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晚……晚……了……”桂氏艱難地斷斷續續地說。
“媽，你說什麼?”蘭劍低下頭，靠近她的嘴邊問。
桂氏閉上眼睛，張著嘴，眼角不停地流出細細的淚水。
桂偉達急忙上前，在桂氏耳邊問：“她娘，慢慢說，告訴我。”
“寧……兒……”
“什麼……”蘭劍睜大驚恐的眼睛，桂偉達擺擺手，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玉芹驚恐萬狀地下頭，罪犯似地低著頭。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玉芹倒在地上，蘭劍急忙上去抱住她，玉萍拉著父親問：“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玉陵進來了，他憋著一股氣，忘記了姐夫和二姐是闊別37年後剛剛歸來的親人，沒好氣地說：“寧寧沒有了!”
“寧寧?哪個寧寧?”蘭劍吃驚地問。
玉芹掙紮著說：“孩子，我們的女兒……我的寧寧……”
室內淒慘的空氣又添悲涼的寒流。全家人都像掉在冰窯裏一樣，個個都僵在那裏。
玉萍抓住母親的手，突然叫喊起來：“媽……媽……”隻見母親鼻翼不動了，眼淚不流了，她把臉靠在母親的臉上，失聲痛哭起來：“媽……媽……”
大家一起看著桂氏，她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桂偉達流著淚說：“她閉眼了，她終於等到你們了，她安心地走了!”
玉萍緊緊地抱著母親那漸漸變涼的身體，呼天喚地的喊著，叫著……天在搖晃，地在顫抖，人在哭泣……
天黑了，桂氏的遺體被移到客廳正中，靜靜地躺在地上，臉上蓋著白紙，頭前點著油燈，玉陵跪在母親麵前，不停地在盆裏燃燒著紙錢。
樓上，玉芹坐在床上，玉萍和蘭劍站在麵前。燈光下，蘭劍看到這裏一切依舊，這裏是他們的曾經的洞房，這裏是他血肉相交的空間。人說，久別勝新婚，何況37年的長別?少年離家老來歸，天涯倦客，萬裏歸來，故園溫馨，誰不眷戀!然而，置身於自己曾經的床前，麵對著溫存的妻子，蘭劍卻恓惶悚然。
沉默，良久的沉默。
“說呀!我苦苦等你們37年，可是你們卻……”玉芹臉色鐵青，雙手不停地在胸前垂打著自己。她不敢哭出聲來，她知道，母親的屍體還躺在家裏!她把淚水往心裏流，把怨恨強吞回去。
“我們真的沒有想到能有今天，以為永遠也回不來了呢!”蘭劍如同罪犯一樣站在玉芹麵前。
一陣沉默之後，玉芹突然像被刀紮似地說：“你怎麼連人間倫理也不懂，連禽獸也不如！一個是我男人，一個是我親妹妹，我做夢都不敢這麼想!難道台灣就絕了女人了嗎!”
“姐，這怪我，我不願嫁給別人，當時在那孤島上，隻有蘭劍是我的親人……”玉萍解釋著。
“呸！你還有臉說!”玉芹打斷妹妹的話。
“玉芹，你真的不知道當時的情況!”蘭劍說。
“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經受了多少打擊，一個人苦苦地等待著，熬煎著，可是等來的卻是一個負心可恥的男人，一個偷我丈夫的妹妹，我真的好傻啊!”玉芹又低聲地哭起來了。
“你們不該回來，別讓我知道你們……反而好，我也就心安理得了!”玉芹哭訴著。
“可是我們的根還在大陸，這37年裏我們天天都在盼望著回來，以為你能原諒我的……”蘭劍哀求著。
“你叫我怎麼原諒你?都什麼時代了，你還想娶大小老婆?娶我的親妹妹做小老婆?”
“玉芹，我們還是要回台灣的……”蘭劍垂下頭，鼓足勇氣說。
“什麼?”玉芹站起來看著蘭劍說，“噢，原來你是假心假意想回來，在台灣發財了，有錢了?把根也丟掉了，出家了？”
“姐姐，你別急，這哪裏能如同你想象的那樣，我們這次回來是冒著極大風險的，這些年來大陸和台灣一直沒有接觸、溝通，雖然我們的根都在大陸，可是37年來，我們已經成了台灣的人了。大陸沒有我們落腳的地方呀!我們在大陸也無法生存！”玉萍緊緊抓住玉芹的手說。
玉芹痛苦地低下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走吧!你們走吧!我………我一個人……不，我還有寧寧……”
“寧寧……我的寧寧……”蘭劍低著頭，痛哭起來。
玉芹沉默了一會，擦著眼淚，漸漸地把自己拉回到現實中來，是啊!這麼多年以來，她的身上始終背著丈夫是台灣特務的黑鍋，他能留在大陸嗎，說不定哪一天把他抓起來殺了!走吧!走吧!可是眼下怎麼辦?她和他什麼是關係?假如她和他是夫妻，同床共眠，那玉萍怎麼辦?難道她苦苦等了37年，丈夫回來了，還看著她和自己的親妹妹卿卿我我，同床共枕?
她不再想了，一切都等安葬了母親再說吧!
他們累了，長途旅行的勞頓，回到家裏的激動與悲傷，複雜情感的交織，他們疲憊了，無奈了。
夜很深了，幽幽的黑夜，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玉芹、玉萍、玉陵守在母親遺體旁。
蘭劍在女兒的房間裏徘徊著。嶽母的亡故，玉芹的氣憤，女兒的夭亡，37年的風雲變換都展現在他的麵前。他流著淚，取出紙筆，伏案疾書起來：
回鄉曲
問長空萬裏淚誰傾？阿裏穀應天山崩。
問黃帝陵前來者誰？古柏淒淒橋山驚。
炎黃兒女悄然歸，未見黃陵眼已濕。
鮮花牲果供陵前，炮仗長鳴躬身揖。
揖者著衣世間稀，斜陽影裏光熠熠。
白衫件件泣有聲，“想家”字字呼歸急。
黑字白衫陳怨懟，道盡人間辛酸淚。
別淚飛灑路八千，東風為之著意吹。
卅七年前誤入途，遠驅台澎餐風雨。
春風拂盡秋潮生，秋潮湧痛中腸苦。
流光駸駸鏡裏驚，鬢斑須白成老兵。
退出軍營無以計，茫茫商海浪濤驚。
侘傺人生若浮塵，形影相吊歎孤身。
每憶雙親慈顏慈，更念妻兒親情親。
鬥膽冒死抵故宅，親情一見情已絕。
妻兒年年對岸呼，幽怨淚洗三更月。
有家難歸何所阻?仰首問天天不語。
驀地裏，火滿腹。蒼顏結伴一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