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1 / 3)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網球場,她不胖,穿短褲,白T恤,腿是長長的,但不知為什麼,她給人一種胖的感覺,在T恤與短褲下的皮膚給人一種緊張。

網球場裏有好幾個女孩子,那幾個英國女學生白得令人難受,年紀輕輕,大腿上已露著青筋,手臂上布滿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雞皮,雪藏過的,也就透著雪藏過的異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決不是英國女子,或許我對於其他國家不熟。女孩子還是中國人最美,她就是個罕見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陽光的地方度假回來,腿三曬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臉上也是那種顏色,眼睛漆黑,頭發短短齊齊。

我用毛巾擦汗的時候問張:“她是誰?”

張說:“你不知道?”他有點詫異,“那是令弟當時得令的女友。”

我驚異,“哦?我還不知道呢。”

張笑,“由此可知令弟換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國竟如此熱。

她的網球打得很好,決不是穿個短裙來露底褲的,手腳套著護膝護手,額角上縛一條白毛巾擦汗,那樣子看上去,怪奇異的東方。

她是個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錯了球,就罵著人。難得好看的一個人。

後來思思就來了,開著他那部蓮花,見到我說:“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問他:“考了沒有?”

“就考了。”他尷尬的說。

我喝著啤酒,“既然就考了,怎麼不在家溫習呢,就算是過目不忘,也得看看筆記,一個碩士讀了三年,你還想讀多久?還到處逛。”

他不響,低著頭看著手掌。

妻子過來,笑著解圍,“你這做哥哥的,什麼場合都擺個大哥款,自己打著網球,

喝著啤酒!就責怪弟弟,思恩,你別理他,這人教書教壞了,對我也是這樣。”

思恩□雨b滲滿C這孩子還有這樣好,見了大哥大嫂,始終聽話。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兩記。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裏,他也轉到那裏。

“你的女朋友?”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張說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說:“我還有三篇功課要做,卻跑來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沒這麼空。”

妻看我一眼,覺得詫異。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還來不及,就憑他的樣子,憑他的姿態,一年換三百個女友。

我是跟他說:“洋女人不必帶到家來,你好自為之,小心為上。中國女孩兒可以來吃一頓飯。”

他不大把女朋友帶回來,他不與我們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遠,用著老子的彙款,自得其樂,不出大事,我是不會知道的。

妻跟他說:“思恩,今天來吃飯吧,我煮了湯。”

我說:“你別白叫他,他有他的節目。”

思恩的眼睛與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網球拍一扔,有人拍著掌,她向思恩走過來,原來也早看見他了。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長長的。

思恩趨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說話,她點看頭,一語不發。妻說:“很美麗,那身段是無懈可擊的,那胸長得多麼好。”我轉過頭去,溫和的一笑。

妻懷孕有六七個月了。

思恩沒有跟我們回去。我開看我的福士威肯與妻到家裏,吃揚州沙飯,看電視。思恩在八點多來了。我捧著飯碗瞪他一眼,妻為他去預備飯,他那樣子是懊惱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問:“你女友呢?”

他接過了飯,大口大口的吃著,吞了半碗,才說:“在家溫習,不肯出來。”

我“啊”了一聲。倒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麼科目的?我不相信那書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說:“你別多講話,當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賭氣的說:“你們都拿我與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麼好,還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歲半拿博士,我若廿六歲才畢業,也就是個不成材了,思惠廿八歲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這個,思惠那個,我就快瘋了,我坐下來就是思惠的影子,從一歲開始,媽媽就說:‘思惠都會走路了,他怎麼賴人抱?’我是不該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這個無賴,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說了兩車話,怪在我們頭上來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還有你這個好老婆,處處護著他──還有飯沒有?這炒飯恁地香!”

妻笑道:“這人益發無法無天了。”

我說:“你幾時開始溫習?”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沒有問題。”

“她是你同學?”我問。

“誰?”思恩問:“哦,她?不同係的,念著化工,跟你一樣。”

妻把飯給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機械工程。”

我說:“他才弄不清楚,他連念什麼也弄不清楚。幾時等他念完了,我們也好回家,如今為他放逐英國,開什麼玩笑。我們若走了,他上什麼地方吃炒飯去!”

妻說:“外頭開著這些中國飯店……”

思恩說:“真受不了這種夫妻,一唱一和,這年頭,吃一碗炒飯,就得聽這許多閑話。”

他先笑了。

你別說,思恩有思恩的好處,他笑起來那種稚氣,就打得動女孩子的心。這人功課馬虎,開車箱,網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錢,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錢,每個周末上跳舞場、看電影,要不就過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說:“是呀,我功課是不好,但是功課並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誌,他也就這麼的活了下去,這就活了廿三年。

妻說:“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說我們兄弟像。”

妻說:“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覺得你漂亮,你老氣,沒有他那種飄味,也幸虧你老實,不然怎麼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個不心驚肉跳的,又有什麼味道。”

思恩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學院說:“那是沈的弟弟。”現在大家都說:“哦,原來你是思恩的大哥。”我這退位讓賢了。

然而他終於把女朋友帶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熱得不像話。我自圖書館回來,妻正招呼他們。兩個人像吵過嘴似的,都不開口。我先有點煩,這女孩子,長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麼用,什麼時候不好生氣,跑到別人家來擺架子。

我也沒什麼話,大家吃了菜,點心。

妻說:“工程部打了電話,讓你去一次,他們叫你去取那個MIMACHE。說是通知你多時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點點頭。

那個女孩子忽然抬頭春了我一春。我覺得她臉圓圓的,還是那種金棕色的皮膚,就像一頭貓似的,大抵這樣的女孩子,是有資格發點小脾氣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說:“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後麵一大串.”

我打斷了他,“要不要多一個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兩個人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氣來,就跟我說:“咱們思恩不錯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個臉,什麼都愛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時折騰女孩子,今天報應來了,我不喜歡這女孩子。”她母性大發,維護著思恩。

我微笑說:“當心胎氣。”

她坐下來,用手撐看頭,“思恩都告訴我了。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應著。

“母親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親已六七十歲了,長年不見麵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沒回過去,統通把香港的陋習也染上了。思恩說愛她。”

我不在意的說:“思恩愛她,不過因為還沒得手。思恩愛的女人多著呢。”

“思恩真愛她,向我要鑽戒來了。”她說:“你說奇不奇?那鑽戒原是兩隻,當年媽媽買的。一隻給了我,一隻是思恩的,怕他弄丟了,暫存我這裏,那戒指雖然不大,卻上好的貨色,我是不給的,問過媽再說。”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愛玩的男孩子,隨他去罷了。”

妻說:“思恩是有點好處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臨睡的時候,妻說:“你看到她的裙子沒有?那是什麼料子呢?如此貼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進了產房,十二小時後養了一個男孩子。

那個穿貼身衣料的女孩送來了兩打上好玫瑰,署名是“蘭花”。我這才知道她叫蘭花,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樣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碩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來醫院陪著大嫂,又計劃著明年的博士。

我問:“爸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很有點高興,爸說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鎊給我。爸說今年很是不錯,又添了孫子了。”“你打了長途電話?”我問。

妻笑,“自然,他還寫信呀。”

我搖搖頭,歎口氣。

“爸說讓大嫂抱著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開,就罷了,他會寫信給大嫂的。”思恩說。

妻看我一眼,說:“他最不愛回家。”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說:“你與你女朋友說一聲,謝謝她送了花來。”我把名片給他看了。

思恩說:“她送了花來?我不知道。”

這女孩子有點怪怪的。

妻問:“你與她怎麼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絕,不見得特別開心,我打聽過了,她沒有別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歡她也沒用,在她家坐到十二點,她就找藉口轟我走,想看真有點生氣。”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來越不堪了。

妻連忙說:“罷了,思恩,再說你大哥要罵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麼把她當粉頭?”

我忍不住,板起臉來,“什麼粉頭麵頭,你們兩個人說話卑俗到這種程度。”

思恩吐吐舌頭,不響了。

妻在醫院裹住了一個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計央人請了個中國太太來幫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館做工,也樂得尋點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麼都不放心,爬起床來看孩子。過了才一個月,大家心裏都疑惑,可是不說,倒是思恩嚷:“我侄兒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確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別像他就好。妻笑,“你別說,像思恩也有好處。思恩不樂了,“唷!像我有什麼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與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個月,到時也秋涼了。

我問思恩:“你幾時去意大利?”

他不響。

“照啊,”我說:“那三百鎊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說:“我本來想跟蘭花一起去,她說:‘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這麼一趟回來,我花的是自己錢,卻跳到黃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麼關係了?’我說我請她,她又生氣,搶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鎊!’你想想,這女孩子恁地難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這蘭花倒很有點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說。

我點頭,“倒也好,我也放心點,倒省我請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開一個會。”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機械工程,又不是時裝,開會開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說:“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後來托我帶東西給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嚴詞拒絕。

我教訓他:“你也該好好找個女朋友了!混得出什麼名堂來?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別以為你得了便宜,你給她們玩了你不知道,她們有什麼損失?”

他訕訕的道:“是,大哥說得對。”

難怪妻喜歡他,我也心軟了,隻好歎口氣,“你真是勇於認錯,堅決不改。”

“你說蘭花好不好呢?”他問我。

“還不錯。”我點點頭,妻雖然不喜歡她,我卻始終覺得她是不錯的,這女子像個大學生,有點氣度。

“但是她這樣對我,我不能爬著求她呀,有時候我想,這些年來,什麼樣的女孩子都見過了,也隻有她比較好,就向她求婚也罷,可是又不甘心──她不愛我。”

我笑說:“你被女人愛慣了。”

“是嗎?等我回來再說吧。”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是為她也懸了幾個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後,妻就收拾行李與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來以後開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幾時做好,反正地上了軌道,我也該走了。

我送他們到機場,叮囑一番,道了別。

他們到了香港就打電話來,說爸媽愛孩子愛得不得了,妻興奮的說:“幾個長輩都說沒見過如此可愛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說是像他。”我笑了。

我開了思恩的車子到巴黎開會。法國人的機械工程並不壞,我在巴黎大學蹲了三天。

後來覺得幾次到巴黎,都沒有好好的買一樣東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貨公司。問了人一聲,人說戲劇院廣場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邊跑過去。

剛巧下雨了,我才發覺巴黎的確是美麗的,走過三合一教堂,迎麵來了一頂花傘,差點沒撞在我身上,差點要撞上來,卻又輕巧的避開了。

那女孩子圓圓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處碰得見熟人,定睛一耆;卻是蘭花。她和氣的微笑著,那種溫文是罕見的。我先是高興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畢業了。”她解釋。

“啊,沒有升學嗎?”

她搖搖頭。原本女孩子念個學士也夠了,且又是理科學士。

“成績好嘛?”我禮貌的問。

我總忘不了,那一日她情願溫習沒與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發了一場脾氣。

“一等榮譽。”她很開心的敵笑著。

我脫口讚道:“實在好成績。”

“思恩說你也是一等榮譽。”她說。

我沒想到多年前的事還被人提著,頓時一呆。

雨漸漸密了。我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咖啡檔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檸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還是很多,早上十一點。真沒想到在巴黎遇見她。

我與她客氣的說看家常話,她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與她說話,非常的愉快。她是一個走來走動的人,歐洲熱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說:“……想買點東西給妻子與孩子。”

她微笑,“怎麼能去大公司買呢?大公司一向買不到好東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該去什麼地方?你帶路好了。”

“去香舍麗榭,好是好,可是那東西又俗豔,我們去裏和利路。”她建議。

我根本無所謂,跟著她走。我難得有這樣的空,雨還是下著,我幫她拿著傘,她問我可要乘地下火車,她可是情願走路。我說開了思恩的車來,不過怕步行還方便得多,於是大家走路。

我們一片片店走著,她討價還價,那眼光是很獨到的,為我揀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夾子,我都買了。店員顯然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點難為清,後來付錢的時候忍不住解釋,“她是妹妹。”

蘭花一臉異氣,她說:“你會法文啊,我倒是獻醜了。”

我說:“那裏;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謅的。當年請了一個補習老師,他說得這麼好了,我始終不行。”

蘭花微笑,“你們兩兄弟,沒一點相像之處,可是弟弟一直誇哥哥,哥哥也一直誇弟弟。”

我慢慢的說:“是不像,思恩長的漂亮。”

她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忽然臉紅了。

她又陪我去買了童裝大衣,我因有個專家陪著,索性大買起來,連香港的親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樂乎。然後我覺得;似乎也該送她一樣什麼。思恩始終對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個中午。

她在肴一隻女裝表,我趁她不在意,問了價錢,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買了放在口袋裏。

我們找到車子,把東西放在行李箱裏,那輛蓮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憐。

她說:“思恩的車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這樣,太太不在,總要作怪──他這車子快點,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來用。”

她笑了。走了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義務請她午飯,於是開口約她,並問:“你有朋友同來?請他一道。”

她很喜悅:“謝謝,我正想:上哪裏吃飯呢?不,我沒有朋友,我是一個人來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鮮,我為難了,我並不熟那裏,那裏據說阿飛甚多。

我笑說:“我是老了,俗得很,隻配在右岸蕩蕩,你若高興,我們去美心吃一頓。”

“那裏貴。”她說:“不好。”

“你倒不必為我省錢。”我微笑。

“我穿這牛仔褲雨衣,人家必把我當女叫化。”她說。

這女孩是固執的,我隻好陪她去左岸,由她開車。她開車我掩著臉。她那作風與思恩倒是一對,再窄再彎的長板路還是飛著,終於到了,我下車,雙膝軟軟的沒勁道,嚇壞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飛揚,選了一家小飯店,撕著麵包,過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幾碟子莫名其妙的東西。難得她在法國也混得這麼好,實在不像考一等榮譽的學生,適才買東西的時候又如此小資產階級。

我說:“……如果與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歡這樣。”我有意探聽一下她對思恩的意思。

她說:“思恩?他喜歡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說:“他喜歡你。”

她笑了,牙齒雪白的,她說:“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會明白思恩的。”

我說:“思恩並不是壞孩子。”

她溫和的答:“是。”那口氣,也與思恩差不多。

我這才發覺,她的好處不止是會“穿一件貼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歡她起來,存心愛她嫁給思恩。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蘭花,思恩從香港回來,我打電話請你。”我說。

“思恩幾時回英國?”

“隔一、兩個月吧。”我說。

“我要回家了。”她說。

我有一陣失望。“啊,回新加坡嗎?”我禮貌的問。

“誰說的?”她反問:“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急急否認著,越加證明她與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點看頭。

“然而也未必,”她說:“家裏……春情形再說吧。我給你電話。”她寫了個號碼,遞給我。

吃完了飯,她開車送我回旅館。

我猛然記起來了!我問她,“原來你預備做什麼的?”

“也沒有什麼。”她微笑。

“我是誤了你的正經事了。”我歉意的說。

她笑,“除了你,誰還有正經事呢,不過想去印象派畫館。”

“我陪你去。”我說。

她端詳我,“你若喜歡,就陪我去,若不喜歡,就此道別,你別像思恩,這張他會畫,那張他也會畫。”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樣,可是我比他虛偽,我隻心裏想,嘴巴不說出來。好,我們回倫敦再見。”

“你要走了?”她問。

“明早回去。”我說。

她點點頭。

“謝謝你,”我自口袋裏摸了那隻表盒出來,“你若真當我是大哥,這你收下,不要客氣。”

她也沒看見什麼,爽快的收下了,這女孩子是有默好處的。

可是她說:“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辦了。”說得很是溫柔,溫柔過頭了,有點悲哀。

我說:“你並沒有大哥……你是不會知道。”

“再見。”她說道,依然笑著,那笑容是極好的。

她到印象派畫館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開車到布朗,還記得她的笑容。她是個不大愛說話的女孩子,很客氣,很世故。

妻與思恩提早回來。

我大吃一驚,問:“孩子呢?”

“爸媽留住了。”她說,“不放走,說請了奶媽,又說怕我照應不周。”

我氣,“你就答應了?孩子將來都不認得父母了!”

妻不響。

思恩說:“你先別發脾氣,爸爸說兩個月就送回來,他親自來,還不行嗎?他們愛那嬰兒啊,你都不知道,跡近肉麻的,做夢還在抱孫子,早知這樣,我也早早結婚,養幾個來爭寵。”

我隻好作罷,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樣子。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把禮物拿了出來給她看。妻驚喜,“這次圓門襤精了,買得似模似樣的,以往帶的東西,六國販駱駝似的,雜七雜八。”

思恩說:“哈!我也有好東西帶來。”他帶了一隻金表給我。我謝了,他又說:“這趟走私兩隻手表,海關竟沒發覺。”妻問他:“還有一隻是誰的?”他答:“蘭花的。”我忽然說:“蘭花是不錯的,請她來吃飯。”

妻說:“思恩還記得蘭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話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別亂說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兒──”我笑,“你們倆別再說了,沒完沒了。”

“我這就去找蘭花。”他說。

晚上妻跟我說:“還是香港好,什麼都有,幾時我們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軌道就回家。”我應看。

她很滿意。“這裏也有好處,不過怎麼比得上家?”

她說得不錯。

思恩第二天來找我,他說:“你在巴黎見到蘭花?”

我點點頭。

他隔了很久說:“蘭花是不錯的。”

“是。”我簡單的說。

“臨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沒想到吧,她功課好得很。”

我問:“你幾時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來。”

“她不肯嫁我。”

“你有誠意,她幹嗎不嫁?”我反問。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沒有意思這麼快結婚,大家訂了婚倒是好。”

“我幫你說好了。”我說。

思恩很喜悅。“謝謝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給她,由她再教你幾道方程式,我好與你大嫂回家去,誰還耐煩躺在外國?”

思恩笑了。

妻說:“我還是不喜歡她。”

我說:“那是你的偏見,她是不錯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歡她那種作風。”

我說:“思恩喜歡就行了。”

“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給我。

蘭花被思恩杓了出來。她倒沒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齊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著我買的浪琴表。

思恩一進門就往火爐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買的康斯丹頓不要,戴這種單老貨色。”

蘭花的眼睛沒春我,臉上卻掛著一個和氣的笑。本來大伯送一個表給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這個溫馨的笑,情況就不同起來,我有點不安,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訴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為什麼沒說呢?

我也沒告訴妻,那些禮物是她挑的,但是──找隻懶得嚕嗦。她是什麼意思?女孩子心思總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飯,我就跟她說正經事。

我說:“大家都喜歡你,你認識思恩,也這麼些日子了,不如訂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響,然後微笑,“大哥也會說謊,不過是你一個人喜歡我罷了,大嫂就一點也不高興我。思恩沒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沒見過我,怎麼叫做大家都喜歡我?”

思恩在一邊就氣道:“大哥好,大哥什麼都好,我告訴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沒見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麼專門在人前鬥嘴?”

兩個人都不響了。

我覺得沒有什麼味道,可是話總得說完的,就說下去,“──訂了婚也好。”

思恩說:“我是愛你的,蘭花,你也知道我,現在我走開,你有話跟大哥說好了。”他真走開了。

蘭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這樣的。”

我說:“他怕你不答應。”

她歎一口氣,“我今年廿三了。”

我聽著。

她說:“大哥,我不瞞你,我媽媽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飯有兩種,我媽媽說的:一種是做戲,胡亂上台謅幾句,錢就來了。她以前是做戲的,她應該知道。另外一種,是做太太。做戲的女人,一樣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營生,若在外國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選擇範圍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這裏嫁人。思恩是不錯,很多女人等著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歡他,然而他不過是這樣的一個人。你給我麵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當然答應,謝謝你,大哥。”

她說得這麼坦白,我自然明白。她並不愛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對象,可是因為她已經廿三歲了,勢必要嫁人的,家裏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剛好在這個時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應下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頭玩著,玩得很險,說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會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順的訂了婚,拿未婚妻作當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隻有好,這樣的關係維持得下去嗎?

我低聲問:“你難道不愛思恩?”

蘭花答得很快,“我愛他就痛苦了。”

這倒也是實話。

“思恩說他愛你,你不相信?”我又問。

“他倒沒說謊,他沒必要說謊,他現在是愛我的。”

“你不能這樣說,思恩────他是不錯的。”

“是呀,我也這麼想,”她的微笑又上來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訂了婚總要結婚的。”

“未必。”她說:“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稱我為“君子”,我覺得很詫異。這個女孩子根本叫我詫異。

我隻好說:“蘭花,你在外國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頭。

我揚聲說:“思恩,你好出來了,蘭花答應了。”

思恩倒是滿臉笑容,他說:“唷,我在書房裏等砍頭似的。”

蘭花把那隻鑽戒戴了,不出聲,一直看著手。

然後兩個人就走了。

妻說:“根本不像訂婚,蘭花一點開心也沒有。思恩適才跟我說,她母親是做戲的。”

我忍不住問:“你對她家人道麼感興趣做什麼?”

妻不響了。

或者思恩說得對,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歡說人閑話,也不喜歡妻說人閑話。一開始她就諸般挑剔蘭花,我不覺得,蘭花先覺得了,我認為這是我的錯,妻是一個沒有事業的女人,凡事我對她負責,我也必需對她的行為負責。

我寫了封信告訴父親,父親曾去探訪蘭花的母親。

據爸爸說,蘭花的母親上了年紀,卻還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長得很好。可惜她父親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機會見麵。然而──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

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父親想叫他們回去結婚。但我卻知道,這將會是一個老長的訂婚,這兩個人暫時並沒有結婚的意思。

蘭花戴了訂婚戒指的手指是美麗的。她的手相當大,手指纖長,小顆的鑽石在她手指上決不會好春,幸虧咱們家存著一隻體麵的戒指,現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發顯得一種奇異的對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褲,芝士布襯衫。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訂了婚之後,來的次數多了,妻雖然還是對她有一種妒忌性的不滿,卻不再說什麼了。因為蘭花實在有她的好處──大夥兒去旅行,回來筋疲力盡,隻有她還能進廚房弄香噴噴的咖啡與燒一大鍋牛肉出來吃一頓。問她精力是哪兒來的,她卻說:“總得有人弄呀。”

她確然是有點兒怪怪的。

對思恩,她毫不緊張,思恩還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著,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為榮,他不是一個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麼香的甜的,就逢場作戲一番,我想蘭花是曉得的,連我們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說:“她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她並不愛思恩。至少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或者她是個與眾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與思恩說:“你昨晚跟那個法國肉彈去看什麼戲。”

我對思恩說:“連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車子又招眼,有什麼好處呢?到底是訂了婚的人,你得給蘭花留點麵子,咱們中國人色色講究麵子,你得讓她有落台的機會,否則事情僵了,你再上哪裏找這麼一個老婆去?情婦,香的臭的,腥的膩的,一千一萬個都行,老婆卻隻一個,到頭來她扶你,你扶她,那金發洋女人能陪你終老不成?人還真是會老的,思恩,別以為你得天獨厚,吃了長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沒法子,大哥就是幫蘭花。”

做人得講道理。

他說:“你不知道,她是個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決不娶別人。”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他問:“大哥,那金發的不錯吧?那頭發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勝當年碧姬色鐸多矣。”

盡管他是我親兄弟,我還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蘭花微笑道:“那有什麼關係──大哥是不會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隻是不說而已。

我心裏麵不舒服。

我叫她多來我們這一邊,她一個人在外國,有什麼去處。

過了好幾個月,我跟妻說:“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帶回來,這算什麼?要舒服,幹脆別帶孩子。”

“回家也好。”妻說。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從頭開始,重頭找工作,怎麼辦?你考慮過了?”

“你去把孩子帶回來了,都差不多三個月了,快會認人了,反正爸媽也好久沒見你,見了你心也安一點。”

“可不是。”我說:“那麼我回去了。”

“你請得了假?”

“就放複活節了。”

臨走的時候,蘭花來學校找我。

她有話跟我說。她說:“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裏很難過。

蘭花的終身並沒有什麼著落,與思恩訂婚,簡直是一場包輸的賭局,她又不是一個有心思賭的人。

她臉上有一種默然的寧靜,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麼。

“有什麼事,盡管說好了。”

“我也想回家。隻是沒回家的勇氣。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見我母親一次,就說──我很好,她不必掛念,就說我很好,對了。”然後她轉側了瞼。

“你沒跟她通信嗎?”

“有呀,然而她會發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說的話,她一定相信。”

她還是堅持看我是一個君子,這種天真的信任,開頭是令我尷尬的,後我就覺得,她以往必然碰到過無救的小人,以致見了我,錯認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話傳到。”

“謝謝大哥。”

“還有旁的事沒有?”

她搖頭。

我說:“你總是不快樂,蘭花,為什麼呢?”

“誰說我不快樂!”她微笑著站起來,“那天在左岸吃海鮮,我多麼快樂!”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內事兒了!”

“半年快樂一次,還不夠嗎?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她說:“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興?我真覺得她是曖昧的。

我回香港她沒有來送飛機。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經受過的疲勞轟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訪問,四周都是問長間短的人,受不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