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2月的最後一天,學生們由破“四舊”到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到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現在已經轉向學生們各自拉山頭,傾心於相互攻擊,漫罵。終於,學生們無心再過問玉芹這些被抓起來的“壞人”了。?
玉芹終於獲得自由了,開始她還有些膽顫心驚,走在大街上,不時地回過頭,總懷疑有人追過來。當她確信自己真自由了,她才像出了籠子的小鳥,沿著大街小巷,越走越快,她惦念著女兒,惦念著父親、母親。?
到了家門口,院子裏的大門緊閉著,抬頭望望那舊式小樓,這裏死氣沉沉的,連一點生氣也沒有。她理了理兩三個月沒有梳過的頭發,拉了拉身上髒得不成樣子的棉襖罩衣,伸手輕輕地推了推門,門“吱”地一聲,開了半扇,院子裏石榴葉子落得光光的,幾枝枯枝在寒冷的微風中搖曳著。一陣淒涼之感襲上心頭。這時樓上傳來一聲悲涼憂傷的聲音:“誰呀?”聲音微弱,幾乎讓人聽不清楚。玉芹聽出來了,這是父親的聲音,她那長期受了傷的心髒,緊緊地收縮了一下,急忙大步穿過院子進了客廳,往樓上爬去。?
“爸爸……”玉芹喊著跑上樓去。?
“誰?……啊,是……是玉芹吧!”是激動,還是懷疑,父親的聲音那樣沙啞而淒涼。?
“爸……”玉芹衝進父親的房間,隻見年邁的父親那瘦弱的身體蜷縮在床上,頭發全白了,胡須長長的,風燭殘年,玉芹一陣心酸,上前抱著父親,像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父親摟著女兒,淚水從他那幹枯凹陷的眼眶中泉湧般地流了出來,顫抖著聲音說:“孩子,哭吧!哭吧!在爸爸麵前哭個夠吧!把你心裏的痛苦和委屈都哭出來吧!”?
這時母親來了,一看老伴摟著女兒,是慌張、是驚喜、還是悲痛,父女倆哭成一團,母親頓時失聲痛哭起來。玉芹見到媽媽,什麼話也沒說撲到母親的懷裏。不知過了多久,玉芹突然從母親的懷裏抬起頭問:“媽,寧寧呢?”?
桂氏呆住了,像一尊雕塑,像一個木偶,玉芹看著母親,失神的目光呆滯,抓住母親的手大聲問:“寧寧,寧寧呢?”母親還是沒有反映,臉上的肌肉如同失去神經的支配,不停的收縮起來,玉芹轉過身撲到父親的身上,哭著喊道:“我的寧寧呢……”?
沒有人回答,玉芹爆發出撕裂心肺地叫喊,朝寧寧的房間跑去。房間裏冰冷的,她一眼看到女兒那張放大了的照片,那樣稚嫩,那樣天真,嘴角掛著一絲微微的笑意,照片上方掛著黑紗!她驚恐萬狀,雙手拿起照片,大聲喊著:“寧寧……,我的寧寧……”她跌到了,又爬起來,抱著女兒的照片,衝出房間……?
桂氏扶著老伴來了,玉陵來了,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我的寧寧在哪兒?告訴我……”?
“孩子,你慢慢地聽爸爸說……”父親有氣無力地哭著。?
玉芹悲傷過度,病倒在床上,她整日抱著蘭寧的照片,她已經不再哭了,女兒的夭折,毀滅了她的靈魂,擊垮了她的肉體,如同一具行屍走肉。白天她呆呆地站在院子裏,夜晚,坐在女兒的房間裏,透過窗子,望著那總是難以滿圓的虧月。?
1970年初春的一天,被悲痛折磨得遍體鱗傷的玉芹終於走出家門,憑著那模糊的記憶去找薑妍君,然而她的家門緊鎖著,鄰居告訴玉芹,前不久,一輛黑色的轎車把她們母女接走了,據說薑妍君被送往太湖療養院治病去了。這使得玉芹又陷入種種猜測和疑惑中。?
1970年清明節,玉芹在弟弟的帶領下,來到城南蒼山坡找到寧寧的墳墓,玉芹在墓前哭了半天,把帶來的石碑豎立在墓前,墓碑的右上方寫著1949~1967,中間刻著一行隸書大字:蘭寧之墓。左下方兩行小字:父:蘭劍,母:桂玉芹立。1970年清明節。?
1976年夏天,身患絕症的李玉昌派人把玉芹找去,留下遺囑,將他的江南縫紉店交給玉芹管理。玉芹安葬了李玉昌師傅,接管了江南縫紉店,她把心中的痛苦隱藏在心靈深處,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她的手藝不僅受到顧客的青睞,而且省外貿公司常常向她定做出口服裝,生意漸漸地壯大起來。?
80年代中期的一天下午,外貿公司派車把玉芹接到賓館去,總經理餘誌林陪著一位美籍華人趙玉平在會客室見麵。餘誌林激動地握著玉芹的手說:“原來是你呀!真的沒有想到啊!玉芹同誌,好,現在先認識一下趙玉平小姐,我們的事,單獨安排時間談。”?
玉芹激動得含著淚水說不出話來,默默地點著頭。?
“這位是從美國來的客人,趙玉平小姐。”餘誌林笑著對玉芹說,然後又介紹說,“這位是南京有名的江南縫紉店的老板桂玉芹女士。”?
會客室裏隻有三個人,玉芹、趙玉平和餘誌林,趙玉平說:“我這次到中國來,一方麵是想看看中國發展形勢,另一方麵也想了解一下如果有合適的生意,也會做點投資,我雖然出身在美國,但是我的父母親都是中國人,誰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呢。”趙玉平微笑著看看玉芹,輕輕地喝一口水又說:“來到南京之後,偶爾聽到桂玉芹女士譽滿金陵,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所以主動找到外貿公司的餘總經理,沒想到餘總經理和桂女士是熟人,看來,我們大家都有緣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