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1 / 3)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隻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隻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隨手的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的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布,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麼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僵屍、白麵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的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隻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地,結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隻回頭凝視。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裏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隻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麵,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隻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紮到醒來,隻見滿山的青鬆,一天的明月。灑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二)埋存與發掘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隻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裏遊戲半年,離此後也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無論什麼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裏。石頭上刻上字,投在水裏。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裏。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藥花下,流泉邊,山亭裏,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紮煞著泥汙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隻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追問,我隻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麼愛不愛的可言呢?

(三)古國的音樂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裏,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琴,編絨織物等等,隻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戲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隻是那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趁早停了罷,這是什麼音樂?”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說:“你們懂得什麼?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裏配領略!”琴聲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麵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屋裏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嗬!”

(四)雨雪時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隻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s)升起了!”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轉折處的路燈。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鬆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裏,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作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的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罰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作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鍾,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下,閉目裝睡。——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隻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的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笑,看護婦已遠遠的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隻得仍舊皺眉的坐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麼不躺下?”璧笑說:“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璧惴惴的忍笑的說:“還好!”看護婦沉吟了一會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泡泡作聲。璧隻得接過,皺眉四顧。我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頹然的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說:“天嗬!好酸!”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她得了刑罰了!”

(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的稱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發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漁獵生涯。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隻因去冬風雪無阻的林中遊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隻覺得他們往往的停了遊走,注視著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skimo。問他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發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skimo,是院中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