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春天的一個中午,一架銀灰色的飛機徐徐降落在南京祿口機場,弦梯上出現兩個人,他們站在弦梯的高處,舉目眺望一會,才相互挽著手,慢慢地走下弦梯。
男的已年過花甲,女的也過天命之年。
男子中等身材,頭發花白,銀灰色的西服,肉紅色的襯衣,白色領帶。女子身穿淺灰色裙裝,敞領中襯著藍色花點綢紗巾,別著一枚碩大的紅寶石胸針,身材修長,儀表端莊,烏黑發亮的長長卷發,在腦後盤成一個隆起的高髻,顯得別有風韻。
出了機場,他們站在寬廣的廣場上,男的長長地歎了口氣,無限感慨地說:“終於回來了,37年,37年啊……”
他們站在桂家小院的門前,身邊橫著兩隻墨綠色的帆布箱。
男子仔細端詳了半天,低聲對身邊的女子說:“沒變,還是那樣。”
仰望家門,女人萬感交集。闊別家鄉37年!離家時是一個花季少女,如今已是年過天命的老婦;當年滿頭青絲,歸來已兩鬢染霜。37年,四海飄零,天涯孤旅;水隔山阻,魚雁茫茫。天天隔海望家鄉,夜夜夢中喚親人。
“家,這就是我離別37年的家!”
“‘鬥膽冒死抵故宅’!”男的感慨地長歎道。
他走到門前,解開脖子裏的鈕扣,鬆了鬆領帶,那雙微陷在眉宇間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淚花。
她回來了,那個紮著獨辮子的天真的孩子,那個每天背著書包從這道門裏蹦蹦跳跳的少女,那個從這個家門出去,37年沒有回來的女人!
門庭依舊,歲月無痕。故園雖在,人世滄桑。恍惚間,仿佛37年的歲月倒了回去,她清晨出門,日暮還家,像往常一樣,出去了,又回來了。她伸出右手,輕輕地扣響那扇木質已舊的大門。急急地,像她那顆怦怦跳動的心。
好半天,裏麵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接著又傳來低沉而淒慘的重濁聲:“誰……哎!”
他的心突然間一陣驚悸,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辨不清這是誰的聲音,懷疑自己找錯了門。
門緩緩地打開了,開門的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稀疏的白發,布滿皺紋的麵容,弓著瘦骨嶙峋的腰,老人眯著深陷的眼睛凝視著兩位不速之客。
“爸……爸……是我……”這女子大步跑到老人麵前,一把抱住老人,驚叫起來!
“啊……你是……是……”老人疑惑地看著懷裏這個衣著高貴的女子。
“爸,我……我是你的女兒呀!”
“你是……是……萍兒?”
“爸……我是玉萍……”
“啊!是玉萍,是我的玉萍……”老人抱著女兒的雙肩不停地顫抖著,女兒的淚如同長江的水,流到老人那幹癟而布滿皺紋的臉上。
亦真亦幻,若醒若醉。老人茫然不知所措地顫抖著。
過了一會,老人看著旁邊的男子說:“這是……你們……”
“爸……我是蘭劍哪……”
“蘭劍?”老人仔細地端詳著麵前這個西裝革履的男子,睜開那雙凹陷的眼睛,重複著這兩個字。
“是啊,是我……”
“玉芹,他們回來了!”老人佝僂著僵硬的身子,突然回頭叫著。
喜訊來得太突然了,玉芹慌慌張張地跑下樓,隻見院子裏倆個陌生的貴客,那個身材挺直的男人正看著她,她驚呆了!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半天,她突然恍然大悟,她大步向前撲過去,不顧一切地撲倒在他的懷裏……
玉萍看著姐姐撲到蘭劍的懷裏,在這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37年前,她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奇怪地看著姐姐、姐夫,她的心裏一陣驚悸,漸漸地妒意從心底深處湧出來。但她無法改變這鐵的事實,多少年來曾經在心靈深處常常擔心的可怕局麵,終於變成現實了。當她愛上蘭劍,決定嫁給他時,她就想過,假如有一天,他們回到大陸,回到這個家裏,她和姐姐如何麵對蘭劍,兩人如何相處呢?然而她總是對自己說,他和蘭劍身在異鄉,和姐姐如隔天涯,生在兩個世界。而當他們決定雙雙回到大陸時,她卻又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37年離別之情的積蓄,按捺不住激動的那顆心,把她多少年來的擔心全部衝得光光的,她一心想著家鄉,一心想著親人團聚,全然沒有來得及思考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現在,她必須認真地麵對,清醒地對待。
“媽媽呢?”玉萍不再去想麵前這個一時難以理得清的難題了,大聲問。
“哎!她終於等到你們了,”父親的臉上滿是悲傷和痛苦,拉著玉萍說,“你媽不行了,80歲的人了,死也不足為奇,可她老是說死不瞑目啊!她想你們啊……”
玉萍抓住父親的手,淚水再次衝出眼眶,哽咽著說:“媽呢?”隨後鬆開父親的手,朝樓上跑去。
“快,快去看看我媽,媽快不行了……”玉芹從蘭劍的懷裏掙脫出來,哭著說。
桂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布滿皺紋的臉,隻剩下皮包骨頭,稀疏的白發掛在耳邊,雙目微閉,半張著嘴。如果不是她的鼻翼在微微煽動,一定會認為她已經死了。
玉萍推開門,哭著撲到母親身上。撕裂心肺地喊著:“媽……媽,我回來了……”
玉芹進來了,蘭劍進來了,隨後桂偉達也進來了。玉芹流著淚在母親耳邊說:“媽,媽……
我是玉萍,我……回來了……”
桂氏用力睜開眼,無神的目光裏,幾個朦朧的人影在晃動。
“媽,玉萍回來了!玉萍,玉萍回來了!”玉芹在她的耳邊反複喊著。
桂氏那半張的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玉萍抬起頭,抓起母親那骨瘦嶙峋、幹枯得如同樹枝的手哭著說:“媽,我是玉萍,我回來了……”
桂氏的眼皮動了一下,失神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張淚水滿麵的臉,她伸出幹枯的右手,摸著玉萍的臉,嘴裏發出微弱的聲音:“玉……萍……我……的……女……兒……”
“媽,是我,你聽到了?看到我了……”
桂氏用力抓了抓玉萍的手,竭力睜大眼睛,嘴裏重複著:“玉……萍,玉……萍……孩……子……”她那深凹的、幹癟的眼窩裏,流出線一般的兩條濃濁的淚水。
“媽,我也回來了!”蘭劍走到床邊說。
“你……是……”桂氏張著嘴,吃力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我是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