分星捧著兩隻雕工精細的紅木漆盤,盤內織錦複疊,左盤盛的是一塊晶瑩潤澤,滑柔賽過羊脂的白玉符,右盤則盛的是一柄首尾長不盈尺,精光閃燦,寒氣森然的魚陽名劍。
再上去是第五層了!
照麵是一道鱗彩交騰的龍鳳壁,壁鑲金邊,四盞垂蘇絹製六角宮燈,悠然垂懸,宮燈每一麵都繡有一株滴青素蘭,每一盞燈之下,均有一婢手執宮肩而立。
居中一張百鳳的鳴椅。
椅上端坐著一位宛似畫中嫦娥般的麗人!
隻見她,身穿一件令人有著夢幻之感的淺藍紗服,皓腕外露,十指纖纖,尖潤有若春蔥。一條寬隻寸許的淺藍紗帶,僅將一雙秀目蒙去,因而淺藍紗帶下那隻奇峰挺立,有如琢玉般的鼻子,再配以那兩片不點胭脂自然紅,微顫如喚的薄唇,就越發材出了春滿腴頰,而誘人遐思了……
這位麗人她是誰?
誰能是她?她又能是誰呢?
寶壇兩側,身穿黑綢緊靠,左右前胸分別繡著“天”“地”兩個血紅大字的幫徒,總數不下五百名之眾,這批幫徒似已經過一再精選,是以一個個均是雄赳赳,氣昂昂,彪壯猛悍,懷抱一式厚背鬼頭刀,成兩翼沿場地向外展圈,雁行有序,百丈寬闊的空地,幾已全在那些亮光閃閃的鬼頭刀包圍之中,像一道撒得極為均勻而綴著銀標的黑網!
好不驚人的聲勢!
假如混戰是兩派人物大了斷所無可避免的結局,依現勢衡度,由天山毒婦率領的這一方,實在是太為不利了!
這時候,二更欲盡,三更待起。
全場鴉雀無聲,數百雙眼光,均都不時仰臉望望星鬥,再轉向上峰的那條坡道口,似有所待。
就在這個時候,寶壇最高層,百鳳齊鳴椅上的那位身穿淺藍紗服的麗人天地幫幫主金蘭突然素腕微抬,朝身後輕輕一揮道:“奏樂!”
靜立於四盞宮燈下的四名婢女,一聲脆諾,手中的四支宮扇已換成了笙鼓簫琴四樣樂器,刹那間,笙雞蕭隨,鼓響琴和,一曲抑揚頓挫,幽雅淒婉的“鵲橋雙仙”,飄揚於簫韻峰頂,和著那草地蟲鳴,恍若天籟。
曲奏過半,西邊寶席正中石礅上的天山毒婦,側目一顧左側的司馬玉龍,司馬玉龍點點頭,緩緩自石礅上立起身來。
幾乎是同時,由十二名小婢抬托著的三乘素輿,自坡口飄然進入空地中心,轎簾無風自啟,裏麵飄然步出南海師徒,身著淡灰素裝的南海一枝花,以及分著紫紅兩色的南海雙姝。
司馬玉龍大步迎上前去。
紫姝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司馬玉龍,目光隨著司馬玉龍的腳步移動著,紅姝則全場遊察著,她似在找什麼人,這時她忽低聲自語道:“怎還沒有……”
紫姝似為紅姝的自語所驚,修地輕扯了紅姝一把,紅姝回頭朝司馬玉龍微微吐舌,扮了個幸災樂禍的鬼臉,這才牽著紫姝的手,走向東邊主位。
這時,南海一枝花緩緩抬起那張鳳儀萬千威嚴自生的清水臉兒,注定於長揖甫畢的司馬玉龍,緩聲問道:“他來了嗎?”
“還沒有。”
“他會來嗎?”
“應該會來的,老前輩玉龍已於寧遠各處要道遍留稟記希望老前輩能等至我們約定的時刻。”
南海一枝花望了望月影,緩聲又道:“快三更了吧?”
“是的,老前輩,快了,但還差半盞熱茶光景。”
南海一枝花輕唔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她於圓臉之際,不期而然地跟天山毒婦的目光相接,她順勢朝毒婦點點頭道:“你好,慕容女俠,我們快六十年沒見過麵了吧?”
毒婦微微欠身答道:“花女俠,你好!當年天山見……事後方知那就是花女俠你……直到今天,慕容卿還為沒有盡到地主之誼感覺到懊惱呢!”
南海一枝花微微一笑道:“天山風光好,花娘子真想能再去一次……”
毒婦也微笑答道:“隨時恭迎……金線蓮的出處,慕容卿知道好幾個……花女俠再去,可用不著像當年那樣費時了。”
南海一枝花似有所誘地微喟了一聲道:“當年他在北邙山中接鬥藍臉老兒……我以為他損了真氣……唉……於今人都老了,還找那些東西做什麼嗬!”
兩位前輩奇人居然在這種場合之下娓娓話起家常來了,淡淡數語,令人聽起來平添流年似水,一去不再的蒼涼之感……
南海一枝花所說的“他”,當然是指“仇誌”,從南海一枝花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中,足可想見她和仇誌當年的恩愛之情,是何等的親密?為了“以為”情人損了真氣,就不辭千山萬水之苦遠上天山,那她一旦聽得了對方的不檢敗行,又怎得不傷心欲絕?愛之深,責之切,當年間氣分手,想起來,也很自然,正如仇誌所說:他,實在是年輕人,尤其是真心相愛著的年輕人,所最容易犯下的錯誤!如今,她苦苦地找訪他,必是她已自覺錯誤在己方,受了內疚的煎熬而奔走,說起來,南海一枝花也實在是個可憐人。
由“天山”“金線蓮”這幾個字,司馬玉龍不禁又黯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正在“天山”覓取“金線蓮”的思師五行怪叟……他老人家找得著那種珍過靈芝、何首的金線蓮麼?何年?
何月?……他瞥了百鳳和鳴椅上的金蘭一眼,怒火,在心底熊熊地燃燒起來!
這時候,南海一枝花沉重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來了:“孩子,你確知他會來此嗎?假如他竟不來的話呢?”
司馬玉龍微微一驚。
“現在什麼時候了?”他微感慌忙地信口問著,一麵仰起了臉,月兒尚在頭前尺許,他不禁吐了一口大氣道:“快了,老前輩,玉龍相信他老人家”
“我跟你一樣相信他!”南海一枝花接著說,臉容一整,沉聲又道:“今夜假如他竟不來孩子,你該知道,他欺騙的是我而不是你,哼,留到過了三更再說吧!”
夜,靜靜的。
音樂早已停奏了,也許夜太靜的關係,人人都幾乎將自己的心跳誤聽成那種古老的計更器,漏鬥滴水的聲音。
突,突,突……一點,一滴……人心在跳,時光在無情地消逝者!
月行中天,三更正!
西邊寶位十九座石礅上的十八位豪俠,彼此望了一眼,人人臉上都悄然籠上一層薄霜。
東邊主位寶壇上,除了那位麵垂白紗的白衣佳人,及橫罩藍紗的幫主外,喜悅之色,漸閃出現於彼等臉部令人最易看到的地方,眉梢,唇角。
始終氣定神閑,悠然挺立的司馬玉龍,也於現時顯得有些不甚自然起來。
南海一枝花臻首連連仰觀了三次星鬥,驀然飄退丈許,轉身向南,朝東西主賓兩席分顧一眼,徑自冷冷地發話道:“三更已至,這個不為我花娘子所喜,但也曾被我花娘子寄予無限希望的的時刻,它終於來了!”語音微微一頓,她似乎很想將語氣調正得溫和些,但結果說出來的卻隻有更冷:“此時此地,西席諸君以及東席諸君對我花娘子的觀感,我花娘子都很清楚,因此,花娘子鄭重說明,西席的仇恨,東席的感激,我花娘子一概拒絕,花娘子隻為自己行事,好,壞,成,敗,與人無關,一切的仇恨和感激,請向另一位武林高人清算,那人的名字叫仇誌!
“今夜以前,我承認我花娘子一直在觀望、猶疑,因為我不能確知那位姓仇的是否尚在人世?要挾、威逼,隻能施諸於活人,我花娘子也許失去了理性,但卻未曾喪失神智,我過去的揚言,其實隻是揚言而已,仇誌如果始終沒有音訊,我花娘子可能未必真會怎樣做!
“而現在,完全不同了,姓仇的不但依然健在,他更知道他一身對武林各派所負的責任,而他竟以兒戲處之,大家都知道花娘子跟他之間的關係,所以,花娘子很願意,很高興的留下千秋罵名,和她一直深愛著的人留得一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