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煙波碧湖往事中(2 / 3)

楊渙見她遲疑,生怕被穈先生看到,叫道:“不好了,不好啦!小花妹妹,先生要來了!”錢小花後腿碰到門框,用力向裏勾去,一縮腳,身子趁勢滾向楊渙右側。楊渙感到她瑟縮在自己身旁,一隻小手已搭在自己的手上發顫不已。他知道這裏土木腐朽,塵垢濃烈,兩人若是再不出去,大有昏厥之虞。錢小花感到他的手在滴汗,便側著身拚命扯那麻繩,說道:“先生的手法真古怪。那繩子始端穿插另一端中,待得細尋卻發現繩子始端不是始端,而於末端之中另有一端複出,可謂奇怪。”楊渙早已膩煩,喊道:“小花妹妹,不用解了!俗話說得好:‘解鈴還須係鈴人。’係鈴人不出,咱們倆呆在這鬼屋一輩子算了!正所謂古人有雲:‘屁者先知。’放屁者不說,誰能先知也。”錢小花見他在此掉文甚是好笑,說道:“你呀,真是頑皮,幾時學起先生滿口文縐縐的。這前半句比喻確是有理,而後半句卻是……是……”“卻是什麼呀?”錢小花笑道:“俗臭……俗臭哄天!”忽然門外似乎有人哼了一聲。楊渙一隻手已緊抓住錢小花的手。錢小花亦有此感,卻更為緊張,道:“鬼呀,鬼……鬼鬼來了。”過了許久,門外似乎杳了動靜,二人得以鬆口氣。

錢小花卻將楊渙的手握得更緊,生怕鬼去後又來。楊渙以為適才是風聲,暗笑錢小花膽小不如鼠,驚疑是鬼。見自己一隻手並沒有被錢小花抓得很生疼,卻喊道:“痛死我啦,痛死我啦,快鬧出人命啦,小花妹妹,快快鬆手……救命啊—救命啊!”錢小花些許鬆開卻顫得更厲害少許;楊渙則笑得些許厲害卻肚子笑痛得難受少許。錢小花見他咯咯笑個不停,問道:“阿渙,昨日伯母沒罵你吧?”楊渙一聽,說道:“豈止沒有呀,對我可是疼愛有加呢。”錢小花見他虛褒實貶,笑道:“伯母怎麼疼你啦?”“她說:‘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今天犯錯了,讓先生生氣了。’她歎了一聲,又說:‘我病哼哼的,怎管得了你這小子,一切聽天由命罷!’我有些害怕了,問道:‘娘會不會打孩兒?’她說道:‘娘親疼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打你了?’頓了頓又道:‘先生沒說什麼吧?’我接嘴道:‘先生罵完就沒事啦。’忽然她開口道:‘娘親有點不舒服,扶娘進房休息。’哪知我的手一搭在她的手上,她左手已抓起竹條破口大罵:‘先生什麼事都跟娘說了!臭小子欺負娘眼明心瞎,怎奈你這小子天生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娘親不如眼睛瞎去—,不見為淨罷!’我隻得如實招來。卻見她手臂一彎,我急道:‘先生還……還命我買把戒尺回來。’這樣她手中的木條才沒落下來。”“你不該當麵撒謊呀!”楊渙說道:“她也騙我,說過不打我,怎麼還打我呀?”“可是伯母最終還是未打你。”楊渙理屈,撅嘴道:“要不是我遲些回家,才讓穈先生先到,否則我早將娘藏起來了。”錢小花笑道:“昨日你又去哪了?”“花田裏。”楊渙說道,“昨日我走了近一半的路程,想到阿秤會過來送褲子,便迂回油菜花田。不知如何,看見一把油傘在田中,正欲過去,你猜我瞧見了什麼?”錢小花搖搖頭。楊渙笑道:“是油傘下的花姑娘。”錢小花輕咦一聲,道:“花姑娘?”“是啊,她長得可美啦!你不信,我們一起去瞧瞧?今日她還在那兒。”錢小花鼓著大大的眼睛。楊渙笑道:“昨日,她像似說:‘等不住你今日,還有明日,明日複有明日,無論如何,嬌兒一定等你過來。’後來說什麼,我記不清了。”錢小花驚道:“阿渙,你說她叫嬌兒?”“她自己說得誰曉得呢。”錢小花便將自己昨日回家看到那少年的事說了出來,又道:“阿渙,我們得去楠溪江頭和那位大哥哥說他心儀的人是在油菜花田中,讓他不要等急了。”楊渙也正如其所想,一急之下以為身上沒了麻繩束縛,用力過猛向前,卻被彈力拉了回來,不勝疼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錢小花以為楊渙今日受戒尺之打尚未好轉,心下黯然,道:“阿秤……阿秤哥哥,他竟……”話語哽咽了。楊渙撲哧笑了,道:“原來小花妹妹也給我和阿秤唬過去了。”錢小花驚疑道:“唬過去?我不明白。”楊渙哈哈笑道:“你伸手摸摸我的屁股就知道了。”話剛脫口,才知自己口不遮攔,臉上微微一紅。錢小花更是臉紅,說道:“阿渙,你老愛胡說。”楊渙小嘴一撇,道:“哼,不信你摸……摸看……”忽然改口,笑道:“你不用摸就知道了。”隻見他雙腳微曲,踩在柱子上,用力向後伸直,身體便向前少許,然後屁股猛向柱子撞去,卻聽得“咚咚”作響,恰是兩塊木板相碰之聲,又見她嘴唇微動,已開口道:“我料今日篤定受戒尺之虞,早上起床就將木板放在屁股下,再穿上厚些塗色深些的衣裳,早早來到學堂。又料先生真的要打我屁股,易被先生發覺。於是便和阿秤說好,到時先生真的要打我屁股,讓他出來幫先生打我。嘻嘻,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錢小花舒了一口氣,說道:“萬一先生不讓阿秤哥哥打你呢?”“這也沒辦法,既然打賭,輸贏怎由人算?”楊渙搖頭晃腦地說道,“正所謂:‘一切得失,付與造物。’嘻嘻,不過阿秤可真難說話,我求了好久—,也不答應,誰料先生真要打我時,他卻出來打我。你說這奇怪哉不奇怪哉?”“早知如此,你求阿酒哥哥不就行了?”“這不行,阿酒冒冒失失的,萬一弄不好,我的屁股可要開花啦。”“小花自己也行,你怎麼不求我?”“我才不要,不要!平時我總惹你,給了你機會,你下手肯定很重……屁股鐵定要開花了!”錢小花笑道:“好,好,阿渙你的鬼點子可真多。”“小花妹妹,你想想可憐的先生還被蒙在鼓裏,若是得知,那生氣的樣子會是什麼?”錢小花撲哧笑著,卻接不上話來。楊渙更是大笑,笑得過猛,一時呼吸難以順暢,兼之這裏腐朽之味濃烈,嗆得咳咳不息,卻不停嘴,罵道:”臭先生……臭麻繩……臭他奶……奶奶,係得什麼鬼……鬼繩子……”一口氣竟傳不上來。突然門外嗬嗬數聲,“支呀”一聲,門被推開,強光刺眼,錢小花眯著眼睛,見門外站有一人,待那人走近,見他臉上胡茬似針,竟是穈先生。隻見他的手指在楊渙身上一抖一拉,那麻繩便撲簌落了下來。他又嗬嗬笑道:“我的花活兒露了陷,阿渙的賊膽子可越來越大了。”話罷,伸手在楊渙“勞宮穴”上推得少許,楊渙悠悠轉醒。楊渙陡見穈先生,驚道:“穈……穈先生。”穈先生長歎一聲,道:“關了你這麼久,你還是不聽我的話,算了算了,你們出去罷了。”話語之中竟帶有無限惋意。楊渙心頭一熱,撲通雙膝著地,咚咚數聲已磕數個響頭,嘴中喊道的“弟子楊渙知錯,甘願受罰”之語被濃烈的塵垢所塞。等到磕到第十個響頭時,已微不可聞,人便昏了過去。

“阿渙,你終於醒了。”楊渙醒來見身處池畔,驚道:“我怎麼會在這兒?先生在哪?”錢小花說道:“先生見你昏了過去,抱著你來到這裏,叫我好好看著你。他卻道:‘路還是生的,屋子卻是死的。這麼舊了,這麼髒了,是時候修葺掃掃了。’便回去了。”楊渙嗯了一聲,見她眼眶微紅,問道:“你怎麼哭了?”“先生說你馬上就會醒來,可是都快過去半個時辰了,你還是沒醒。”說道這裏聲音顫住了,又道:“捧了些水倒在你臉上,你還……還是沒醒,我便……便哭了。”話語哽咽,便接不上話了。楊渙向來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子,見她狹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淚珠,夾雜著斑駁的汙痕少許,知道定是適才在那鬼屋所染,卻更增楚楚可憐的韻致,不知哪來的勇氣和憐惜,伸起袖子揩去她臉上的汙痕,笑道:“嘖嘖,髒透了。再哭,花姑娘可要變成小花貓了。”錢小花破涕為笑,道:“我是小花貓,那你是小黑狗。”楊渙的確長得黝黑,鄰裏叔嬸常拿他和木炭說笑,張米酒卻那他和包公說嘴,他自然生氣,汪汪大喊道:“小黑狗專咬小花貓!”錢小花被楊渙逗笑著不知閃躲,楊渙的一顆大門牙竟磕向了她的額頭,兩人疼得大叫。笑聲甫畢,楊渙說道:“我們還得去見那花姑娘。”錢小花輕咦一聲,道:“那阿酒和阿秤哥哥呢?”楊渙遲疑了一會,說道:“顧不了這麼多了。”緊抓住錢小花的手竟向水池跳去。水底隱隱傳來一聲:“阿渙,你在幹什麼呀?”

錢小花感到自己被拉著東轉西轉,過了許久,急欲呼吸,終於被拉著浮出水麵。深吸一口氣,放眼望去,眼前竟是油菜花田,一時舌撟不下,顫聲道:“怎麼到這兒?”這裏正是學舍院外的河水。楊渙拉著錢小花的手上了岸,笑道:“你這小蠢貓,池水中假山噴出水瀉入池中,池水卻不見滿,當是另有泄水去路。而此地隻有院外有條河流,定是與此池水相通,便到這兒啦。”錢小花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讚道:“阿渙,你真聰明!”“嘻嘻,小黑狗自然比小蠢貓聰明。”楊渙又汪汪叫道,錢小花推了他一下,喊道:“別鬧了,快去找你那花姑娘。”楊渙住了嘴,快步向左畔的油菜花叢奔去。

楊渙邊奔邊喊道:“大姐姐,大姐姐,你在哪兒?”突然聽得急促的簌簌之聲,便循聲找去,卻見兩人慌忙係著褲帶子,而隔著遙遠,看不清楚麵目,那兩人聽得動靜,轉身便消失了。楊渙仍是隱約隱隱瞧見似乎是兩個背影遠去,卻似乎隻有一個背影遠去。正回想之際,眼前乍現一人,恰是豆腐美人。錢小花聞得一聲“噓—渙兒,別出聲!”循聲後趕到,見眼前的花姑娘是豆腐美人,吃了一驚。卻聽豆腐美人哎呀一聲道:“你們兩個小鬼頭,人小鬼大,也過來瞧那不知羞的哪家少爺姑娘倉皇失措地係褲帶子,卻在這出了聲,恨得我隻嚷嚷,又叫人家見羞走了!”瞥了錢小花一眼,說道:“哎呦,這小姑娘從小便生得一臉美人胚子,等到花了落了地,哪還有什麼話說?可不像如今的姑娘小姐隻知道霸錢要官爺。”頓了頓,眼光落在楊渙身上,見他雖長得黑,但眉目還算秀氣,又道:“你們兩長得可是一對小璧玉,以後不可學別人在花田裏做那蠢事。”楊渙和錢小花年幼,不明白她所說的話,但至於你們兩是對小璧玉卻能理解,對望一眼,楊渙紅著臉嘻嘻地笑了,錢小花紅到耳根後了。“時候不早了,原是過來曬豆腐,卻看了人家吃豆腐。我們做姑娘時一聽到媒人提起婆家,忙不迭躲開了;哪像如今的姑娘枉為世代書香卻在女兒家眼皮底下卿卿我我,也不害臊!真是老一輩姑娘的晦氣!”說著說著,整整衣服,提起籃子,不徐不疾地向河畔處走去。楊渙急忙喊道:“大阿姨,你有沒有瞧見長得很漂亮的花姑娘?”“哼,小鬼頭,胡說話!”忽然頓了頓,笑道:“小兄弟倒是說笑了,花田裏哪還有什麼花姑娘。”又頓了頓,道:瞧瞧是不是這家的姑娘?”她將這人的外形特征描述了一遍,待得她說到“柔梢般的頭發係著個紅蝴蝶”時,楊渙叫道:“是,是這花姑娘了。”卻見豆腐美人吃了一驚,說道:“這人便是剛才倉皇失措係裙帶子的姑娘,怎麼不知羞的姑娘小兄弟也認識?”楊渙不明白她為什麼說他心中的花姑娘不知羞,以為剛才的背影確是有她,問道:“大阿姨,那她去哪了?”豆腐美人笑了笑,說道:“定是多半拿著繡花鞋不敢見人,到那桃花樹下自縊去了。”楊渙覺得她說話無理,錢小花覺得她舉止輕佻,話語嬌柔生媚,有種讓自己欲親近而不必親近之感。楊錢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楠溪江中定不失約。”