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同滾滾東流的江水,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殘秋過去,冬天到了。朔風吹過長江,帶著江岸的塵沙,落在南京的大街小巷,抽打在桂家這坐小樓的磚瓦上,瓦棱中枯黃的草瑟瑟發抖,院子裏那棵石榴樹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風刀霜劍,冰雪嚴寒並沒有割斷玉芹對蘭劍的懷念,她不知道,蘭劍是不是如人們傳說的那樣,真的去了台灣,他一個人現在如何生活,天冷了,台灣雖然不像南京這樣寒冷,但誰去關心他,誰去照顧他!他也或而想到朱斌,去朝鮮後給她來過一封信,那天晚上她想給他寫信,但是終究沒有寫,她覺得好像欠了朱斌點什麼,而國慶節那天碰到餘誌林,誌林向她表示了自己的情感,然而誰又知道她的痛苦和困惑呢??
冬天黃昏來得特別早,走得也特別快。灰暗的天空把大街上的建築物漸漸隱去,玉芹下班之後,把圍巾裹在頭上,大步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寒風卷著路上的灰沙,行人頂著風,和寒冷抗爭著。?
“玉芹,玉芹……”一個男子的喊聲伴隨著凜冽的狂風吹進玉芹的耳朵。她沒辯清是誰的喊聲,更無法辯清這喊聲的方向,放慢腳步向周圍看去。?
“玉芹,玉芹,是我。”喊聲近了,更清晰了。?
玉芹停住腳步,隻見一男人朝她跑過來。?
“誌林!”玉芹吃驚地喊道。?
餘誌林喘著氣,嘴時冒著白色的霧氣,他伸出溫暖的大手,把玉芹往旁邊拉了拉,說:“玉芹,我在你工廠的大門口等了好久,不知什麼時候你走了,我跟著你後麵緊追慢趕。”“風太大,我沒有聽到你的喊聲。”?
“走,我送你回家。”?
“誌林,你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你這樣,你都快30歲了,也該成個家了。”?
“玉芹,我說過了,我等,等蘭劍,等朱斌!”餘誌林有些傷感,慢慢地說,“如果他們回來了,我還會為他們高興,為他們祝福。”?
“誌林,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你這樣我的心裏是很難過的。”?
“玉芹,你不知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有多艱難?再說,我怕哪一天……哎,有些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害怕到那時對你,還有孩子……會吃苦的呀!所以……”?
“誌林,我想過了,也許我這輩子就是這個命,愈是這樣我愈不能連累你!”玉芹打斷餘誌林的話,竭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人的一生不過幾十年,怎麼都能過去的。”?
他們來到公共汽車站,天漸漸地黑下來了,一輛無軌電車停下來,市民們一齊往上擠,玉芹拉了拉頭上的圍巾,側身避著寒風。餘誌林站在她對麵,不時地朝遠處看去,焦急地等待著公共汽車。?
“你回去吧!誌林,天氣這樣冷。”玉芹說,“我會記住你對我的好處的。也許我們之間有緣,但是卻無這份情份。”?
這時一輛公共汽車來了,玉芹轉身上了汽車,正準備回頭向餘誌林告別,餘誌林卻跟在玉芹後麵上來了。車上人並不太多,玉芹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抓住扶手站下來,餘誌林也在玉芹的旁邊停住了。這時,隻見不遠處一個瘦身材,小個子男青年正看著他們。?
“玉芹,誌林,怎麼是你們?”?
玉芹順著聲音在人群中找到那個男子,原來是李彪。在玉芹的心裏,李彪和餘誌林差不多有同樣的份量,況且年齡也沒有多大懸殊。南京解放了,李彪到衛生處當了幹部,還在她們安排工作上幫過忙,這讓玉芹以及全家對他都有著深深的感激之情,自從那次李彪晚上到他們家去過之後,在這相當長時間裏玉芹一直沒有見過他。居然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了,玉芹微笑著點點頭,李彪看著餘誌林,問:“誌林,你們去哪兒。”?
“沒事,我在車站遇上了玉芹,”餘誌林說,“正好順路。”?
自從李彪那天晚上在桂家聽說蘭劍在解放南京時死了,他沒有懷疑,但是在他心裏,他真的同情玉芹,這麼好的一個女人,嫁給一個國民黨軍人,死了也讓老婆為他背上黑鍋。玉芹年紀輕輕的守了寡,還有個孩子,在這個社會裏,怎麼能堂堂正正地做人!當初都是因為家裏窮,否則他說不定會向玉芹求婚呢!不知為什麼李彪的心裏一直有些懷念玉芹,但是他害怕因為蘭劍的事影響他的前程。他也想擺脫玉芹在他內心的情感,然而卻始終沒有這樣一個女人能把玉芹代替了。今天突然間在汽車上遇見了。好像是那奄奄一息的火苗突然間吹過一陣風,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焰。當他看到餘誌林,不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嫉妒之感。
李彪對桂家的這些微妙關係,餘誌林全然不知,盡管過去他和桂偉達都有過不錯的交往,盡管那天玉芹難產時李彪也去幫過忙,但是餘誌林總以為他們隻不過是相識而已。南京解放之後,新中國成立了,餘誌林很少見過李彪,他當然無法知道李彪對玉芹的矛盾心理。但他不明白李彪為什麼至今也還是孤身一人。?
本來餘誌林準備送玉芹回家的,現在他突然猶豫起來了,他好像害怕李彪看出他的心事。“誌林,你現在工作還好嗎?”李彪問。?
“還好,就是太忙,南京被蔣介石統治那麼多年,現在國民黨失敗了,但是留下很多問題,還有一些隱藏很深的特務,公安部門沒有一天輕鬆過。”?
“誌林,我馬上下車了,有空到我那兒去坐坐。”?
“好,我也在這裏下車。”餘誌林說著,看看玉芹。?
玉芹沒有說話,低著頭,被這兩個男人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餘誌林,怎麼會突然決定在這裏下車呢?
汽車靠站了,李彪先下車了,走到車門口回過頭對玉芹說:“玉芹,再見,告訴桂伯伯,最近我抽空去拜訪他。”?
餘誌林回過頭對玉芹低聲說:“玉芹,再見!”隨後餘誌林也下車了。?
李彪和餘誌林站在車站,望著緩緩開動的汽車,朝玉芹揮著手,玉芹對著車窗向他們頻頻揮手。?
汽車到站了,玉芹下了車,天已經黑了,大街上亮起昏暗而迷離的路燈,一陣冷風吹過,玉芹覺得異常寒冷。她加快速度,順著路邊往家走去。?
突然一個男子從她身後追過來,低聲問:“是桂玉芹女士吧!”?
玉芹回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戴著棉帽子,臉上捂著一個大口罩,無法看清他的麵孔。玉芹端詳了一會,心裏一陣緊張,於是十分警惕地問:“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戴口罩的男子說,“而且我還認識你的丈夫蘭劍。”?
提到蘭劍,玉芹的心裏更加慌了,南京解放這麼長時間了,她真的害怕別人提到蘭劍,連那次李彪在她家裏說到蘭劍時,父親都一口咬定蘭劍在南京解放時死了。現在麵對這個陌生人,他居然說他認識蘭劍,她隻覺得內心一陣慌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男人。?
“難道你不想知道你丈夫現在的情況嗎?”戴口罩的男子說,“難道你不想和他通信嗎?”
“你……你說什麼……他……他早死了!”玉芹語無倫次地說。?
“哈哈……”戴口罩的男人發出一陣笑聲說,“誰告訴你蘭劍死了?我可以告訴你,蘭劍沒有死,他活得好好的,在台灣,在台北,還在國民黨空軍部隊裏。”?
“你是什麼人?”玉芹說,“你怎知道的?你……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桂玉芹小姐,你不知道,蘭劍臨走時有多痛苦。當時部隊允許他帶家屬的,因為他掌握很重要的飛機檢測技術。但是當他回到家裏,說你去醫院生孩子了,他又趕到醫院,可是你偏偏是難產,正在手術室。你想,當是國民黨部隊處於那種非常時期,哪能讓他留下照顧你,或是等你剖腹產呢?”這人說著用手在口罩上抓了一下,又說,“很清楚嗎,你剖腹產在手術台上,他是無法把你帶走的。部隊要蘭劍趕快離開,他也是迫不得已的。退一步講,就是讓他留下來了,共產黨來了,能不殺他!所以無論是部隊,還是他本人,惟一的一條路是走,隨部隊去台灣。”?
盡管這個消息對玉萍來說並不新鮮,盡管她一點也不了解麵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盡管她害怕人們在她的傷口上撒上一把鹽,但是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著了魔似的希望聽到關於蘭劍的更多消息。在這一瞬間,她完全忘記了麵前是一個陌生的人。她睜大渴求的目光,看著麵前的這個男人。?
“桂玉芹小姐,我知道,你們夫妻感情非常好,蘭劍離開你之後,非常想念你和孩子。不過他也是身不由已啊。”?
玉芹被這個陌生男人的一番話感動了,眼眶裏有些濕潤,她好像看到蘭劍那痛苦的神情,她太了解他了,自從她和他相識到結婚,他是那樣愛著她,在他的記憶裏,蘭劍從沒向她發過一次火。對於她,蘭劍是百依百順的,突然間,她漸漸平靜的心被攪得零亂起來,這段時間在她內心築起的“防線”突然間崩潰了。自從南京解放之後,她暗暗地告誡自己,蘭劍死了。讓自己的希望徹底破滅吧。然而此時此刻,她完全相信這個神秘男人從海外帶來的信息,他的內心深處突然間又騷動起來了,好像自己已經飛過台灣海峽,見到久別的丈夫。
“不過,”戴口罩的男人說,“桂玉芹小姐,你放心好了,蘭劍現在生活得很好,如果你想給蘭劍寫信的話,我能想辦法轉給他。”?
“你到底是什麼人?”玉芹努力鎮靜一下自己,看著麵前這個陌生的男人說。?
“桂玉芹小姐,你不必這樣驚慌,你也不要問我是什麼人,我完全是從關心你的角度,關心你們夫妻團圓,別的,我什麼也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