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2 / 3)

後來總算抽得一天空,去看蘭花的母親。

正如父親所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太美麗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紀不大,說話慢慢的?有一種膩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膩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蘭花,或是蘭花像她,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傷,對任何事物沒有留戀的哀傷。

她抽著姻,穿一件印花絲旗袍,雙捆邊,繡花拖鞋上繡著蝴蝶。她讓我喝茶,還是用有蓋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發側放著痰盂,可是卻不覺惡心,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兒蘭花,不過得她母親三二分真傳,思恩也就很服貼了。

蘭花的母親沒有開口,隻是客氣的微笑。

她家客廳中央一束白色的薑花散著香味,很陰涼的香味,薑花本來也應該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們兩母女一向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後她很細致的打量我,然後她說:“我們蘭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氣了。”

我欠身,“不敢當,伯母。”

她歎口氣,“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隻好如此說。

她說:“蘭花沒兄沒弟,就她一個人,我──是隨時會去的,人年紀大了,說不得的,你多多照顧她,我把她托在你手裏了。”

我說:“伯母──”

她說:“蘭花說得對,你真是個可靠的人呢。”她打斷了我的話,“據說又品學兼優,我見過令尊,也是君子人,蘭花大概不必擔心。”

我默然無語。看了,好了,咱們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夥兒都坐著餓死好了,蘭花是哪裏來的觀念!

我放下了一點禮物,就走了。

她沒有留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老,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沒有留我。

她隻是說:“告訴蘭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擔心,念完了書,就回來吧。”她停了一停:“其實念什麼書呢!嫁了算了。”然後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麗的。

我告辭。

看情形她們的環境很不錯,高等的住宅,高貴的家俱,實在是很過得去的,然而真相誰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來。

妻說:“蘭花與思恩吹了。”

我問:“怎麼?”

“吹了。”

“胡說。”

“真的。思恩說的。”

“為了什麼?”

“思恩說見到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

“什麼男人?”

“不知道。”

一回來就碰到這種事,我是煩得頭大,一發狠,我就與老婆回香港,管誰跟誰吹呢!天曉得!

我一直說“不會的”。

思恩抱頭大哭。我與妻好笑。他又不是不愛她,偏偏又愛要花樣,真耍出花樣來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說:“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現在什麼時代,她又不是沒腳蟹,後果堪───對了,戒指還來了沒有?”

這時間隻有妻一個人會想到戒指。

“沒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沒回!”妻笑。

思恩說:“她還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雙眼隻看看天花板,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而蘭花!她總有她的想法,我對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決不會胡亂就推了婚,總是思恩又做了什麼見不得光之事。

我從沒有去過蘭花的家。?

那一日去,剛好路口擺了一個檔,賣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黃得美麗,我買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隻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賣花的老婦二買花的總是老婦一替我用軟紙包起來。我提看花到蘭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見我了,探身出來打招呼,臉上含著笑,一點憂傷都沒有。

“大哥!這裏!”她叫。

我也笑了,抬頭看著她按鈴,她住四樓,英國還有這點浪漫,房子矮,可以探頭出窗打招呼,香港什麼都十七八層樓,幹嗎?跳樓?

她替我來開門,我上樓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襯衫,花紋有貼褪色,也就顯得自然,一條過膝的牛仔布長裙,雙手插在袋裏!那種瀟酒標致是不用提了,頭發剪得短短的,臉蛋上有一種不該有的喜氣。

她很開心,為什麼?

我們走上木樓梯。

她笑道:“大哥別笑我,我隻租得起一間房間,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間,房東準我用她的廚房,我自己有浴間。”

我進了她四樓的房間,好美的房間!

大概有兩百尺大,一張大床,上麵鋪著一張七彩手鉤的毛線花被,小塊小塊並的,牆是米色的,木板地很舊了,但擦得很亮,鋪著一張很厚的棕色雜米色的毯子。有搖椅不稀奇,還有一匹搖木馬,房間有種奇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玻璃球,有說不盡,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以及書,無數好書本。

美麗的房間,美麗得隨意,一種不自覺的美麗,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遞給她。

她道謝。

她說:“你看,我回不了家,搬這些東西,簡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隻好交著租,叫我把這些東西搬哪兒去?頭痛。大哥請坐,別怪我亂,喝什麼?我有中國茶。”

“就中國茶,是什麼茶?”

她歉意說:“前一陣子媽媽寄了上好的旗槍來,奈何喝了胃痛,現喝普洱。”

我點頭,“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沒試過,試一試。”我說:“煩你了。”

她笑著走到隔壁廚房去了。

這房間裏簡直一塵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頂樓,有一隻窗門是斜的。

她的書桌也是斜的,像建築師那種,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間中央,床倒是貼著牆,牆上掛一個日曆,那日曆上有史諾比,睡在屋頂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個好天,今晚睡久一點。”胡士托早在他身邊夢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來,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搖椅上,搖呀搖的,喝著她噴香的玫瑰普洱,忘了來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實還有好幾張舒服的沙發;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隻鑽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開口,我早知你為何而來。”她說。

我說:“你很懂享受,這房間很美。”

我的水仙給插在一隻藍花的瓶子內。

“我見了令堂了,她很開心。”

蘭花笑,“我曉得你怎麼想:‘到底不愧是個做戲的,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堂

子裏女人的味道。”

我不響,微笑,的確是有點流氣,她母親。

“四十八了,”蘭花感喟的說:“看不出來吧?”

“春上去不過三十二、三左右。”我說。

“是,許多人說隻有三十,那是過分了,可是瞞十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中國女人的魅力。”我說。

“大哥,謝謝你替我跑這一趟。”

“你跟思恩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解除婚約了?”

她微笑。

“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蘭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個難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難娶別人,誰還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別人。你一個人在此,就……遷就他一點,看我麵上。”

“是呀,我一個人在此,大哥,平時你還公道,今天就來這套,打死不離親兄弟,你還是幫思恩,我還不遷就他,你倒說說看。”

我不響。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淚天淚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麼好說。”

她不出聲。

我說:“我也不能看你們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們這般鬧法,簡直叫人心神不寧,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該怎麼辦?”

她臉上忽然變色了,漸漸的蒼白起來,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總不能在這裏陪思恩一輩千,也出可獨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會吧,孩子剛接回來,”她慌張的說:“大哥是說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學講話了,一開口英文,卻是黑發黃皮膚,有些稀罕,我覺得是恥辱,回香港讀中文去。”

“也不會馬上走的!”她急得差點沒跳起來。

我納罕著,怎麼會有這種反應?我走不走,與她有什麼關係?然後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獨,我到底也是一個說話的對象,我走了,她到底有點不舍得。怎麼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了。”

她筆尖沁出了汗,沒說什麼。

我說:“也不算是匆忙的決定,籌謀已久,苦無機會,若你與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開了,我把思恩交給你了。”

她抬起頭來,慘淡的問:“大哥,你又把我交給誰呢?”

我一時答不上來。她卻沒追問,就跑去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單身一個女孩子在這裏,誰又照顧她呢?我呆著。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個男人。

我低下了頭。

我的話說完了,她的運氣不好,她應該隨到一個紮實的、可靠的、結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與思恩站在一起,卻是出奇的配對,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情形,第三者夾在中央根本是多餘的,然而我硬擠在當中,我想思恩娶個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開車離開,屋子窗沿花盆裏開滿了白色的、鈴型的“山穀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沒多久,妻說:“他們沒事了。”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呆了一呆。

“真討厭!”妻說:“要什麼花樣,我們快離開吧,不關我們的事,什麼三長兩短,就找了你去,他們開心的時候,人影都不見一個,什麼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誰感激你?不好,又是個罪,頭都大了!”

“不是說好就回家了?還嚕嗦什麼呢?”我忍不住講一句,就講錯了。

她臉就發青了,“我嚕嗦?我們幾時紅過臉?為了個不相幹的女人,幾番不歡,她與咱們什麼關係?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婦!好!我嚕嗦,我不理,我什麼都不說,任憑你們鬧翻天,與我何幹!是我多事,我該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門關得震天價響。

妻對蘭花有種無名火,壓了下去,也隨時隨地會得升上來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為了蘭花,蕩然無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歎口氣,“老夫老妻了,還提這些!”

“不是這麼說,”妻落下淚來,“結婚這麼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沒見過場麵的人,偏偏就現在出這種醜,讀了這些年的書,全丟到陰溝裏去了,你說怎麼辦?那火氣是怎麼升上來的,竟不知道。”

我不響,低下了頭。

“我對蘭花──我總是不喜歡,我真是不喜歡她,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憑什麼她有那麼多的自由?要風得風,要兩得雨?這也不是妒忌,是一種恨惡。”

我說:“算了,以後想見她,還見不到呢,我們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見得會回香港,現與思恩又和好了。”

“她與思恩,究竟弄什麼,我也不明白。”妻說。

“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然而我們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說話。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場麵,丟的是他的臉,他怎麼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蘭花,然而蘭花倔強,他始終覺得沒有真正得到她,意氣不平,所以亂搞。蘭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見得呢,你倒數我聽聽。真正四平八穩的男人,又惹不起蘭花。”

“若不是真愛……”

“什麼叫真愛呢?”我笑。

妻忽然問:“你呢?你可愛我?”

我摸摸後腦。“愛你?怎麼隔了幾十年才問?你是從來沒問過這種問題的。”

“真的,從來沒問過。”她笑了。

“要我離開你,”我緩緩的說:“那是絕辦不到的事,我與你這些年來,經過的不止是風花雪月,我與你……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為孩子,也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樣。咱們的感情是現實的,生活的,咱們不是羅密歐朱麗葉,但丁與比亞曲絲,梁山伯與祝英台,咱們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淚滾滾而下,她微笑著,“夠了,夠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豈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歡蘭花──是的,蘭花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她愛慕你,”妻說:“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震驚,“我真不知道!你疑心過份了!怎麼會有這種事!不會的!”

“也許我瞧不慣他們新派作風。”

我不響。

思恩與蘭花真和好了。

沒鬧新聞。

沒新聞就是好新聞。

我與妻卻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學語,煩是煩得頭痛,卻是一種喜氣洋洋的頭痛。

曆年來積下的東西可真不少,什麼都舍不得扔,家俱電器用品倒無所謂,一些書、信、文件,卻絕對不會拋棄,思恩說:“大哥,我搬進來算了,你要我買你的家愀?還是租?還是贈?”這倒也是好辦法,我把不帶的全贈與他了,反正他遲早要結婚的,家俱還都新,不算舊。這解決了問題。

蘭花來了,坐在一角抽煙,喝咖啡,穿條牛仔褲,一件襯衫,一臉的落寞,也難看得出真表情。與思恩倒是有商有量,兩個人咕咕噥噥的耳語著,感情仿佛進了一步。

我不曉得她是抽煙的。打火機夾在牛仔褲後袋裏,吸得很寂寞的樣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終覺得妻有那種中年女人的憂慮與疑心。蘭花怎麼會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愛她們的丈夫,老以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個個女人眼紅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蘭花說:“這層屋子好,我們是租的,可是合約可以再續,再績續問題,你們裝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這全憑思恩,我仍住我那舊地方。”

“何必呢?”我驚異的說:“都訂了婚了,這什麼年代了?省一點,這裏三個房間,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這個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擠眼睛對鼻子,包括思恩在內,誰也不愛看見誰早上起床如廁刷牙洗臉。”

我既好笑又好氣,“啊,照你那理論,將來結了婚,你住三樓,他住二樓!”

“我們是不會結婚的!”

“蘭花,你別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沒話好說了,說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氣,你隨我們去吧。”她斷然的說。

她請我別多管閑事。

根本是,他們什麼年紀了,我還做什麼褓姆?自己不識相,活該聽難聽的話。

我們就這麼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習慣下來,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為買了套差不多顏色的沙發,我老覺得有個人坐在角落上抽煙,一條牛仔褲,一件舊襯衫,那人是蘭花。

半年了,她在我腦裏無法磨滅。

半年後,她與思恩結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沒有看思恩如廁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樓,思恩則住三樓。反正他們結婚了。

寄來了照片。

照片上的蘭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禮服是細麻布的,她戴一頂寬邊草帽,上麵有網有緞帶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臉色也有黜蒼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蘭花是美麗的。

他們在小教堂裏舉行婚禮,就在教堂花園拍照,有風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時節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說:“照片拍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父母也說:“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說不出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蘭花陸陸續續還是在那張沙發角上出現。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子。

父母說:“讓他們回來一次吧,這媳婦我還沒見過呢,她母親又見外,不大肯與我們來往。”

我不說什麼。思恩是沒問題,蘭花呢?

沒想到蘭花也來了。

大家去飛機場,這時候我的孩子已經會走路了。

下了飛機,我覺得蘭花胖了,結了婚還是那樣子,一件幾乎透明的T恤,一條長裙子,皮膚曬得黑黑的──又往哪兒渡假去了?

見了我,她微微一笑,其餘的人隻略點一兩下頭。

母親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來。

我直截覺得蘭花是來錯了。

她不適合我們的家,她根本不適合這個世界。

蘭花胖了以後,那身裁更是曲折離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著眼瞧,然後輕輕的說:“胸罩也沒有,什麼都看見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頭發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隻金耳環,這種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淪亡!

兩個人跑出來像摩登江湖賣藝的人馬,那裏有學生的味道!

父親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們的行李,往車場走。

蘭花走到我麵前,白米色的長裙,沒有襯裙,內褲是淡藍的,腰細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對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頭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親的新車,六個人不算擠,隻聽見思恩一個人的聲音,蘭花一句話也沒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氣熱,車裏有冷氣。母親的眼睛盯著蘭花,父親與思恩談過去未來,妻有一種快感,因為蘭花終於碰見了一個可以有資格管她的人:我們的母親,而我,我隻希望她與思恩快樂。

而她與思恩仿佛沒有直截對白。兩個人看上去是一對,時間久了,完全是兩碼事──又是新派作風..

行李先在蘭花母親家裏放下了,她住母親家。點個頭,說聲再見,揚長而去,她可不理我們家人怎麼想法。父親鐵青著臉,也不出聲。思恩說:“她是那個樣子,隨她去,累了她就回來了。”仿佛蘭花是一隻小狗。母親說:“無禮之至!”妻說:“她……是有點怪怪的。”這算是幫蘭花呢!我無語。

結婚才多久?已經這樣子。

到了家,母親大發脾氣,把金飾,見麵禮,一股腦兒扔出來,妻都默默的收拾了。父親說了一句話:“這種女孩子,決非賢妻!”

我不響。

思恩不耐煩,“理她作甚?我們做我們要做的事.爸,我博士論文草稿帶來了,你看看!”

父親又回心轉意,開心起來,“我兩個兒子都是博士,我也算是福氣……”

他們父子兩人又談了起來。

妻偷偷的說:“見麵還沒說話就僵了,不好,你去把她們兩母女請出來,今晚一齊吃個飯,就沒事了。你瞧瞧,兩隻金鐲子,一條金鏈子,都重疊疊的,起碼五兩,你媽不是小家子,金子就是金子,送就送得出,如今金子什麼價錢?你叫蘭花別傻了,她年紀也不小了,以為有張文憑,可以吃通全世界?這年頭阿狗阿貓都有亂七八糟的文憑!如今放著金子都不要,將來問人借一個子半個子兒,她可苦呢!她聽你的,你去叫她吧!”

我點著頭。

“還有紅封包,是爸爸給,嘿!她不來,損失大了。”妻說:“你記得咱們紅封包裏是什麼?是一張屋契!”

我搖了個電話,把蘭花無禮的事跟她母親說了,她母親是個省事的人,什麼不懂,到底是什麼出身?她說轉頭便來電話。

我掛了話筒沒多久,蘭花那邊有訊息了。母親去聽話,不到十分鍾,火氣煙消雲散,一臉笑,“好好好,好好好。”掛了電話。

妻說:“真有法子。”

母親說:“原來小孩子三年沒見母親了,她母親又新近進過醫院,故此急壞了,來不及趕去見母親,也是孝心。現見母親沒事,來了電話,今夜做東,兩家人去吃一頓,已經訂了台子,在東興樓三樓,她女孩子無禮,因在外國耽久了,請我們多多包涵,至於她,她丈夫不在身邊,獨個兒不好拋頭露麵到處走,故此親戚竟沒有什麼走動,正好趁這個機會熱鬧一下。”

父親也緩和下來了。

“幾點鍾?”父親問。

“隨我們,我們準備好了,大家一齊出門,給她們一個電話就可以。”

“啊。”父親點點頭。

我搖搖頭,憑蘭花母親的伎倆,哄爸媽?當小孩兒一樣,當然乖乖就範。小事化無。

妻在我耳邊說:“蘭花不像她母親,要像,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這等好功夫!”

我點點頭。

妻又說:“不枉以前是做戲的。”

我又笑了。

晚上大家在東興樓見麵,可奇在這裏,每個人都熟絡了,就是思恩與蘭花,陌路人一般。

蘭花的母親把我們的父母親敷衍得水泄不通,她用那糯而不膩的聲調說:“我丈夫在新加坡為生意,一年不得回來幾次,我因水土不服,耽在那邊,三日兩頭病,隻好回來香港。蘭花又不在身邊,掛心呀。蘭花嫁了思恩,我沒見過思恩,卻見過他家人,實在是蘭花的福氣,我是婦人之家,沒甚見解,以後就靠這頭親家了。”

說得倒也是實話,可是父母從來未曾聽過這種話,以為真是剖腹掬心,感動得差點沒落下淚來罷了。

父親說:“放心,我才兩個兒子,兩個媳婦,焉有照顧不到之理?”

說到她進醫院之事,她支吾過去了。妙,蘭花的母親做人像做戲一般,於是乎諸色見麵禮又到了她們手中。母親樂了,把手上的一隻翡翠馬鞍戒褪下來要給蘭花,蘭花怎麼都不肯要,

結果還是套在中指上。

一頓飯吃得杯盞亂幌,煞地熱鬧。

妻說:“咱們看戲。”

蘭花坐在一角,緩緩的抽煙。

她換了一件好衣服,貝殼紅的紗,在膝下,貝殼紅的名貴皮鞋,頭也洗過了,明豔照人,思恩終於坐了過來,挨在她身邊。

蘭花始終像一個局外人。這桌飯是與她無關的,她不是屬於這裏的。她吸著煙,左手夾著長長的濾咀香煙,右手把一隻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機翻來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麵的花紋。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到她母親那種年齡,她也還是美麗的。

思恩用手按在她後頸上,像是要扼死她的樣,她毫無知覺,垂著頭。思恩恨也就恨她這點,倘若她對他緊張一些,吃醋一些,妒忌一點,肉麻一點──什麼都好,思恩就滿足了,就開心了,然而她不在乎,一切是身外物,色即是空。可惜她卻不是空的,她滿滿的是誘惑,全身散看她成熟的香味。

萋說:“她真是美麗。”

我不出聲。

那種不經意的美麗,並不能在幾個女人身上找到。

一頓飯吃完了,兩位老人家頓時回心轉意,開心得不得了,聲言將來必然照顧蘭花。

我狠狠的白了思恩一眼。

“對不起,大哥,這是老實話,我知道你不愛聽。”

“你應該滿足了,蘭花正是你需要的妻子。”我說。

“是,但是她不需要我。”

“又胡說,你不可能希望蘭花這樣的女子爬在你麵前,她不要你,不會嫁你,你要求十全十美的事,可能嗎?”

“你不知道,我心中不快。”

“你們兩個人都有毛病,對世界上的事要求太高,思恩,做人不過幾十年的事,何必這麼苛求。”

“就因為隻有幾十年,大家不過活這幾十年,真還有來過不成?故此我的要求高,她為什麼處處與我作對?”

“思恩,我實在愛莫能助。清官還難審家頭事。”

“你與大嫂──好像很快樂。”

“我們沒有要求,”我笑著足收了棋盤,“我們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我停了一停,“我們知足。”

“大哥,我應該怎麼辦?”

“好好的對蘭花,別再出去混女人,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別亂搞了。”

他不出聲。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誰都起來了,蘭花不見影子。

思恩在早餐桌子上有點尷尬,他解釋,“她有吃安眠藥的習慣……”

我說:“等一下叫她到我們這邊來一下,你也來,思恩,吃頓便飯,我們先回去準備。”

我與妻先走了,回家看孩子去。

蘭花與思恩下午四點多才到,蘭花臉色不好,又不化妝,穿的衣服倒說不出的明朗,一件毛巾T恤,繡看花,一條牛仔褲。

她一進我們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張沙發的角落去,她緩緩的踏進來,果然就揀了那個位於,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她沒有摸出香困來抽。孩子走到她麵前,叫她一聲“阿姨”,叫錯了。可是她忽然開心得不得了,連連親吻著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著,與他說了許多話。

妻子有點驚奇,看了我一眼。

也許當他們有了孩子就好了。

蘭花這麼喜歡孩子,倒是超乎想像與意料。

她連連誇獎著孩子美麗聰明,妻倒也很開心,每個母親,隻要有人肯誇獎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興的。

蘭花坐在沙發角落不肯動,孩子累了,自跑開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給她吃。剛好家買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個。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雖洗過了,那皮上頭有絨毛,不剝了就吃,無益,吃這麼多,滑腸,當心拉肚子。”

她隻是笑。

也肯笑了。

後來她自口袋摸出一個小禮盒,說:“這是給孩子的見麵禮。”硬遞過來。

妻先呆了,她還來這一套!打開盒子,倒也簡單!是一兩重的小黃魚金像。孩子見了,取了去玩。我想這是她母親的主意。

她卻說:“我身邊有點錢,想買什麼好,看上了金子,你看,這年頭,孩子也喜歡。”

大家隻好笑。思恩說:“隻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歡黃澄澄的東西,卻買了送人。”

她笑,“這樣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飯後自有傭人收拾了殘碗等事物。

她又盛讚菜色好吃。這等客氣,倒把我們嚇一跳,莫非轉了本性?蘭花若一貫如此,大家也不致於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著扇子,跟她說:“你今天倒高興,蘭花。”

“是呀。”她把眼睛看著露台外血紅的影樹。

我說:“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開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當,你們還不是照樣怪我!如今我閑時板著臉,偶然露張笑臉,大家反而高興,你這點也不明白?”

我底頭細想,她這話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慣了好人,想不做還頂難。我認識這麼一個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親戚,有求必應,出錢出力,一點本推托,大夥兒也慣了,奶媽的兒子的姑丈的女兒要上街買菜,都叫他做司機開了車子出去。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複正常,卻已經遲了,那受他千恩萬德的,都稱他為‘虛假’,倒是我,還幫他說幾句話。大哥,有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親頭一個太太來香港,抄到我媽那裏,踢開了門,頭一句話是指著我說的:‘這婊子養的!’這話我記在心裏廿年了,大哥,我氣呀,後來想,算了,皇後

我心裏暗暗歎氣。

“大家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不討大家喜歡,我也知道,我今日若得大家喜歡,又怎地?不過說話多個笑臉!難道今日我去了,還有人跟著我一塊兒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討他們歡心?”

“蘭花──”我想勸她一下。

她忽然溫柔的笑了,她說:“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會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麼這話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說了多遍了!又來問我!”

“我幾時說了多遍了?”她睜眼說。

我說:“瞧這記性。”

她笑:“可見得是老了,什麼都渾忘了。”

我看著她,她隻是微微的笑著,這是一個早熱天,她鼻尖上冒著小點小點的汗,額上有點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機,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許多張照片。她隨意地坐著,讓我拍。

然後輪到孩子,妻,思恩,然後是全家福,難得這樣的機會,大家擠在一堆,用自動設備,鬧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妻見蘭花一向是不說話的,這一天卻也湊興起來。

她說:“怎麼來的興致,我們都是十年沒拍過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蘭花思恩,你們多來幾次就好。”

思恩說:“蘭花最不變拍照,用的護照照片,都是中學時期拍的,硬充十五歲。”

蘭花笑,“奇怪什麼?誰不想充少幾歲!”

我笑了,收了照相機,叫妻把那幾卷底片拿去衝。

媽媽打電話來問,聽見我們這麼樂,好不服氣,她說我們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點不輕鬆,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說:“你看,照我意思,蘭花不過是一個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開心,她小時候過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過份自我中心一點“,也是有的。你善待善待她,她有什麼不好?”

思恩隻是搖頭,“你是不會明白的,大哥。”

我有點氣了,“兩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氣!我怎麼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還能有今日嘛?”

思恩說:“她的快樂,與我無關,與我無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難道沒有發覺?”

“你真醃髒,思恩!我若愛一個人,管她為什麼高興,隻要她高興,我便也高興!這就是了,她的笑臉,就是我的快樂,我還去研究她為什麼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頭。

蘭花緩緩走來,我不說了,背後說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們留到幾時才走?”她問。

“多坐一會兒,又不是不開心。”思恩說。

她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不妨礙大哥嗎?”

“我有事不會請了你們來!”我笑。

孩子一邊說:“我隻要這好看的阿姨抱!”

我說:“你太重了,這阿姨抱不動你。”

妻說:“你也與孩子一般亂叫,這不是阿姨,這是阿嬸。”

蘭花以手掩心,“嚇我一跳,什麼阿嬸?我做了他阿嬸?我還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陣笑。

那一日倒可以稱為盡歡而散。

妻臨睡說:“今天他們倒高興,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說:你哪裏知道,終於沒說出口,這是他們兩夫妻的口頭禪,我怎麼學上了?

妻隔了一會兒說:“你是越發沉默了,沒大事不肯說話。”

我說:“言多必失。”

“夫妻間也如此嘛?”

“夫妻間要相敬如賓,你又不是沒聽過,客客氣氣,方過得一輩子。”

妻笑,“想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與蘭花轉了一個圈就回去了。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可真的靜下來了。

他倆都是不愛寫信的人,我也不曉得他們牛活如何。

聖誕寄了一張卡片來。旅行每到了一處,也有普上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