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時候接近正午,正值腹中饑渴之時。錢小花摘了許多鮮果,但未至楠溪江,兜中的鮮果已告罄。二人見采摘水果費時費力,便吮吸花中花蜜,恰江南為陽春三月,蜜蜂忙於采蜜,故花中之蜜既多且甜,二人倒也充饑。口渴之際,有井處汲水;有峰處,則到山澗飲水。而江南又恰水道溝渠眾多,水量豐富,泉香且醴。如此一路走來,二人不愁吃喝,轉眼便到了楠溪江。楠溪江水流清澈萬丈,溪水潺湲,形呈樹狀,自北向南,彙入甌江,有美譽為“天下第一水”。而今日恰逢大霧,江中霧氣氤氳,煙波嫋嫋,哪裏看得那少年在何處?楊渙見江水兩岸卻無煙霧,牽著錢小花的手往一岸的田壟奔去。站在田壟上,錢小花隱約看見江水之中有一木亭,亭上有人獨酌,至於是何人卻辨不真切。“錚錚”兩聲,悠揚的琴聲,在那煙波氤氳的包裹中跌宕起嚶韻。楊渙和錢小花立忙奔至沙灘,解開木樁上的繩索,將竹筏推入江水,兩人躍上竹筏,劃著槳,循著琴聲而遊。“微風波動,琴聲滋擾,壞人清夢,何人在此?”極刺的聲音衝破琴聲,江中不再有琴聲飄出。楊渙陡見琴聲甫息,放下竹槳,抬頭張望,恰一屢清風吹開眼前的煙霧,便見木亭在左前方數丈。兩人疾劃竹槳,眼見上了木亭,卻又聽得“錚錚”數聲,竟是斷琴聲。“阿嬌……阿嬌妹子,你終於來了。”楊渙跳上亭子,見一個少年滿臉淚珠,形容枯槁,待他所喊“阿嬌”二字,便知是自己要尋的人。少年卻見來的人竟不是自己心儀的人,因思憶成狂,竟嘔血而出,腳步微微顫顫,人向木幾撞去。錢小花後至跳上木亭,見少年委頓在地,開口說道:“大哥哥,你等的姐姐,是不是叫做‘阿嬌’姐姐?”少年眼光大盛,精神陡增,一個虎步已按住錢小花的雙肩,驚道:“你……你說什麼?”錢小花的肩膀被他抓得生疼,卻見楊渙的一雙手用力扳開少年的手指,少年知覺,麵上微微一紅,鬆了手,滿臉盡是關切之意。楊渙見這人瘋瘋癲癲,料知他思憶成狂,心中對他甚是同情,便將昨日今日於花田中所見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錢小花卻想:“大哥哥情係大姐姐,若是得知大姐姐不在花田中,又不來楠溪江赴約,那大哥哥所愴可更深了。”便道:“大哥哥,等不到大姐姐,我們可在幫你找呀。”眼見少年顫顫巍巍,楊錢二人不約同時向前扶他一把,卻見少年左手橫斫,竟將木桌上的古琴斷成兩截,雙眸淚水泉湧而出,轉間竟仰天大笑:“好一個倉皇失措地係褲帶!”滿臉盡是極痛楚之態。錢小花料知他傷心難免,卻想不到竟會如此淒惻,至於“倉皇失措地係褲帶”雲雲聽得雲裏霧裏。少年推開楊錢二人,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哽咽道:“阿嬌啊阿嬌,我以為你要來,便以琴聲相邀,素知你愛琴……惜……惜琴,便求盡天下賢能精工之士覓得千年古木,造為一古琴。欲以此相……相贈……”少年望著被自己斫斷的古琴,仰天大笑,淒然道:“聽得木筏漸近,欣喜狂歡之下,最後不惜斷……斷琴弦再邀,哪知曲高和寡,多情總被無……無情惱……”步履蹣跚,一個跌宕,人竟挨在了木柱上,悠悠歎道:“我……我也知道自己家境貧寒,比不上你心中的富家子弟,而我待你一片真情,卻懂嗎?”楊渙隱約明白:“大姐姐不理大哥哥了,喜歡上了別人。”錢小花聽他吐出衷曲,整個人茫茫然站在那兒。“好一個多情種,可惜啊可惜。”又是那極刺的聲音飄了過來。忽然少年眼中大放異光,怒道:“夷其九族不足罪過,不殺他,難消我心頭之恨!”喀喇一聲,柱子上五個手指印顯然。少年蹲下身來,擦掉眼淚,看著那具古琴,聽著江水嘩嘩流淌,幽幽道:“高山有喬木,流水卻無情,伯牙一斷琴,痛子期已亡矣。而我一斷琴,痛人健在乎!”話罷,一個身影已飄數丈之外。二人見少年離去,未和花姑娘在一起,不禁有些落寞,卻見他要去殺花姑娘的心上人,不禁有些厭憎了。最終楊渙一推錢小花,兩人跳上木筏,用力劃槳離去。
烈日如火,正值毒熱。兩岸烘焙的花香,一絲絲,一屢屢,滑溜溜的,軟軟的,暖暖地飄進二人的鼻官。遊魚唼喋不休,水鴨在河心遊弋,向遠處瞻去,惟見澒洞。隱約之中,似乎有巋巍的青峰矗溶溶碧波而起;徂水而流,浪至天際,似乎又有雲渰渰然盤碧落而生。二人忽然相對一笑,明白煙波迷蒙,再劃也是徒勞,不如順著江波任其所意。於是二人挨在一頭,翹著腳曬著日光。偶時驚起一隻長腳的水鳥,撲棱一聲,踅來踅去,銜著水魚瞎嚷嚷著飛遠了。木筏停了下來,二人跳上岸,岸上卻是一片茂竹修林,草木蓁蓁然。還好有一條路通上山上,周圍卻是峭壁。“—當”一聲,是敲鍾聲,知道是座寺廟,二人正也困乏,並著肩,一步一步上去了。裏麵住著男人,卻不是和尚,是些打勤做工的;裏麵住著女人,卻不是些打勤做工的,是尼姑。因此這兒是庵,尼姑庵;並不是廟,和尚廟。二人進了庵,一位麵相和善的老尼姑招待了他們,問道:“兩位小施主,貧尼有何要幫助?”錢小花見她眉目中透著憐愛,想起逝世的奶奶,眼眶已紅了。旁邊一婦人跪在蒲團上,口中念著經文,左手摟抱著的孩子不住啼哭。“撲咚”一支簽落在了紅毯子上。婦人湊過頭去看,臉上露出欣喜,說道:“菩薩保佑,佛香恩澤,小女蒙薰。”“咚咚”磕了數個響頭,轉過來對手中抱著的孩子說道:“菩薩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你喜不喜歡?”那小孩似乎聽懂了,嘴角張開,破涕為笑了。楊渙見錢小花急欲哭出,拉著她的手,跪在蒲團上,也說道:“菩薩在上,小子楊渙在此求保佑,不……不,是求多保佑,保佑—,保佑也取個好名字!讓小花妹妹不要哭了。菩薩謝謝,不……不,是謝謝菩薩!”磕了幾個響頭,轉過身來說道:“我們一起來搖竹筒子。”轉得過快,一支簽已落在地上,待得錢小花的手搭在簽筒上一晃,又落下一簽。楊渙笑道:“咱們各為一簽。”伸手拾起最後掉下的木簽子,隻見簽上刻著“小秀子”三字,擠過頭去看錢小花手上的木簽子,卻見簽上刻著“小靈子”三字。老尼姑微微一笑,道:“‘鍾靈毓秀’,卻為一對好簽。”錢小花卻奔了出去。楊渙放下簽,喊道:“小靈子,等等我。”錢小花道:“我要回家。”楊渙跟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見她仍是一臉愁鬱,問道:“小花妹妹?你不理我了,是不是我叫你‘小靈子’你生氣了?”錢小花道:“我無緣無故生你氣做什麼?你叫我‘小靈子’,我很喜歡呀。”“那你為什麼啊?”“看著那老婆婆,我……我想起了謝世的奶奶,她對我很好。”說道這裏,便流下淚來。楊渙拉著她的手,往大門走去,說道:“出了這庵,你便不會想起你那奶奶了。”二人便這樣下了山。山下是一沙灘,沙灘的不遠處是蒲公英。
楊渙拉著錢小花的手在沙灘奔跑。膩了,他便躺在燙熱的沙子上,喊道:“小靈子,你將我埋起來。”便一動不動了。小靈子便將沙土堆在小秀子的身上,暖暖的,熱熱的,燙在胸口。渴了,二人便站在灘頭,一個浪兒飛來,沾濕了身子,打濕了嘴,滑溜溜的,和著唾沫一起滑進肚子中去了。身子濕了,腳浸在水中,卻被蚌夾住了。“啊”的一聲,是錢小花的驚叫。楊渙低下頭,見一隻蚌夾住了錢小花的腳。錢小花扭著腳,蚌卻夾得更厲害了,疼得她豆大的汗珠涔涔滴下。楊渙喊道:“小靈子,不要動。”向蒲公英處奔去,折下一株蒲公英,便往回蹲下身,將毛絨絨的一頭遞入蚌殼中,輕輕晃晃,蚌便張開了嘴。錢小花將腳抽出,蚌嘴忽合,將鞋子吞了進去,還好沒夾住腳。這當兒蚌嘴不開,鞋子便無法拿出,楊渙心頭一怒,將蚌踢回江中。錢小花剛要站起,足上略疼欲傾,楊渙連忙扶住。她又走了幾步,漸漸感到不疼了,推了楊渙一下,笑道:“阿渙,你來捉我。”楊渙沒提防,一推之下坐倒在沙子上,低頭看去,隻見錢小花留下的腳印一串串,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卻印不下來,霎時呆住了……脫下鞋子,光著腳去追錢小花,抓住了,他便用自己的腳去踩她的腳……
“阿渙,—阿渙!時候不早啦,要回家啦。”西邊一輪團欒的明月下,錢小花回頭咧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